曾国藩的一番话,顿时令阅卷诸公无言再驳,俞樾也由此得中殿试第一,恩荣及第,赐宴礼部,被授进士及第入翰林院庶常馆为庶吉士,三年后终于捱得壬子散馆,得以引见入宫,在宫禁森严的紫禁城,一睹了奕的圣容。咸丰帝见其谈吐学问俱佳,温言垂询之余,似有所瞩,果然,引见后不久,俞樾便蒙恩得授翰林院编修。
俞樾究竟写了一段什么样的雄文,便令曾国藩这位八股大师折服?其实说来也令人瞠目,这位大人先生一瞅见那首五言律诗的首句:“花落春仍在”,便叹服了,这大概与曾国藩那执著的人生态度有暗合之处,以至于惺惺相惜的心态油然而生。
后来,曾国藩受命督抚两江,驻节于虎踞龙盘的南京,俞樾也以儒生的面目、巾服游于曾国藩的幕中,往来如处士。俞樾在给曾国藩的信中,将自己比作当年袁枚从游于君相幕府。而曾国藩对俞樾,则常有“闳才不荐,徒窃高位”之叹。
俞樾在他身后留下的五百卷煌煌巨著《春在堂全书》,毫无疑义地成就了这位大儒的硕硕文名,而他那些后来名满九州的弟子,如章炳麟、徐琪、吴昌硕等辈,在承其衣钵之余,又大大地弘扬了他的学术,至今其学仍有苗裔可寻。俞氏之学不仅惠及门生,而且还泽及后人。俞樾一房虽然单传数世,但却世无庸者,所著文章不仅灿然可观,而且其曾孙——学人俞平伯先生,受到批判仍然能以学术著作令神州瞩目数十载。
6
人才须有操守、多条理
封建社会重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但臣子要搬出一个“孝”字来对抗,君也无可奈何。当然,这要冒被君主厌烦的危险,但也可以大出个人气节的风头。
刘蓉与曾国藩有同乡挚友之谊,故敢于抛开情面,肝胆相照。针对国家和平时期与多事之秋的不同形势,刘蓉批评曾国藩应从远略、大局着眼,不能只看自己声望日起,就沾沾自喜,或者以文自娱,不忧天下;更不能上章言事,不管采纳与否,而自塞其责。他先以韩愈、黄庭坚的文学成就作比,再举欧阳修、苏轼的多彩华章为例,指出这些虽可彰名千古,但时代不同,时势不同,有志者不能仅仅如此,而应有陆贽、范仲淹那样的志量,才能成就千古传诵的相业。文中针对妇人之德与君相之德的重大区别,规诫曾国藩不能拘泥于妇人之仁,而当行“仁”于天下。文末举项羽功高而不赏,终失韩信等事例,劝他赏功以维系天下豪杰之心。所有这些都对曾国藩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曾国藩接到刘蓉的信后,大为折服,随即写信力邀他入幕,信中诙谐地说:“吾不愿闻弟谈宿腐之义理,不愿听弟论肤泛之军政,但愿朝挹容晖,暮亲臭味,吾心自适,吾魂自安。筠仙(郭嵩焘)深藏樟木洞,亦当强之一行。天下纷纷,鸟乱于上,鱼乱于下,而筠仙独得容其晏然乎?”当时刘蓉已在湘乡与罗泽南等练湘勇,并卓有成效,只有郭嵩焘冷眼相观。所以曾国藩说不能让郭独自晏然。刘蓉即赴曾国藩幕,郭嵩焘也随即来到。昔日布衣之交的三位兄弟,今日又走到一起了,曾国藩十分兴奋。郭、刘两人与曾国藩相约:“服劳不辞,惟不任仕宦,不专任事,不求保举。”这“三不主义”被打破,乃是后来之事,但曾国藩当时只好答应,并请郭、刘出谋划策。同时他对管理银钱的伙计说:“郭、刘二君,是吾兄弟,不与众同。薪水惟所支用,不限数也。”
而郭嵩焘之于曾国藩的价值,则首先表现在他力劝曾国藩“墨至从戎”。
中国封建社会历来讲究“以孝治天下”,清代更有明文规定,无论多高职务的官员,父母死了必须离职守制。如果政府特别需要这位官吏在职,可命其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或于守制尚未期满之时,召令复职,称为“夺情”。有的人为了标榜自己尽孝的诚心,甚至连皇帝“夺情”的命令也可以不听。封建社会重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但臣子要搬出一个“孝”字来对抗,君也无可奈何。当然,这要冒被君主厌烦的危险,但也可以大出个人气节的风头。
曾国藩一向笃信理学,不能不做做姿态。曾国藩母死的同年十二月十三日,曾国藩收到了那份要他出山的上谕,他立即“草疏恳请终制,并具呈巡抚张亮基代奏,力陈不能出之义”,“但缮就未发”。十五日,曾国藩接到张亮基来信,得知武昌于十二月四日已被太平军攻占,不胜震惊。“以湖北失守,关系甚大,又恐长沙人心惶惶,理宜出而保护桑梓”。恰巧在这一天,郭嵩焘赶到湘乡为曾母吊唁。
郭嵩焘赶到曾家时已是深夜,两人秉烛畅叙,当谈及时事时,曾国藩说自己要守制,不能出来主持团练。郭嵩焘则力劝曾国藩说:“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时自效,如君王何?且墨至从戎,古制也。”郭嵩焘素知曾国藩野心勃勃,以整治封建秩序为己任,现在面临“乱世出英雄”的机会,为什么不大大施展抱负,尽忠皇帝呢?郭又拿出“古已有之”的例子来说服曾国藩,情真意切,不可言表,给标榜“忠孝”的曾国藩一个很好的台阶,但曾国藩为了表示尽孝的“决心”,仍表示不同意。郭嵩焘又反复与曾国藩的父亲谈“保卫家乡”的大道理,曾父认为讲得对,便把曾国藩叫到面前教训了一番,曾国藩这才应允。但多日不见起行。郭嵩焘又同他的弟弟郭昆焘一同前往曾家劝说,但曾国藩却以郭氏兄弟入幕参赞其事为先决条件,郭嵩焘只好答应。此后四年,郭嵩焘大部分时间都在曾国藩幕府中度过,成为湘军初创、曾国藩“大业”初起时的主要人物之一。十二月二十一日,曾国藩抵长沙,开始着手筹练湘军。
曾国藩历来是被誉为颇具知人之明的,而这种知人之明除了主要表现在他慧眼识才,还具体反映在他与左宗棠的关系上。
左宗棠在曾国藩死后,曾写了这么一副挽联,他别出心裁,把自己写了进去: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曾、左交恶多年,音息不通,但曾国藩对左宗棠的才华历来击节赞赏。在左宗棠处于危厄之际,曾国藩伸出援助之手,荐举他任四品京堂襄赞军务,掌握军队实权,终于位至督抚,他因此赢得了左宗棠的“自愧”。这是曾国藩“谋国之忠、知人之明”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事例。他们“同心”“攻错”,目的都是忠于国家、无负平生,足见曾、左都有宽广的心怀。所以,左宗棠这副半挽人半责己、半颂德半抒怀的挽联,被后人盛誉为名联。
曾国藩在识人方面值得称道的是他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和理解。清末国外势力在中国耀武扬威,当时的中国人对此不是奴颜婢膝,就是盲目排斥,而曾国藩在这个问题上则显得十分清醒,如他特别看重在通洋、经商方面颇有心计的容闳。
容闳在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后,回到祖国,但大清朝对他不重视,任其当翻译、上海海关职员、洋行职员,容闳自由经商。在这过程中,太平天国运动的蓬勃发展、第二次鸦片战争,都充分暴露了清朝的腐败与无能,使其大失所望。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秋,容闳从上海来到了天津,去对他“几欲起而为之响应”的太平天国进行实地考察,受到热情欢迎,并多次被邀参加军政大事讲座。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经李善兰的介绍,容闳加入曾幕,办理洋务。
当时容闳的主要想法是通过曾国藩实施他的“西学东渐”计划。首次会面,曾国藩便向他提出:“君以为今日欲为中国最有益最重要之事业,当从何着手?”容闳当即回答:“中国今日欲建设机器厂,必以先立普通基础为主,不宜专以供特别之应用。所谓立普通基础者,无他,即由此厂可造出种种分厂,更由分厂以专造各种特别之机械。简言之,即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立一切制造厂之基础也。”容闳特别强调“立普通基础”之工厂,因为拥有了这样的基础,不单可以造枪炮、弹药、轮船,而且可以造出各种机械,作为一切制造厂的基础。
谈话后,曾国藩深深为这位年轻人“制器之器”的主张而折服,颇感这一主张比自己的为适应“特别之应用”的军火生产要高出一筹。几天后,曾国藩再次召见容闳,专折保奏他为五品衔,拨白银六万八千两,派其赴美购买先进的机器设备。对于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容闳认为一时无以为报,只有倾尽全力,购回机器设备,才是对曾国藩最好的回报。不久,容闳即从安庆出发,经英国伦敦于次年春抵达美国,经多方洽谈,终与朴得南公司订约,由该公司按“制造机器之机器”标准承造,并于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运抵上海。
通过容闳这次购买洋机器,曾国藩加深了对通商贸易的认识,也对经商与读书做官之间的关系,做了深刻的论说。经商是为了获取巨额利润,读书是为了博取名声和权位;一个人如果用心读书而没有成效,就应该把读书做官放在次要地位,而以主要精力去经商致富。经商获利之后,为子孙后世考虑,就应该把经商放在次要地位,而专心读书经世。这样一弛一张,相辅相成,要么赢得万贯家业,要么获得高官厚禄,就像车轮运转一样,不断循环变化。
7
别具一格,识人才
曾国藩在不断相人的实践中,又时时回过头来温习宋初大相士陈抟的《心相篇》,以便知而行,行而知,进一步用理论指导实践,实践再总结理论。孔子当年虽未曾提倡钻研相术,但曾氏这种“温故而知新”、“学而时习之”的风格却还是谨遵儒家先圣之教导哩。
曾国藩平生以理学信徒标榜,自称“一宗宋儒”,而清廷《御制碑文》亦表彰他“阐程朱之精蕴,学茂儒宗”。历史上,宋儒主要研究孔孟之道,很少去探索星相占卜之术。因为,前者是一种德业,后者仅仅是一种术艺。南宋大儒陆象山在写给曾姓相士的一篇赠序中说:“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生占辞论理,称道经史,未见抵牾,乃独业相人之术艺。艺虽精,下矣”(《陆九渊集》卷二十一《赠曾友文》)。意即曾某的相术虽然精妙,但也只能归于下品的术艺而已。
晚清人士为了维护曾国藩作为醇儒的一种形象,往往要否认曾氏研究乃至精于相术。如薛福成说:“世俗颇传曾文正精相术,……余谓文正于相术不必精”(《庸庵笔记》卷二《谈相》)。葛虚存则说:“文正儒臣,岂有相人术哉?”(《清代名人轶事》卷六《曾文正知人》)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曾国藩的相术实践不仅清末诸家笔记屡有记载,而且亦频见于曾氏《日记》之中。
陈青云:先充为字号勇,在金鹅山打仗。……眼圆而动,不甚可靠(咸丰八年九月十五日附记)。
陈品南:老三营湘旗旗长。挺拔,有静气。
喻科癸:平江亲兵百长。年二十四岁。满面堆笑,可爱。矮而精明。
黎以成:宁乡人。四年,鲁家坝入营,神昏。
莫有升:长沙人,年二十九岁。南勇,刘培元营内哨官。眼圆人滑(咸丰八年九月十八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