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席卷天空之际,她要见的人,如期来至。
略过肃杀宫各个角落,一路畅通无阻,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本以为今夜有来无回,倒是不觉间落了一场空。
南宫澈对她,也很好。
只是这其中,有过利用之心吗?
哪怕脑中曾冒出过片刻的想法,存着一点点的心思。
火红的衣衫翻飞而过,轻点落在院落中央,脚下的花瓣飘起一个弧度,又落下,他凝着前方的人,静静的。
她凝肃而立,微微仰望着庭院一颗枯叶发黄树干皱褶的大树,执起一片落叶,有怜惜,有不忍。
以前的她,何曾有过如此的神色?
她该意气风发的调侃他,沉稳的把握大局,对每一件事物带着敷衍却又教人看不腻的温和一笑,而不是像如今,执叶悲秋。
“花隐。”
他略微扯动嘴皮,未出声,叫她少主,可她已不是璃月教的人,叫她萧夫人,可她却在躲着那个人。
来的路上,他甚至还听到一个叫木槿的侍女议论着她,她穿了一件绫罗嫁衣,她与自己主子的好事估摸着将近,自己便越发不能怠慢她,以免惹了主子。
以前觉得叫小灵儿好听,可她,又已经不是龙若灵了。
她甚至还有了……
傅花隐的喉咙略有哽咽:“你确定,你一定要这么做,你别忘了冰儛玥与叶书渘的例子,你会死,你知不知道?”
“花隐不是一直夸自己是神医,如今倒是束手无策了。”单黎夜笑笑,坐回房间案几旁,一壶清茶执在手中。
“我若是能救你,便不会如此着急来看你了。”傅花隐一甩袖子,在她旁边坐下,看着略有憔悴的她。
“花隐,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劫?”她的嗓音淡淡的,分不清波澜:“所以,你才不许任何男子与我太过接近,甚至不惜对我下药?”
那瓶百花玉露丸……
“你若这么想,也可以这么说。”
傅花隐沉了眼眸,目光瞥向地面:“我知道我的做法太过卑鄙,连我自己都不认同,我曾想过若能换你一生安好,你若恨我,那便恨吧,可偏偏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低估了凤血解百毒的能力,也低估了中间的曲折,那药,对你没有用。”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如此做,甚至可能会更加加大药力。”傅花隐忽然自嘲一笑:“我自认为除师父之外,我医术无双,可还是败在了你手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花隐,我真的很恨你。”她蹙眉。
傅花隐微征,又释松一笑,恨,也好……至少还有恨……
“我恨你当初既然选择用药,为何不用的彻底些。”她望了望房门之外那株大树,敛了敛眼神:“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纠结,我其实也很贪心,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想放弃,花隐,如果当初你不是想顾及我的身体,不想下重药,兴许,今日的一切都会避免了。”
傅花隐凝露淡淡的笑意:“那如何能说的定,事事万物,具有自己的变化,如果当初真那么做了,多年后的你可能会孤单影只,可能不会开心,兴许还会后悔,甚至真的恨我。”
他吸了一口凉气,又轻微吐出:“我也很贪心,也很矛盾,即希望你安好,又希望你开心,可两者——”
“连无隐,也没有办法?”她凝了脸色。
“不知道。”他叹气:“我已有十年未见过师父,只怕他也不会再认同我这弟子了,小小年纪,学未有所成,便私自出岛,惹了一大堆的麻烦不说,最后还不得不让他的情敌无月前辈帮忙,才在影月落脚,保了一条小命。”
她执杯的手微顿,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她眼前说起他过去的身份,过去的事情。
她猜的没错,花隐和无隐确实有师徒关系。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倾云,处处提防他?”傅花隐忽然瞧向她,双瞳尽是暗色。
她低了低眸子,思虑着他刚才的话语,十年,私自出岛,惹麻烦,这其中若能与倾云沾上边的。
是十年前,倾家堡一案。
十年前的花隐,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
她拿杯子的手微抖,细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愿洗耳恭听。”
看着她愁眉的样子,傅花隐忽的大笑了起来:“你可不要把我想的太坏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总不能拿刀嗜血般砍人吧,我承认自己那时心气挺傲,但是对于杀人,还是不太敢的,况且师父常教导,医者,是救人不是杀人。”
她呼出凉凉的气,身为医者,虽不能做到无愿无图的救人,但想医人的心却时常有,而他却被困在影月十年,他曾说想名扬天下,是他的狂傲之气,他说想成为神医,是他的心愿。
可她,把这些话当玩笑略过。
她也曾给过他机会出影月,可他也没走。
她也还记得,汐风给她当笑话讲过花隐第一次杀人后的表现,花隐明地里虽是学医之人,可他的毒能让人防不胜防,杀人于无形。
他用他自己的毒,第一次杀人,躲在药房内三天,谁也不见,兴许那三天他想了很多,也兴许是无月劝导了他,从他踏出房门那刻起,那个懦弱的少年不再。
“倾家堡在武林中也属名望世家,堡中弟子数百,个个都是精锐精骑,可那天晚上,连最厉害的倾城对袭紫陌的杀戮也无还手之力……”
她眉毛微挑:“你帮袭紫陌对倾家堡所有人用毒?”
花隐的脸色有些白:“算是吧,年少气盛,总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那个身着火红衣衫的女子将他打败,立在他眼前,清冷的看着他,讥讽着,你说你用毒入神,有本事你能倾家堡的所有人都毒倒吗?如果真的可以,我就承认你,如果不是,那留着你也未有用了。
当晚,他用了毒。
他原本只是想证实自己,原本也只是用了轻微的禁骨散,当他不放心回倾家堡再看到的,却是一地的血,满天的尸体,漫天的火光。
他的心忽然间坠到无底深渊,胸中憋着的闷气始终吐纳不下,他藏在暗处,还能瞧见那片火光中活着的两个孩子,他忍着未出手。
因为另一抹黑色的影子闪过,将那两个孩子从火中救了出来。
“你帮袭紫陌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估摸着她也不会留你活口,所以你逃到了璃月教?”她敛了修长的睫毛,瞧向方从回忆中抽离,脸色略显不安的花隐。
“无月愿意收留我,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在影月待满十年。”
无月的想法,她猜的透。
难怪,为了这十年之约,他不肯离开影月。
这么一个傲气的人,是该磨磨性子,十年之期倒也不算太多,却也困住了他最好的年华,十四到二十四岁,对于终日处于暗处的影子,再有傲气的人,也该沉稳一切。
花隐狂放沉稳随意慵懒的性子,却是一朝一夕磨出来的,与其说杨孟祁的面容与萧南翌有三四分像,花隐与萧南翌的性子才是九分的像,如果不是不相似的容颜,真会让人看错。
那……那个人的少年时光,又经历过什么?才会让那人有如此心性?才会让他与萧天寒的关系僵硬,却从不违逆萧天寒的命令。
还有,又是什么,会让他对倾心有如此深的意,五月还说过,萧南翌可以为了六月死……
“小黎夜,今年刚好是第十年呢。”
他淡淡的笑意,凝回了她的思绪。
她也是淡淡的应声:“嗯。”
十年之约已过,他要离开了,离开影月。
“不过走之前,我还想为少主做件事。”傅花隐改了称呼,略微抬手,一抹白色的瓷瓶轻放在案几上:“不知道少主有没有听说过百焱玉莲花。”
她摇首:“这是什么花?”
傅花隐解释:“凤竹林的圣花,一百年发芽,一百年固根,一百年开叶,一百年开花,若想用此花作药,需足足等上四百年,不过可惜的是,这种花,早在三百年前便已被冥邪摘走,若等莲花再开花结果,还需一百年,可黎夜,你等不了了。”
“你的意思是,这种花,可以续命?”
“它至少可以缓解你的疼痛,保你平安诞下腹中之子,但是你,依然会血液枯竭,身体衰落,如冰儛玥一般,生下这个孩子,你的命不会活太久。”
“你娘亲生你之前也是用了大量的续命丹丸,可惜才八个月便让你提前降生了,随后便是一场暗杀……”傅花隐顿了顿,看着她不在说下去。
她并不太介意,指了指白色瓷瓶:“那这又是什么?”
“当初冥邪只取走玉莲花瓣,做成药丸,每月两颗为冰儛玥服下,其实玉莲花叶同样也有半倍的功效。”傅花隐凝了凝脸色,又朝她开怀一笑:“在冰海岛的时候,师父似乎知道我不是个会留在岛上陪他一辈子的人,所以总在我耳边念叨,若是以后遇见凤竹林的女子,能帮便帮,所以逃岛的时候,我将那株玉莲花叶也带在了身上。”
“兴许真是老天开眼,兴许你是个有福之人,让我遇到你。”他笑了笑:“这是玉莲花叶做成的药丸,放心,这一次不会害你。”
她琢磨着瓷瓶,陷入深思。
花隐这人,虽是害她,却也是为她好。
那瓶百花玉露丸……她没有怪过花隐。
傅花隐起身,又回眸望向她,一脸不悦:“小黎夜,你该回影月了,无心那个老家伙这两月可是得意忘形的很,你若再不回去整顿整顿,他怕是要得意上天了。”
她收好瓷瓶,点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起码得等南宫澈与袭紫陌的人撤离影月,听锦月说,他们找到进寒冰洞的方法了。”
“可不是。”傅花隐双眸冰寒:“多亏了一个叫玉迁迁的人,说能解开那石墙之上所设计的机关,这会儿,也该是进洞拿东西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离十年之期还差两个月,你依然是我的少主,你怎样说,我便怎样做。”
她不紧不慢,吐出几个字:“不惜一切,毁了。”
扑哧扑哧。
树上飞来的百灵鸟,翅膀扑的咯吱咯吱响,振翅一下,飞到他指骨上,他逗着,别有一番乐趣:“锦月来信,他对无心衷心跟随的手下做了手脚,你只需要看好戏。”
指间一松,任由百灵鸟飞走,而那抹艳红的影子,稍眨眼的功夫,也已消失在她视线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