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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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百变化妆店

1.来化妆的女子大多是老顾客。

2.化妆店的角落里摆满了款式时尚的鞋子。

3.吐鲁番葡萄沟的女孩子。

化妆店是个奇异的天地:璀璨的灯光,如银的镜子,散放在桌上的各类小玩意:粉底、胭脂、眉笔、假睫毛、剪刀、钳子、粉扑、假发、蝴蝶结……总之,是一切说不完名字的用来乔装打扮的用品,它们敞着盖,散发着浓烈气味。

在我,化妆店还是个离奇的所在:纵然没有看到激越的纵酒玩乐、男女对垒,然而,这里却充满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任何人身处其间,都不免被裹挟,好像更严重的事情即刻要发生。我总能看到她们……那些来化妆的女孩子。上班前,她们杂沓地涌入化妆店,一律——短裤、短裙、裸肩、哑嗓、高跟鞋、亮闪坤包。坐在凳上时,腿一直晃动着,打着缓慢的、舞蹈的节拍。

这里并非舞台幕后的那些化妆间,演员正沉浸在角色中,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另一个人。在这些散落在珠三角的化妆店里,女孩子既是自己,又是她要表演的那个角色,而那个角色没有剧本写出大纲,没有明显的人物特征,同时,无法预测即将遭遇的情节,一切,都要等上台后,看态势发展,随机处理。

在时代大厦三楼,我找到“拉拉化妆店”。化妆师拉拉自己却根本不化妆,面部洁净如瓷。她二十三岁,纤瘦,大眼小嘴。高中毕业,在深圳学徒两年,返回东莞小镇,开起这家店子。一道紫色纱帘将小店分开,内间专做美容,置着张窄床,外部化妆,红色高背椅对着椭圆大镜,台面上挤着各类盒子,大大小小,或长或圆,每一样,都闪着光,令人眼花缭乱。一叠粉扑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字:香、丽、花、静……系常客专用;而装在塑料袋,尚未拆分的,为新客所备。

我办了张美容卡,每周一次,在窄床上度过两个钟的“美容时间”。

于是,我和她们只隔那道紫色纱帘。我能看到腿在晃动,能听到咳嗽声、鼻腔嗯哼、打火机啪嗒、凳子吱嘎、高跟鞋咯噔,能闻到头发里的燠热味,指尖上的香烟味,而两腿之间,则是稠密的生殖味,一路劲升,四散开来。

拉拉总是在中午十二点,或更晚时才开门。扫地,收拾桌台,规整各类瓶子。午饭后,有零星散客登门:香港老妇(在镇里有房,穿休闲装、头发纹丝不乱)、本地女(孩子去学校,家里有房有车,老公挣钱大把,肤色黧黑,五官平淡、神情怡然)、二奶(眉宇间风流难掩,孤零一人,走走停停,漫无目标)、白领(各类职员,趁外出办事,急匆匆购物,快言快语交易,迅疾消失)……而她们,皆非重要客人,支撑这个店的,是去歌厅、桑拿、沐足、美发等夜店上班的女子。

拉拉好脾气。无论顾客说什么,她都微笑待之。再过两月,她就要做新娘。老公二十六岁。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的婚纱照,青春逼人。男孩家底殷实,拉拉只需嫁过去,便不愁吃喝。拉拉好命。她那么靓:瓜子脸,肤如水蛋,五官如珍珠闪光,身型瘦长,但不过分高挑。她机敏活泼,连衣裙下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晓得用一双浅口橘色尖头鞋,来衬托雪白的光脚背;同时,有个好性情:聪慧、自立。

她的嘴角总挂着笑,眼里既没有深谋熟虑,也没有装腔作势,反而持有着乡村的清新和质朴。

和她的恬淡相反,那些涌进来的女孩子,总是边化妆,边诅咒、抱怨、攀比、愤恨,让小小化妆店充满颓废和怨毒。而拉拉,对这些特殊的主顾,既不过分殷勤,也不过分怠慢,总是温言细语,婉转谦和,但又泾渭分明。她们傍晚六点翻牌,故而从三点起,化妆店便开始忙碌,至五点,达到高峰:女孩子排着队等,一个挨一个,拉拉根本没时间吃饭、上卫生间。

我纳罕:她们,怎么不自己化?懒呗……拉拉撇嘴。时间长了,我渐渐明白,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脸托付给另一个人,让她来动作,使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再按那个新形象来扮演她,也许会更轻松些。如果是在出租屋或公寓楼内的镜子前,自己为自己画出一个“她”,在设计上耗费的心思,远大于拿起眉笔所使用的体力。

私底下,男人对每个经过身旁的性感女子,都怀着一团地狱烈焰般的淫欲。但他们不敢接近这类女孩。他们总有种被压抑的情绪。然而,在酒店、包厢、水疗所、洗脚屋……他们将和他们期待的女孩子相遇。你是来买醉的人,她便媚笑陪酒;你是来唱歌的,她便嗓子吼哑了,也要陪到底;你若喜欢空姐或女学生,迷恋鞭子或蝴蝶结,她便让自己即刻隐遁于你的幻想中,全然看不到自己。

更清纯还是狂野?更丰腴还是更骨感?男人会对女人有各种期望,然而,那个长发大眼的白雪公主原型,却像陶坯进入窑洞烧烤后被定型般,凝固在那个最基本层面上:十八岁。无论是低领T恤、齐腿根短裤、裸露肩背、乳房滚圆、臀部翘起,施虐或受虐,一律……要十八岁;而他自己,日复一日,从这个少女的大哥变成叔叔、父亲、伯父或祖父。

小小化妆店,是信息中转站。对某种类型的特别嗜好,不仅仅是某个男人的爱好,同时,还牵扯到整个时代的审美趋向。不交流,无法获得资讯;不成为百变精灵,便无法将这单生意维持下去。

而这是一项多么古老,又历久弥新的生意!那些低眉垂目的女人,整装完毕,一抬眼,便让男人崩裂。来自女性身体的美,如地雷,是惊惧的,能将白天的理性世界拆解开,碎成千万片。摆脱了各种束缚的男人,来到欢场,并不希望看到庸常和琐碎,而只愿看到女人的妖和魅,于是,女人将自己埋葬在衣衫、脂粉和微笑下,如假花般,繁艳、华美。女性的身体里释放出某种乙醚味,令男人进入到迷醉幻境,窒息,缺氧,疲惫不堪,又在反复的快慢疾徐间,获得感官的精致满足。

化妆店还是心理治疗室。各类女子,从不同屋子走来,当她们推开玻璃门的那个瞬间,她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她们在这里传递八卦,排解郁闷,舔舐伤口,不显得孤单,亦不会孤立。上班时,成群结队,绰约下楼,棋子般,撒向各个灯红酒绿处。

夜幕低垂,大小酒店逐一醒来:如水的大理石、枝形吊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长吧台、宽阔树木、大盆团花、璀璨灯光、纱帘、盘旋而上的楼梯……这里不是舞台,胜似舞台。那些从出租屋、公寓房走出的女孩,穿过喧嚣人群,混杂街市,闪过鸡笼、菜摊、果贩,突然置身这场合,会感觉自己是人群里的拔尖货。

这里,不仅仅是上班的地方,更能满足某种潜藏在女人心底的虚荣和野心。

这里出没着有地位、有钱、有权的人。而她们,和这些人,紧密相连。

然而,她们是危险的:她们的工作是危险的;她们的环境也是危险的。她们越美丽,她们的危险性就越大。她们如在刀刃上舔血,其所显现的美,陡峭、短暂。

但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却不会遭遇无端的白眼、贬损、嘲讽。无论是化妆师、小吃店服务员、的士司机、大排档老板、房屋中介员……没有人会因为她们的工作,而觉自己在道德上更高一等。没有。大家只会一耸肩:没所谓的啦……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这,就是南方。我无法洞悉她们最精彩激越的一幕,而只能与她们擦肩而过,然而我知道,她们即将遭遇的生活是奇特的,也是致命的;她们的青春无论开得多么绚烂,都会以迅疾的速度枯萎;她们混乱而喧嚣的热情,最终,不过是城市这出大戏的背景音乐。

镜子。(镜子挂在那里,女人被迫去审视自己。镜子像个小小的监狱,牢牢地锁住那张面孔。每个人从外部的栅栏往里盯视时,总会在某个瞬间产生怀疑:那……就是我?每一根皱纹,每一点疤痕,都是时光之刀的雕刻之作。女人耗费在镜子前的时间比男人长得多,而镜子,并不能跟她交流;它,不过是一面坚硬而发亮的玻璃。面对镜子,女人像收到某种信息,要立刻戴上面具,成为人模——人的模型;男人心中的——模型)下午四点,那个化好妆的女子起身,凑到镜前,敛住呼吸,检阅自己,像大战前的士兵,在一一检阅马刀和辔头。凡女人皆喜欢“对镜帖花黄”,但这种大祸临头的审视,于我,是陌生的。

她苛责地看着“她”,用黑魆魆瞳孔搜索,像电脑绘图师从一画素一画素细微光影的确定中,查出它们的位置:眉毛、眼影、睫毛、腮红、唇膏……然后,吁了口气。

她的头发梳成道士髻,乌光水滑地高耸在头顶,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裸在外面,左右肩头各挂两条明暗长带:透明塑料胸罩肩带、红色连衣裙的细吊带。

转过身,她实在平常:窄脸,细长眼,眼泡有些肿,虽无皱纹,但脸的轮廓总感觉销蚀掉一块,令眼和嘴丧失灵气,加上亚热带阳光的曝晒,刻意节食后的消瘦,让她有股老相。怪不得她在镜子前要一秒一秒地凝视,像要把镜中人给凝成化石。显然,她对“她”,是不满的,然而,又无可奈何,纠结许久,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才让意识复苏,回转到人间,淡淡地笑起来。

她掏出票子递给拉拉,接了找零后,并不即刻离去,反而坐在门口的凳上,啪嗒,燃起一根烟。化妆间里奇怪地安静了下来,还没有新的顾客登门。

她说她还没吃东西,不知是吃粉还是吃面。拉拉劝她:去吃牛腩饭啦,要加点营养啦。她说每天都是她老公做饭,今天不知跑去哪里。

“他是这样炒菜的哦,青椒炒蛋,西红柿炒蛋,火腿肠炒蛋……一路蛋下去……”她说,“哈,我要去菜场,就要买辣椒……”

拉拉问,阿萍你老公哪里人啊?她笑:东北的哦。而她,操一口浓烈的湖南腔。突然,阿萍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庆子!你回来了?”

门口闪进个女子:个高,肤白,眼大,样子很骄傲,像个女王。穿得很素淡:纯白短衫,淡青牛仔短裤,银亮高跟鞋。脸很小巧,仅巴掌大,和超过一米七五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但眼神却炯炯露光,一闪,便能把人罩住。

在南方,我对腿过长并裸露甚多的女子,总会多看两眼。她们鹤立鸡群地行走,像我家乡的春节,乡村土路上,总会走着几个踩高跷的人。从何时起,长腿女人开始成为美的象征,以至颠覆了丰乳肥臀的传统标准?交叠在一起的长腿,穿着丝袜,当它们打开,会呈现出精彩片段:丝袜脚背、丝袜膝盖、丝袜大腿……直到,丝袜的结束处——那最后一点疯狂!大量的长腿女人,蜂拥至东南沿海,雕塑般,行走在街道边,和身旁黧黑矮小的人群,水乳不融。

记忆如显影液,慢慢,沉淀出一张过去的脸。

几个月前,在房产中介公司,我去交费时,有个女人站在沙发上,两腿颀长,让业务员给房主打电话,说她去打房租时,是周六,银行休息,只能到周一再打。业务员宽慰:“才过两天,没关系的啦。”可她坚持要和房主澄清。她擎着电话,低头,语气恳切,像个好公民,即便有些许出轨,都会感觉不适。在获得业主谅解后,她释然离去。

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我便随口问,她租几楼?居然,在我楼下。她从何处来?她的斑斑往事如何感伤?她为何要做这行?她离我生活的疆域那么近,好像一伸手,便已推开我家的门。在我的世界和她的世界间,原本并无交集,现在,我突然竖起耳朵,像进入丛林的麋鹿,变得异常警觉。

很多男人说,夜店女有股特殊的味道,他们能一下子闻到。尤其,当那些女子的眼神望过来时,夜空中便亮出道闪电,一切,都陡然明了。其实,恰恰相反。大多数夜店女,在没有化妆之前,其身上所显现的特征,和邻家女无任何差别。她们根本不会随便施放勾魂眼,流露媚态。她们并非要假扮良家妇女,更不是惧怕众目睽睽,而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她们的职业化特征,要在化妆后,进入工作场合时,才显现出来。

她上班时,一切都是假装的;而且,必须假装。她越无情,说明她越具有职业化的素质,否则,这场游戏难以为继。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再融洽的性,也难掩其内里的残酷:这不过,是钱与肉的交易。结束了,就结束了。她所给予你的,是你买来的商品。你若要她在商品里加上她的情感、她的灵魂,那其实,是你太狂妄自大,行为跨界。

化妆店是一道界河。她在河的两侧。

哪一天,她洗了脸,白白净净上岸,找了个白天上班、晚上睡觉的男人,那是她的福报;若她流落街头,含泪度日,贫病交加,那也是必然;若她栖身梧桐,绸缎裹身,披金戴银,那,就是一个传奇。

1.修眉。(一张脸,要从眉毛开始点醒。从眉头开始,到眉腰、眉峰、眉梢,各占四分之一。眉峰的高点,要与眼球靠外侧的那个点成直线。用眉刀刮去杂毛,令眉峰凸显弧度,但不能陡峭。用眉刷轻扫,使毛归顺。眉梢处,渐行渐远,飞花逐水。)庆子靠着椅背,仰起脸。拉拉拿着喷壶,先覆层迷蒙水汽,再手持眉刀,像外科医生,用几秒时间,确认泪腺、眼白、瞳孔、眼袋、上眼睑、下眼睑、上睫毛、下睫毛的位置。即便天天画,也不会省掉这个工序。每时每刻,脸都发生着变化。

玻璃门外闪过个彩色影子,阿萍叹息:“富婆又不去上班啦。”庆子并没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艾美。艾美的个头差庆子一截,但风情,却更略胜一筹。电眼一放,别说男人要起火,便是女人,也要动三分心。她可是个精刮上算的刁蛮女,耍了这些年,从没见她栽过一次筋斗。半夜,从酒店大堂出来,吆五喝六去宵夜,边喝板栗排骨汤,边数落哪个冤大头今晚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庆子和艾美是帝都的两张王牌。然而最近,艾美却不再找她。

阿萍哀叹:“我们是没钱人哪,才天天上班。”庆子不耐烦起来,想说点别的,却突然想起:“哎哟,我大姨妈这月还没来!”可阿萍像没听到,突然凑过身:“庆子,我也想去深圳啊!”庆子垂着眼皮,自言自语:“上个月……是什么时候来的?”阿萍的脸颊如刀刻般生硬,一双眼睛闪着光:“听说那边半个月赚的,是这边两个月的?”

庆子将脸微微斜侧,瞥过一眼来:“你那点酒量!要喝纯洋酒的……你受不了!”又摆正脑袋后,眉头又一拧:“哎哟,大姨妈不来,好烦……”

电话响。阿萍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啊?打麻将去了?哦,好啊,知道了。”

庆子冷笑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眼皮倏然挂下来,像把所有的人都要从眼睛里撵出去。她在鼻腔深处哼了声:“你老公啊?!”

夜店的“工作”,已经足够累,还拖着个小白脸。庆子闭上眼睛,替阿萍犯愁:她是没得救了。人怎么化,都带着股小渔村的腥气,又没耳性,白白把血汗钱贴给那吃软饭的货。

2.擦粉底。(化妆价格的高低,主要取决于用什么粉底。一般粉底,一次15元;质量好的,20元。这里所用的粉底,更浓,更白,更具遮瑕作用。像给墙抹腻子,根本看不清肌肤本色,惨白一片,像僵尸,但在强光下,因对比度强烈,反而显得很靓丽。)用粉扑蘸上粉底,从额头开始,擦至鼻梁、脸颊、下巴、脖颈、嘴唇周围。在眉骨和鼻尖处,拉拉更是多涂几下。整个面部,像霜冻后的冬日。

门口蹭进个矮个女孩,一脸黑黄,细长眼,宽松衫,九分裤,运动鞋,黑发束在皮筋里,额头汗津津。

阿萍惊诧:“小六?你不是回江西相亲啦?”小六点头:“日子都定了,春节。”庆子扭过脖子,瞪大眼睛,咯咯笑:“你当真,要躺着给村里男人干啊?”

小六低下头,讪讪道:“反正,早晚要嫁的。我爸死得早,我妈又逼我,说我耽误弟弟娶亲。”

某个看不见的幽灵,突然间,来到这个屋子,令女孩子们陷入心烦意乱中。这个瞬间,女孩们感觉自己格外微小;她们的生命,以及支撑她们生命的那些物件,即便现在熠熠发光,终会黯淡、残缺、破损,那时,她们就像受伤的战士,从废墟的山坡走下,而成为一幅相框里的浮雕。没有人,会真正理解她们的伤痛。没有人,会真正懂得,她们在庞大黑夜里,到底失去了什么。阿萍迷惑:“你给夫家的人怎么说工作?”在这些女孩的活动场域,她们通用这个词:“工作。”她们使用它时,感觉它像餐具般洁净。然而,离开了这个环境,“工作”,便显得有些古怪。

小六咧开嘴,整了整脸色:“我说我在酒店厨房帮工,她们就拉着我的手,说帮工还这么白啊!”

庆子斜看着她,半笑不笑地说:“那……你,还回来干嘛?”

小六的脸腾地红了,扭捏道:“他家穷,我想,再挣些嫁妆钱。”

小六回到老家,肯定是干了农活,整个人脱了形,瘦掉一半,肤色也愈发黧黑。她若上班,非要用遮盖率最强的粉,涂两三遍才行。

阿萍突然慷慨起来:“床罩你甭买,我包了。”庆子像被某种发烫的东西强烈地刺痛了皮肤:“床罩?阿萍你以为床罩很便宜吗!贵的,一万两万都有。我看着那么喜欢,可就是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啊!两千三千,哪怕四千,我都会考虑,可上了万,是下不了手啊!”

若在大街上,看到庆子这样的女子,年轻、貌美,着装和外貌很相称,你会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十全十美。然而,在那个动人外表下跳动的心脏,无时无刻,不被一股巨大的潮汐所牵引,时而狡猾虚伪,时而贪婪淫邪。那潮汐便是:欲望。欲望是一股风,推着人往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人未必能将道路上一切的危险都估计出来,然而,人只能顺着风力,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小六说去找艾美逛街,反正,她今天也不上班。庆子的脸色即刻黯淡下来。艾美……这两个字如鱼刺哽喉。

阿萍黑幽幽地发问:“你,还要给你妈钱啊?”庆子冷笑:“一月五千,少一分都不成。”“啊?!那孩子他爸,就一点都不管?”“他要是管孩子的人,我能离婚?!”啊,美丽的女人,你将因为美丽而遭受更多的磨难。当上帝赋予你天生的丽质,便会让你变得骄傲,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的选择,继而,用一生的时间,为这个错误赎罪。婚后不久,庆子就明白,丈夫轻浮而无担当。但当她选择离婚时,却并没想到会遭“遗弃”。某一日,她突然发现,打过去的电话变成空号,写过去的信石沉大海,那个人,让自己从她的卫星定位图上,彻底消失,像从来都不曾存在。

她真想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抚养费,怎么一个子儿都不见?”

当庆子必须要独立面对真实生活时,恍然发现,除了两条长腿,她一无所能。

3.画眉毛。(专用眉笔又粗又长,笔芯削得扁平,顺眉形先画下轮廓,再描上轮廓,再将笔尖横扫中间部位,涂成黑灰,用眉扫轻拂,让颜色更柔。用小眉刷蘸上黄色,扫在眉底,烘托出眉形。)女子化妆的唯一目的:取悦男人。她们要将女性特征尽力凸显,隐去其余,这种妆容,和走在日光下的普通女子完全不同。

“画纯妆,还是浓妆?”拉拉问。庆子咬牙:“好男人都死光了。浓妆!”第一笔下去,黑,浓烈,像雪地里吹来股春风,整个脸,渐次开始复苏。随着眉毛的成型,脸颊反而愈发苍白。黑与白,两种截然相反的色调,强烈对峙起来。

阿萍陷入思维混沌:“庆子你说,男人怎样才算好?”男人啊男人……无论女人说什么,都围绕着这个中心点展开。每一次的谈话的内容,都是男人;每一个化妆店里,都在谈男人。

庆子突然温柔起来:“不要很帅啊,也不能太丑,长相要过得去,但要有实力,脾气好,会过日子。”我不禁迷惑起来:什么叫“会过日子”?庆子在酒店遭遇到的那些男人,哪一个,是“会过日子”?

阿萍幼稚地附和道:“啊,我最不喜欢男人戴眼镜。”我思忖:是因为她自己没上过几天学,就讨厌知识分子特征?

庆子道:“我不喜欢太瘦的。”阿萍道:“我是看见年轻的男生就没信心,而且,越来越没信心啦。”

庆子讥讽:“你老公不是很年轻嘛?让他介绍个年轻的给我?”阿萍惊诧:“你?你不是才去香港相过亲?”庆子撇嘴:“哼,那人的老婆还躺在医院里,现在过去,也没名分。说生了儿子才扶正。什么狗屁东西!我才不想再生了。”阿萍冲口而出:“你多好,孩子都三岁了,以后也有个依靠。”庆子是我的邻居,我没想到;庆子才二十三岁,便已完成结婚、生子、离婚、到珠三角打工等系列经历,更令我大惊。这样一个迂回曲折的过程,于别人,也许要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完成。

阿萍将脸凑近:“我看,那个王公子,倒像是个好男人……”“啊哈,”庆子叫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他?好男人?哼!要是真的好男人,就不会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啦!”

阿萍陷入梦境:“听说,王公子会八国语言?”而庆子,挥手制止住拉拉,霍然起立,转身,两眼灼灼地盯着阿萍,一只手在空中摇挥:“昨晚,他发神经,就唱韩语歌,别的歌都不唱,他唱一首,让我喝一杯。真不是好东西!不就花了五百块吗!一分钟也不让我出去。他真要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全再挣回来啊!我去外面接了个电话,他就发飙,拿酒杯砸,逼我连喝五大杯。我幸亏吃了药,到卫生间都吐了!可是他是他妈养的,我们的肉,就不知道疼吗……”

王公子是个英健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角微微带着一丝花白。他挂在嘴角的笑,总像在冷笑。他是台湾人,在美国受的教育,在公司任高管,长期滞留酒店欢场,玩世不恭,追逐女人,又认定这些人庸脂俗粉、自私愚蠢。

他盯上了她:长腿庆子。他让她一刻不停地坐在身旁,让他男人天性中的全部力量都得以发挥。虽然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但实际,他是绝对的主人,而她,是绝对的奴仆。而王公子是个对什么东西都不会有长性的人,他看到了A,即刻忘掉B,像世上所有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无节制地消费女人、伤害女人,从不为她们的处境担忧。庆子转身,坐进椅子后道:“阿萍好命啊,还有老公疼。”

她见过那个男孩:穿戴整齐,瘦高,周身露着怯态,话还没出口,脸先红了。

回到出租屋,躺在自己的男人身旁,他把她的头紧紧地搂进怀里,贴在赤裸的胸房上,对她充满了疼怜,于是,她在别的男人那里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会随着泪水流走,她才会鼓起勇气,把第二天过下去。

4.画眼线。(眼线笔比眉笔更黑。先低头,眼皮向下,顺睫毛根部画去,一缕暗黑飘带。再仰头,上看,画下眼睑。从外眼角向内,越来越淡。两道眼线如九十度括弧,内里眼睛因受到重点强调,完全改变常态。眼神变得崭新,像某种精巧的装置,能施放出某种强力,炽烈,粉紫,具有麻醉作用。)阿萍突然噗嗤笑起来,道:“东哥要加我微信啊。”庆子没做声,一团怒火却给勾了起来。这个香港佬,在她身上也下过大工夫,只是她总看那人不顺眼,不是嫌人家头发稀疏,就是说年纪大,一脚踢给了阿萍。没想到,他便从此不再来找她。

阿萍眯缝起眼,陶醉道:“我跟他说,东哥啊东哥,你先买了月饼再说。买了我就加你,每天晚上给你说晚安。他好爽利,一下就买了四盒。”

中秋节临近,酒店让女孩向客人推销月饼,销得多,自然提成多。

拉拉憋不住,插话进来:“他买那么多干嘛!能吃完吗?”庆子冷笑起来:“哎哟,他老婆孩子都来了呗。”拉拉瞪大眼:“你怎么知道?”庆子讥讽的眼神一闪:“放暑假了啊,笨蛋!”原本喧嚣的小店,突然,被一阵沉寂的难堪袭来。可阿萍天性愚钝,根本无法思量眼下情形为何发生,只顺着惯性向下滑动:“其实呢,东哥啊,还算是个好男人。”

“好男人”三个字,像某种烈焰,原本就在暗地燃烧,只是匮乏一根导火索,现在,庆子像瞥见一场悲剧正在上演,连珠炮般开腔:

“好男人?好男人就是出去嫖的时候,给老婆很多钱。现在,是男人都要出去嫖的。除非,一分钱没有!所以,现在的男人都给老婆很多钱。没钱的,就买月饼给她吃……”

我看见拉拉敛声屏息,正全身心工作。她已领了结婚证,就等着好日子一到,举行婚礼。在她看来,她丈夫是好男人;她父亲和弟弟,在工厂里做工,同样,也是好男人。只是这些男人,不在庆子的视野之内。

阿萍愣怔,凝眉:“那,咱们就碰不到好男人了啊?”显然,庆子比阿萍具有更多想象力,更丰富的趣味,更懂得向深处思考:“哎哟,哪个出来嫖的,还没结婚,还等着你啊?!不过,你有老公了,还愁什么啊!”

而阿萍的难题,并非要从这些男客里择偶,而是她长叹口气:“我们已经太老了!昨天,一个九六年的,都出来混了!我真想给她一耳光。”

一九九六年出生,在二○一二年,十六岁。庆子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不是八八的?比我大一岁?”阿萍嚷嚷:“八八年算个屁啊!现在,八○后喜欢九○后,七○后喜欢九○后,连六○后五○后,也喜欢九○后啊。”啊,年龄!年龄!年龄!!!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们,他们多么相似:体格健壮、活动能力强,稳健大方。他们是掌握大局的人,精明而热情,穿着上等衣裤,吃着绝美饮食,谈着高端话题,羽扇纶巾间,便搞掂一桩桩交易。无论是手表、腰带、眼镜或皮鞋,无一例外,都像女人佩戴的珠宝,能烘托出他们的气度,让他们比普通人更大方、更豪迈、更器宇轩昂。他们是行家里手,鹰一样盯着女人,要从中选择更鲜嫩的。

5.贴睫毛。(有两种:自然型、加长型。先将假睫毛两端按眼部大小修剪,然后用棉签刷上胶水,让眼皮下垂,按弯曲弧线一点点粘贴。当眼睛再度张开,上部便生出条优美弧线。假睫毛居然,也要刷睫毛膏,为了让它变得簇新浓黑,像即刻要飞起来的羽翅。)拉拉问:“要不要贴双眼皮?”庆子摇头:“不用太夸张哦。”看拉拉剪好睫毛,庆子道:“别把我的睫毛也粘起来啊。”拉拉摇头:“不会的啦……我贴过很多啦……”庆子道:“只有这一种胶水吗?怎么我总感觉有些痒?”拉拉道:“适应一下就好啦。”

我曾问拉拉,何以女孩子不将自己的睫毛夹弯,再刷上拉长睫毛油?

她说:“嫌麻烦。”

她们的时间太紧张:离开化妆店,到达酒店,上班,陪酒,陪唱,去卫生间补妆时,根本没时间细细侍弄面容,只能凑到镜前,擦粉,上腮红,补唇膏,勾眼线……一系列行为,如闪电般迅疾;然而,她们的工作,却是为了让男人放松,让他们感觉到无比的舒适。当她们出现在KTV包厢,站成一排,等着男人来挑时,眼睛像玻璃球,嘴唇猩红,脖颈似竹笋,睫毛忽闪忽闪,让黑、白、红三种颜色,形成股暧昧的诱惑力。

庆子似笑非笑,径自唠叨:“小六命好啊,以后,再也不用贴这劳什子的假睫毛。”

庆子眨巴着眼睛,寻找着更舒适的感觉。

突然,她凑在镜前,看到浓脂艳粉的脸蛋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鱼尾巴。

她才二十三岁!她和拉拉一样大。可她的心,像三十二,四十二!现在,她的外壳依旧迷人:屁股是屁股,奶是奶,加上两条长腿,走起路来娉婷多姿,能让男人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然而说到底,这生养过的身子,已没太长时间穷折腾。以前看到女孩子们使出本事钓金龟婿,她就嘲笑别人饿嫁,现在反而觉得,那是人家的能耐。在风月场不论混多久,到底还要给自己找个户头,修个正果。现在,她借着两条长腿混饭吃,等人老珠黄,一身病体,站在立交桥下贱卖,也不是没可能。

6.打眼影(眼神无法修饰,但却可通过眼影来改变造型。无论是黑色还是咖啡色,无论是狂野还是清纯,都会让女人显得更加变幻莫测。如果眼影是藕荷色、粉紫色,便可在瞬间装扮成小姑娘。而且,是那种……非常年轻的,小姑娘。但更多的时候,女孩子们在颤抖的眼皮上,覆盖着标志熟女的色调:黑、棕、蓝、银。)庆子选择了最常见的咖啡色。须臾,假睫毛翻卷处,一圈黄昏的光晕蔓延开。每当男人没头没脸问她多大了,她便捏着鼻子,拿腔拿调反问,你猜?人家说十八,她便说老了老了,都三十了。看别人张大嘴巴,不断摇头的模样,她不禁把腰一挺,奶耸起来,噗嗤一笑。别的女人这样做,难看,可庆子做起来,别有一番妩媚。她从容、轻盈,在欢场转得很开,妈咪上班前,总要给她打电话,嘱她早些来。

旁边店里鱼贯而出一群盛装丽服的女孩,其中一个喊:“庆子,去丽都还是帝都?”没等庆子回答,门被推开,小六慌张闪进,声调尖细,凌厉,颤抖抖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不得了不得了啊!”庆子被唬得陡然站起身子,不知有何祸事。小六深喘几口气,终于憋了出来:“艾美的脸,完了……”她们刚走出时代大厦的玻璃门,两个男人便冲过来,将艾美扯拽到街角,躲在那里的另一个男人,一举手,便将硫酸泼过来。小六大喊警察。警察就站在离大门五米远的地方。可事情发生得太快,等警察赶来,三人已跳上辆黑车,扬长而去。警察打了急救电话后,人已被送到医院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小六一迭声地叫着,抖得厉害。庆子惊得目瞪口呆,就像她后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反应时所说,“我几乎无法相信。”但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不但知道艾美为什么被害,而且,直觉告诉她,那个害她的人,因为有大把的钱,会一直逍遥法外。

说起来,那女人也不是王公子的老婆,他的正室在台湾,从未露过面,但这女人跟了王公子很久,还有个六岁的女儿。这女人家底厚实,自己经营着三家时装店,对王公子纨绔气习、使钱如土的夜生活,并不多问,只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白皙的胳膊上,起了层淡粉细斑,头发也稀疏起来,才心里一惊。到医院检查后获悉:已患梅毒二期。

王公子承认,和艾美做过,但戴了套。艾美原本是一等一的难缠刁妇,心黑手辣惯了,总把男人耍得团团转,却揩不上自己一点油。她是气不过——不知被哪个该挨千刀的给,给染上脏病,心里便不平衡起来。王公子人缘并不好,刻薄多疑,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又总是去捧庆子的场,令艾美恼火,便勾引他,故意将套子弄松。

“听说,唾沫也能传染啊……”小六哑着嗓子道。庆子一阵恶心。想起王公子逼她喝的酒杯上,一定也粘着他的口水,肠胃便翻江倒海起来。她快步跑进卫生间,用手压住舌根,将一团酸水吐了出来。待直起身,在单管日光灯下,看到长方形大镜子上,沾满黑雾黄尘,重叠着各种暗影,她努力地辨析着自己的脸,试图将身形稳定住。

幽暗中,一张白纸飘在空中,竟如槁木死灰,中间的两个洞,越发黝黑。

庆子觉得眼睛里汩汩地要冒出泪水,但她强压着,让它们慢慢凝结住,不要四散开来。那样,她的妆便花了;而六点,快要到了。

7.涂唇膏。(不画唇线,不强调嘴唇的轮廓,只用棉签蘸上唇彩,沿着唇形,淡淡涂抹一层。嘴唇不是颤抖的火焰,而是粉色小糖果,绝不从整个面部凸显出来,却闪着别样的晶莹光泽。)最后一步,她无需返回化妆间完成。打开坤包,掏出唇彩,对着镜子,先涂下唇,再涂上唇,上下抿一抿,让油彩变得更均匀。镜子里这个早熟的宝贝,出乎想象的美艳,虽然是在这样一片朦胧模糊的黄光里,依旧能看得出,她的五官精致得像时尚杂志的封面。这张明星脸之下,是肌肤散发着微光,弧线完美的修长双腿。哎,真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只便宜了那些浊口臭舌的男人!

走出时代大厦,街道上下,像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空气热得闪闪颤抖。一阵热风吹来,庆子的后背湿漉漉地浸在汗水里。夜晚的街市,人语车声,沸沸扬扬。路边,几个女子正与警察交锋,其中一个,红裙裹身,胳膊叉腰,破口大骂,其骇人之势,如熊熊烈焰。

那个人……居然,是阿萍。是最没脑子,最平凡的……阿萍。

现在,她的脸上像涂了一层蜡,没任何血色,凭着胸腔里的一口气,骂警察:“……你是木头人啊还是死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泼,你的枪呢,你的棍呢……”

阿萍不断地朝地上呸着,而那个警察,将脑袋完全地低了下去。艾美的脸也是这样雪白,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可是她那双大大的一深坑下去的眼睛,却充满了疑惧。有时,她会突然眉头一锁,大眼睛里燃出黑火,像把胸腔中的毒怨都点着了似的。艾美总喜欢将脸一仰,用手捧起两团乳房,很不屑地说:“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

而忽然,庆子在一瞬间恍神分心,感觉那双在艾美脸上的眼睛,缩在了一张小男孩的面孔上。东东……那个从她身体里挣扎而出,嗷嗷叫,能把脖颈哭到通红的男孩,叫东东。所以,她无端地讨厌东哥,只因为,“东”字,是她的暗疾。

庆子的心尖一扯一扯地痛,只觉得在艾美的故事里,自己似乎也分担了某个角色。

她恍恍惚惚举起手臂。去丽都还是帝都?

脚下的路变得陡峭起来,像上了一个九十度的峭壁,四周是嶙峋岩石尖,而脚底,是万丈深渊,她只能颤巍巍往上攀爬,别无他路。

傍晚六点之后,整栋时代大厦都变得安静起来。无论化妆店、小吃店、时装店、美甲店、便利店……都慢慢空荡起来。

勉强支撑到八点,拉下卷帘门,上锁后,收工。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人们才踢踢踏踏开门,扫地,擦拭,整理,接待零散顾客,偷空吃碗粉或面。下午四点,整幢大楼喧嚣起来,至五点,密度达到最高。然后,当酒店的水晶灯亮起时,这里的灯光则逐渐黯淡下来,直至,融入深深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