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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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公主江欣

1.南方街景:租!

2.下班后的女工们到电子厂大门口买煎饼。

3.在岭南,常能见到屏风,这个装饰在新疆很少见。

4.繁忙拥挤的岭南小镇,每一幢楼房都是一个工厂。

推荐她的人,从一堆名片中遴选出淡紫色的,对我说:这个女人很特别。

他设下午宴,致电她后,我们到餐厅等她。包厢硕大,圆桌上铺着金黄桌布,靠背软椅,墙上挂着油画,暗香环绕……我简直有些忐忑和怀疑。需要这样规格的饭局,才能与她相识?而在等待中,他一直局促不安,抬腕看表。显而易见,他和她并不熟络。其实,我和他也不熟,只是在同乡会的饭局上,顺嘴说起,有没有可以采访的女性推荐。

她来了,窈窕之极,黑风衣刚好盖过白底黑点连衣裙的边,肉色丝袜,坡跟浅口黑皮鞋,黑坤包,耳坠银亮似雨滴,一摇一晃。

她叫江欣,瓜子脸,尖下巴,薄嘴唇,眼睛细长,但眼神格外灵动,这一切,搭配着高挑清瘦的身材,让她看着很舒服,且不止于妩媚。她伸出手,指头颀长、冰凉,指缝间冒出香气。

她比我想的高……在南方,这样的身高,算鹤立鸡群,而这,并不是全部,和她握手的瞬间,我嗅到了自己满身乡土味。

童年里奔跑在田埂上的孩子,长大后进城,往往会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胆怯,而另一些人不会,他们是城市天然的主人,他们是城市帝国的王子和公主。

江欣就是这样的公主。现在,她携带着公主的节奏、公主的色彩、公主的微笑,莅临人间,整个包厢像被施了魔法,陡然间变得精美,满满一桌菜,听不到咀嚼声,我拘谨地抑制着澎湃的胃液,而他,笑得格外矜持。这是他的码头,他的江湖,他那么帅,身居高位,虽是二把手,但已是梯队成员,应该无比雄伟才对,然而此刻,他被某种静谧罩住,缩手缩脚。

饭毕,他即刻起身告辞,说有会,而我们,则拐进侧旁的咖啡厅。

少女江欣是令人嫉妒的: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父亲是大学建筑系教授,家在大学校园内。那校园,位于北方旧都西安的中心位置。秦砖汉瓦,唐诗宋词,对她,是家常饭,伸手可触,耳濡目染。

江欣对小女人的撒娇很轻视的,她慷慨、透明,有着男孩子的直率和鲁莽,她无所担忧,无须顾忌,不藏不掖,率性自由。考上父亲所在的大学,她选择读汉语言文学,每日下课,在饭堂吃过饭,回到宿舍,忍不住,又跑回家一趟,再折返回来。

周末交谊舞晚会,她穿上裙子当主持,灯光让她浑身发光,如永远不灭的水晶体。走下舞台,黄昏的草地上,她挽着父亲,矍铄的建筑学活宝,徐徐向前。

这幅落日挽父图,并不像表面所显现的那么温馨,它几乎成为噩梦,蚕食着那些单薄的男生。

怎样的人才能与江欣般配,在同一高度翱翔?成为江欣的男友是一种压力,它预示着,要同时接受来自音乐家和建筑学家的双重审度,那交叠的眼光,比刀剑还利,让男孩遁形,让他们的浅薄与粗陋,大白于天下。结果,整个大学期间,江欣一直挽着父亲的手臂散步,在原本属于恋人的黄昏。江欣决定南下时,父亲无言,母亲哽咽,然而到远方,到海边,闯一番的计划,是江欣蓄谋已久的。在她的体内,一直存储着某种活力,从未获得机会释放,她必须逃离开家乡,逃离开亲人,才能获得新生。校园生活虽安稳,却单调可憎,烂熟之味让她迟钝,她期待变化,甚至渴盼某种带点严厉色彩的奇迹发生。那奇迹,必要她一个人单独领受,哪怕父母再优秀,在某个时刻,他们也显得多余。

海边中学是新建的,新得让她生出疑惑,像她并非来到长满蕨类和棕榈科植物的南国,而到了陕北黄土高坡,满目荒凉,每一件事物,每一项制度,都簇新如史前巨蛋,需重新确认。即便如此,她依旧激情满怀地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想干出点成绩给父母看。

然而,那次家访击碎了她的梦想:那个家并不贫穷,白色大理石地板,原木茶几,水晶灯,母亲尚年轻,虽然黑瘦,但头发烫成波浪,眉毛修得很细,蹩脚的粤式普通话。说孩子的父亲在广州公司上班,周末才回来,现在,孩子在书房。于是,江欣坐在沙发上,诚恳地告诉母亲,这孩子成绩很差,几乎不看书,上了考场就乱写,基础打不好,将来越发跟不上……年轻的母亲慵懒地欣赏着她,当微笑消失,她慢条斯理地说,孩子还小啦……考不上大学就做工啦……总有饭吃的啦……江欣的到访那么突兀,她的焦虑那么夸张,她像上了舞台却忘了台词的演员,突然感觉甚为无趣。直到她走,那书房里的,居然一直没出现。房门在她身后砰地关闭,扑通,一块砖坠落,从江欣的理想大厦上,然后,那整个的建筑物,都随之塌陷下去。她知道,在这所南方中学,不会有她的故事。

暑假,凭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她来到东莞小镇的电子厂,这里招人的条件是,本科以上学历。被录用后,她告诉父母,准备辞职。和冰凉的学校相比,工厂,简直太火热了,江欣决意脱离开常规生活,一意孤行,进入到略带危险的边缘境地。

以公元两千年之后的世俗角度揣度,很难理解江欣,然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人像刚从梦里醒来,瞪大眼睛四处寻找,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完善自我。

刚进厂,宿舍还没建好,就在地板上铺了张凉席躺下,夜里蚊子嗡嘤、臭虫肆虐,她不吭声、不哭,硬挺着。搬进宿舍,坐在挂起蚊帐的床上,她感叹:天堂莫若此。江欣的优秀遮不住,平时坐在流水线上看不出来,可一张嘴,浸润着唐诗宋词的修养,止不住往外冒,那融化到骨子里的优雅,统一的工装无法遮掩。

很快,她从普工升职为文化管理员。厂里有两百多员工,但构成极为复杂,广东本地人、外省人、香港人、台湾人,各不相同,如何将这些心跳收拢到统一频率上,江欣煞费苦心,搞文化长廊、汇演、联谊会、相亲、奖励旅游、意见箱……五年间,电子厂膨胀发展,员工激增至三千人,一跃成为镇上最大的电子厂。

江欣迎来生命中第一个辉煌点:作为优秀人才,她顺利落户,成为广东新移民。

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纷至沓来,她的故事不仅仅是个人的传奇,还是南方的传奇。一时间,江欣的厂房、江欣的宿舍、江欣的饭堂,成为大众话题。

江欣啜了口咖啡:那是我激情燃烧的岁月。

然而,她批评自己:太年轻,太幼稚,哪里懂,不是你自己优秀,而是时代,是企业推出了这个平台,你恰好,站在了上面。

这一年,她盆满钵满,还收获了爱情。她和同事去上海招人,坐火车软卧,深夜有人推门进来说:对不起,打扰了。标准的普通话,嗓音醇厚,深沉。她敏感地亢奋起来,继而心跳加速。在广东呆久了,耳边充斥着粗糙的、变调的、扭曲的汉语,听到这样纯正的发音,简直如沐春风。

火车奔驰,她睡不着,感觉世间除了一见钟情外,还有一听钟情。

她无法设想那说普通话的男子是个丑八怪,不,他一定不会丑,且极有修养,和父亲一样。第二天清晨,她看清楚那人:白衣白裤,高大绅士。他们用眼角的余光,雷达似的相互扫射。他先开口道:你好,我叫杜之清,你呢?

杜之清算得上语言天才:普通话、上海话、英语皆标准,供职于文化馆,父母搞科研。

在上海,在杜之清的上海,他帮她订酒店,找媒体,登广告,疏关系,直至工作结束,他带她去东方明珠,俯瞰灯火阑珊的夜景。

他吻她,强有力的痉挛从他的胳膊上流出来,她感觉袖子里的手臂很粗,她想,这个人爱我吗?她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看到他的脸上五彩斑斓,像正在燃烧的火把,要将她融化,甚至连她身后的栏杆,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画着,凝神,微笑,却有一丝凄然。脚下的夜上海,像片灯光沙漠,浩浩荡荡,一望无际,这灯光让她害怕,根本不敢畅想未来。

送她去火车站时,杜之清持守着绅士的彬彬有礼,他和她像恋人般拥抱,然而,却没有承诺。说到底,他还是犹豫,如果从上海来到东莞小镇……这里到底是乡下,哪一个角落,哪一个缝隙,都是土的;而她……亦不会先表白。

教授女儿的自尊,不允许她承认自己被俘,同时,她已获悉,自己的薪水是他的三倍……那么,她还是占优势的,即便他已吻了她。现在,她只想将那吻存起来,在水远山遥的千里之外,深夜反刍。

他们分手了……在火车站。上车后,她累得发抖,整个人像被淘虚了般,抱着胳膊凝神,不说一句话,像大祸临头,像在生病。她的爱恋已汹涌澎湃到头顶,但有一道坝,阻止着那情感继续向前。

火车驶向岭南。大量绿色涌现时,她的脸色愈发阴郁。她失落极了。这新近到来的失落,让她异常痛苦。她知道自己是何等挑剔之人,她亦知道,遭遇那样的男人,何等之不易,然而,他们已分手。当车窗闪过山坡、树木和低矮房屋时,她的泪,也一同被闪在背后。

他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一两个星期,一两个月。冬天一晃而过,棕榈树的叶子发皱,发黄,而春寒到来时,冷,又湿腻,总之,怎样都不舒服。她从办公室往宿舍走,看到路灯闪烁,心情慢慢舒缓了下来。一件事,总有收尾,现在,那个吻已成文物——虽然她有些酸楚。

二月十四日一早,他突兀地打来电话,让她到厂门口接礼物。她奔下楼,等着快递送来盒子。她站着,捏紧手心。没有什么礼物。

他就是那礼物。他向她走来,一步步,走来,眼里闪着亮光,长长的脸,浓眉,顾影翩翩。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辞职了。他放弃了上海,放弃了东方明珠,放弃了黄浦江……奔她而来!

四周变得万籁俱寂。在别人眼里,他疯了,而他喃喃道,她偷走了他的心。

如果他不来,他便是个活动的躯壳。异常顺利,他应聘到镇里一家外贸公司,负责出口业务;异常顺利,他们买了套一百多平的花园洋房;异常顺利,他们结了婚。人们欣赏着他们,像看一幅油画。是的,人群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幸运的,他们生在合适的家庭,受到合适的教育,获得合适的机遇,收获合适的甜蜜。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所以,看着他俩时,人们像确认了童话存在般,赞叹,惊诧,羡慕。

十年后,他们依旧维护着金童玉女的画像,虽然有些黯淡、褪色。

她陷入唠叨,而他,渐渐地晚回家,说来了客户,要应酬。她相信他,从不怀疑,直到接到女友的电话。她愣怔住……不信:他和女人在酒店?她太骄傲了。她的骄傲已维持了十年。到了要遭受怀疑的时刻了吗?往事历历如昨。她不信那舍弃整个上海奔她而来的男人,会背叛她,但又无法克制住好奇、惶惑、猜忌……她驱车,找到酒店,推开包厢,看到他坐在L形黑皮沙发的拐角,腿上架着个卷发女子,他的手伏在她的颈项背后,她也回头,脸小而白,像没长开的女生。

他跳起来咒骂:你瞎跑出来干嘛!她看他,感觉那是堆烧焦的龙骨。东方明珠的尖顶扎进她的胸腔,她呼哧呼哧喘气。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江欣知道自己不对——她不该到这里来;但事实上,她的痛并非火烧盐灼,而像某个木塞戳在喉中,迟钝地抽搐,一上一下,总不能消停。这并非仅仅是命运的嘲弄,更有时间的酷厉。两个相爱的人,将一秒钟掰开来用,过得自然比别人累,太累了,就想逃出去,吸点新空气。他不离婚,不认为江欣所看到的那一幕,足以构成拆散一个家的理由,而江欣看到的,不是丈夫搂着别的女人,而是激情燃烧后的厌倦。

她的婚姻像是从一个美好模具中倒出来的样板,她以为一切都将平稳地滑动向前,如答案确凿的算术题,然而厌倦,让空气分子发生了改变,让光环遁去,裸出被戳破皮囊的狞厉之色。若继续将这种状态顺延,她便是个年迈的老公主,表面上头光面滑,内里已五劳七伤,一身病。

是时候了……道路上一直招展的霓虹之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事物原本的面相显现出来。

居然……她要两翼受伤!金融风暴裹旋而来,让海边工厂如病人,塌皮烂肉,举步维艰,她眼瞅着老板满面阴沉,精疲力竭地在报表中挣扎,像条垂死的鱼。老板往太阳穴上抹风油精,辣得眼泪哗哗流,像给人半刀半刀地戳,没扎到底,又拔了出来,拖泥带水地慢慢削。她问今天情况怎样,老板冷笑:你还不知道怎样……江欣听出话里有话,但也不好发作,只能衔恨在心,闭门退去。老板在东南亚的投资变成泡沫,香港总部受到重创,银行紧缩,债主上门,资金链断裂,多米诺骨牌倾倒……在生意圈里,老板是个强者,委实精明,攒下不少资产,但他以个人之力,怎能抵抗大风暴,现金流一经截断,他便从富豪变成负债者,不仅要过挨饿的日子,仓皇间,还要时不时回头看,以防脑后挨爆栗。

他是有些喜欢她的——这个叫江欣的女人——他们共同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像件穿舒服的衬衫,混合着身体本身的气味,恍如一体,然而,当恐惧出现,他们之间,到底还是远的。江欣胸中雪亮,知老板对她生出嫌恶之心,并非因她不能干,而是太能干。

她一路扶摇,从普工到总经理助理,所拿高薪,足可以请十个文员。厂子兴旺时,她如一朵花,招摇恣肆;厂子难以为继时,她便跌入泥土,碾为尘埃。此刻,她能对厂子所做的贡献,便是自动离职,让现金流入更需要的地方。然而一想到离开,她突然变得心疼如割。这种疼,甚至超过目击包厢一幕的那瞬。那时她还能咒骂出来,现在,却如箭穿雁嘴,钩搭鱼鳃,做不得声。

离开这个洒满青春汗水的平台,她便落了单,成为孤零零一个人,像被搡出家门的孩子,日头毒,路又长,走几里路看不到人……非要这样不可吗?江欣对自己生出深切的哀悯。如果她不说走,老板绝不会辞退她,在那个破碎的、痛楚的早晨,虽然一切都变得生疏异样,但那男人眼中的神情,是她熟悉的,仓皇中,她收悉到那一点。

她可以选择赖下来,沙皮狗一样活着……然而,在辞职书和离婚书上,她同时,签下自己的名字。

江欣的侧面很有轮廓。她不是不美,而是,在她的美里,有一种病态的洁净。她像架一尘不染的钢琴,总持有宠儿的模样。

和那种有着乡土生活经验,泼辣、会操作、争风打架的女人相比,江欣像画中人,行为举止,未免有刻意做作的痕迹,并总带着某种距离与隔阂。她像个冷美人,喜吃冰淇淋,那里面虽然也有甜,但吃多了,不免伤脾胃,并且,冰淇淋到底不是米饭。江欣无法去别家电子厂打工——她不想粉碎老板眼中最后一丝光;并且,说不定老板能起死回生,逆势一搏,到那时找他,不怕他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虽然从现在的情形看,厂子一时难以起死回生,但在生意场混久了,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把别人心中最后一点念想都用乱刀砍没有,无论如何,江欣要自己闯过这段难熬时光。

她做出了意外的选择:开房产中介公司。租了间当街的小门面,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五六个女孩子当业务员,底薪加提成,两辆二手车轮流开,早出晚归,拖泥带水地裹挟在买房、租房、过户、公证的琐事中,倒也兴冲冲、忙碌碌。自然,有男人来捧场,可是,在他们斜睨的目光里,暗含着多少粗粝的欲望……他们大声地说笑,喝茶,定下不同楼盘中不同规格的房间,在付定金前,要求老板亲自陪他们,再看一次房……她要微笑着,走在他们身旁,指着那些空荡荡的屋子,帮他们设计未来将会怎样……她一直在微笑,但嘴角,却持有刀刃的锋芒。

她哪里是在介绍房子,而他们,哪里是在看房……这是场短兵相接的男女格斗战。她如何才能做到宠辱不惊,收放自如?她看到那些眼睛,都像黑洞、空、大、干枯、深不见底,稍不留神,便能滑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江欣尽量不去阳台,不朝下看,害怕寒意从脚尖爬上来,不由自主,止不住坠下去。

这是种惩罚吗?连她自己对这种生活都有些意外。粉红裙边,碎花发卡,圆头拉带小皮鞋……它们编织的网,曾让她沉堕,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荆棘、芒刺、砾石……如果这些粗糙早一点到来,她的公主梦,会不会醒来得更早?“我没问题……”她给父亲打电话的语调依旧是女儿状的,然而,少女的她已枯萎,另一个陌生的她,渐渐成型。她照《东莞黄页》去找客户,拿着宣传单,她不拖欠款,和员工吃盒饭,周末带他们去爬山,以准确直觉发现他们的品质,并予以提升……甚至,还兼并了旁边的小公司,重新装修了一次。

她的公司更像个贵妇沙龙:有茶台,顾客一进门,即刻有香茶奉上,各类小食碟里,东西不多,但却精致,回答问题时,员工们彬彬有礼,临走,派送淡紫名片,款款道,有生意,记得关照哦。

她极想约唐生吃饭。那男人姓唐,但不叫生,生是广东人对所有男性的简称,大家都叫他唐生,她也就跟着叫。唐生矮墩墩,平头整脸,四十来岁,苍白,西装,皮鞋泛光,眼神戒备。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大笔一挥,可让她三年不用开张。

他们相识在陕西同乡会上,他曾在陕北当过兵,以嘉宾身份出现。那之后过了三天,她致电他,说在这边逛街,看到他单位的牌子,就翻出他的电话。她听出他的犹豫。他当然知道,找他的人,大多是闻着腥味而来的兽。但他依旧说,上来喝杯茶啦。

办公室宽敞,被各种高大花木包裹,像个植物园,她端起茶杯,看着他的脸,一派似懂非懂的虔诚,但她其实像团流畅的火焰,肉体困不住的精灵,总释放着磁力,射向他的目光,似某种胶制作的金蛇,一扭一扭。

唐生说起第一次见到黄土高坡的骇然,说他驻扎的营区里,没有一丝绿,他买了盆花,放在窗台上,几天后枯死,他狠狠哭了一鼻子。他想家,吃不惯馒头,荷尔蒙又格外旺盛……那几年的禁欲岁月,在他的身上打下伤痛的烙印,现在,他在凭吊。

唐生讲完几句话后,又心不在焉地别过头来,盯她一下,像某只奔跑的山羊,时而又到溪边啜口水。她坐在对面沙发上,目光里携着笑,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对广东女人说这些……她们没见过荒原戈壁,不晓得那黄土是可以杀人的。渐渐地,他亢奋起来,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果,落日透过窗帘坠到桌面上,一棱一棱的,他还没有要说完的意思……他终于住口,但却并不邀约她吃晚饭。他们告别后,她出了门。

她隔三差五过来,拎着茶叶、西洋参或红枣,都是些顺手的小东西,他看都不看,只是吸烟,喝茶,说着北方,戈壁,黄色……他们俩像形成了个温暖的小集体,一个愿说,一个愿听。

某天快下班时,她从电脑的侧旁,看到身旁五六个女孩子在忙着工作,这些小可爱们,脸色泛着青春的红润,却弯腰驼背,表情严肃。她浑身抖了一下,觉得她们和她,都像是祭坛上的动物。这个世界,归根到底是男人的,无论女人怎样努力,都像是木偶在疯狂地晃动胳膊。

她进了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消瘦异常,虽然没有病容,也不见老,但长期的精神紧张,似乎把她快熬逼得成了人干,看着骇然,她原来的脸充满秀气,额部圆圆地突出,脸颊弧线柔和。下班后,她拐入美容院,办了张豪华年卡。

女人的脸不是脸,是武器。任何女人在二十五岁之前都是美的。之后,就要付出一点努力。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说,老婆出差了。她笑起来:那我请你吃晚饭喽。他让司机回去后,包厢里只剩下他俩。喝的是茅台。她一杯又一杯。她有些发窘,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收场。卫生间的灯光昏暗,照出张清水脸,她掏出唇膏涂了涂嘴,用半干的手捋了捋头发,往耳后点了点香水。虽然收拾好了,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怪、有点僵。她重新回到座位后,他像时间过去很久,迫不及待,一把扣住她的手,冲口道:“我要包你。”她听了不回答,只是笑笑。

原来如此,她想。南方人的调情就集中在这四个字上……她禁不住鄙夷。

她微笑道:怎么包?他变得严肃,一诺千金:你先去看套房子,再去学个驾照……他倒也不坏。她知道这话出口,他定能办到。这就好。她要的就是这股子劲,但又要将这劲巧妙地引向别处。他借着微醺,伸过手臂兜住她的腰,又是掐,又是捏,江欣根本无法躲闪。他叹息女人的腰能这么细,并且不是腰带勒出来的。他摸自己微凸的肚子,说男人的肚女人的腰,一肥,就显老。他将她扣在两臂间,酒气冲天地往她脸上凑,江欣偏过脸躲闪,想吐,想一巴掌掴出去,想用脚尖踢他的裆,可她忍住了,依旧春风拂面。

上了出租车,唐生说要到她家喝茶,她微笑着,一口应承。打开房门后,他抱她,她推开,说先去洗个澡吧。他微微一愣,然后,听话地拿起递来的休闲衣裤。听到浴室的门关上后,她掏出手机,给同乡打电话,让他带上助手,即刻过来打麻将。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那屏幕上晃动的人影虚幻,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他从浴室出来,休闲装正合适,头发蓬松,面色轩昂,正要伸手搂过来,忽听得门铃当当响,打开,两个男人挤了进来。

江欣一看,笑了,说好好好,正好凑一桌。于是,四个人摆起龙门阵。江欣从小就对数字很敏感,常在电脑上打麻将,遇到应酬时,也会操练一把,但今晚,她利令智昏,黄河决堤,一输千里,先大输给唐生,再小输给同乡,再输给同乡的助理……一夜到天明,三个男人赚得盆满钵满,打着哈欠,挥手再见。

两小时后,江欣收到快递,是唐生寄来的他的条子。她回了短信感谢,他却没回复。她知道,在唐生心里,她已经死了。如果陕北的黄土高原第一次毁灭了唐生的青春,那么,她毁灭了第二次。他看穿她,和任何有求于他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甚至更坏。

再次路过那条街时,江欣不仅需要男人的爱,还要物质生活的爱,而这物质生活,需她下死劲去抓。自然,她是喜欢男人的,然而她更要安全,两相一对比,她觉囤积安全更可靠。她安慰自己:反正唐生包女人是要花钱的,那钱,不是他花给她,就是她掏出来,让他花给别的女人。

她倒不是为了杜之清守贞,也无贞可守。他们分手后,他返回上海,不出一年,找了个离了婚的女同学结婚,居然,很快有了儿子。听到前夫当爸爸的消息,比听到他结婚,更觉刺激。江欣是为杜之清打过胎的。去医院拿了药,喝了后,肚里翻江倒海,身体变成冰雕,又被火烤,一寸寸模糊,委顿,不受控制。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流掉的,她根本不知道,像又来了次月经。

是她不要孩子的……他便随了她。她害怕小孩,觉得他们并不像大人想的那么傻,而往往能看穿父母的为人。她尤其不敢看婴儿的眼睛,觉得那是天使的,同时,又是审判长的……眼睛。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她的心会抖。她悄悄问过一个女友,哺乳时,如何把衣衫掀起,裸出乳房……对方瞪大眼睛,射出轻蔑之光;她又责怪小男孩穿开裆裤,露出小鸡,丑……女友摇头,再摇头,说幸亏你没当妈。

妈……有个孩子,拖着鼻涕,喊她……妈……她的内心是抗拒这个场景的。她要干净,干净得像石雕。怪就怪,她母亲不断告诉她那些干净的童话,而她的父亲,又频频点头,加以确认。她从来不知道,男人上了年纪,看到小毛头,心里会发痒。

在同乡会的另一次饭局上,我遇到那个向我推荐江欣的人,他问我采访得如何,我说很顺利。正聊着,他的眼神却挪移开:包厢的门打开,江欣走了进来。

她还是那样,高挑清瘦,脸色光滑润泽,但显然,是美容院精心打造的结果。突然的一瞬,我觉得江欣的个头太高了,几乎算得上突兀,当她出现,会即刻吸住男人的眼球,想控制她,放倒她。

江欣是不讨好的那类女人:传统的人看她,觉得有些恣肆,新派的人看她,又觉得她沉溺于谨慎,没有尽兴享用肉体,但对江欣,也许她只能这么选择,她无法再向前,或向后走一步,她只能在她的把持范围内,用她的心机和智慧,走一条中间路线。

她见了我,点点头,坐在了那年轻人身旁。他刚刚升了正职,拥有签字权。他望着她,眼神热烈。另一种东西,已灌入他的体内。

他那么帅,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比她小整整十五岁……他给江欣夹菜,一次又一次。

有一种女人,很能讨男人喜欢,江欣就是这种女人,让我祝福她,然而,我总为她捏把汗,感觉她把自己放在一个临时的神龛里,很容易被探照灯搜索到,现了原形。强烈的自恋像银光颜料,覆盖在她的全身,没有任何东西能刮除下来。

她并非一开始就成为这样,而是一点点,被时间锻造而成——人生真是可怕。

公主江欣,终于成为某类女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