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央的木桌上,杨百里静静的坐着凝思,见她回来了倒也不意外,只是清淡道:“龙姑娘,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聊聊。”
又瞧向她虚弱的脸色,杨百里皱了眉头:“你的伤可还好?”
“无碍。”她坐在杨百里对面,执着茶壶,倒满了才开口:“杨伯伯要防的人,应该不是我吧。”
龙释峰与杨百里曾是生死之交,她的这个呼唤似乎也合礼数。
听着亲昵的呼唤,杨百里叹息,打开了话匣子:“是多年前我另一件做错的事情,到底,是我负了她们母女,如今她要来寻我命,我无怨。”
“所以,杨伯伯想让杨孟祁尽快成亲,因为你怕她会伤害杨孟祁,更怕自己以后会没机会看到杨孟祁成长。”她将茶杯递到杨百里眼前,笑容淡化了:“可杨孟祁似乎对这亲事,不是很满意。”
试问,有哪一个新郎给人送请帖时,会是那样一副苦笑的模样?当她问起是否怪她毁了这婚礼时,他却说,真好。
她毁了这场婚礼,真好。
可见,他是多么不喜欢今日的成亲大礼。
婚礼被她所毁,他竟然如此高兴。
杨百里瞧向她的发间,一枚簪子显眼,却似熟悉,终是声音压低了:“那龙姑娘,又是为何来此大闹婚宴?果真是来取我命的吗?还是因为……孟儿?”
“他既然不喜这门亲事,杨伯伯也不太满意,既然已毁,又何必苦苦追问原因。”她轻敛一笑,望向远远黑夜长空,树影婆娑:“或许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诸多原因,诸多因果,果真道不清,说不完。
杨百里是唯一一个能坐在她对面,却不会让她仇视的仇人,杨百里的声誉她不是没听到,仁义道德,慈心善环,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尊称他一声大侠,她同样认为,他配得上这二字。
只是,不知道他做善事的原因,是愧疚,还是想弥补什么?
收回从树影上逗留的视线,她轻眸一笑:“杨伯伯见多识广,在江湖中混迹了数载,当年袭苏泷还是魔教教主之时,杨伯伯声明早已远播,袭苏泷也与杨伯伯也有过几次交集,不过,有几件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想请教杨伯伯。”
杨百里沉吟:“但说无妨。”
得到允许,她抿茶,开口:“听说十七年前,江湖上数十大门派曾围攻过魔教,因袭苏泷不知何因死在自家密室之中,那次攻上魔教可是轻而易举,几乎挫败了整个魔教的人,那时,龙怿山庄还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还未归金盆洗手隐洗手江湖,那次围攻魔教,属听雨庄与龙怿山庄还有倾家堡最为功大。”
她停顿,看向脸色颇为隐隐的杨百里,又继续:“不过,搜了魔教一天一夜,似乎大家都没有得到所想要的东西,而袭苏泷的夫人与女儿也是未知去处,从人间蒸发一般。”
“听说,袭苏泷的女儿那时年纪虽小,只不过七岁,人却长得标致,特别是眉宇间那颗七星朱砂痣,格外惹人注意,不过也有人认为此物不详,是凶煞的标志,我想若是杨伯伯见过的话,应该,记忆犹新。”
杨百里的脸略微沉了下来,抬眼见她,她却仍是一脸的笑意。
杨百里叹息,声音微哑:“我,确实见过。”
“因为——”她清浅笑了笑:“当年是杨伯伯不忍心,亲自放了她们母女离开魔教,因为杨伯伯知道一旦她们被白道所抓,定不会让这两人活着,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杨百里微微讶异,两眼繁星,声音断续:“你怎知道?”
“倾家堡十年前被灭,所有绝学被盗,倾家堡血流成河,十年后,龙怿山庄被灭,同样是下手凶残,而至今,似乎还只有听雨庄相安无事,我倒是纳闷,袭苏泷的女儿袭紫陌,居然会不对听雨庄下手,如此想来,倒是合情合理了。”一连串的长词说完,茶杯已见底,她又重新添了一杯:“袭苏泷的女儿倒也是晓得报恩的人,只不过,即便有恩,仇字却仍占前头,送杨孟祁三根雪魄针倒也不为过。”
雪魄针,雪魄针,身为倾城的生死之交,杨百里又怎不知,这也是倾家堡一大绝学,看到这针扎在杨孟祁身上,他又怎会不明白几分。
袭苏泷的女儿,是来寻仇来了。
袭紫陌,东凉袭妃。
“当年,参与叶书渘一事,本是不该错杀了好人,犯了我一生中第一大错误,之后本想不插手江湖之事,携妻子袖手江湖,乃知魔教越发猖狂得厉害,不得不受人邀请,围攻魔教,追捕之中意外遇见袭苏泷夫人与她女儿,见她们母女二人模样,不由联想到了叶书渘抱着手中的样子,即便身中数刀,却仍护那孩子安全。”
杨百里的眼角略微撒上一层朦胧,沉允了很久:“我最终,放了她们。”
那个夜晚,那个树林,她在梦中亲身经历,犹如当年情景再现,而亲手了结她娘亲性命的,却是她喊了七年的父亲,当那蒙着脸的黑巾被叶书渘扯下时,她惊了,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她更震惊。
对叶书渘报仇的恨,她早在那刻了结,如虞妃所说,主谋已死,又何必再去追究,到底,虞妃对她还是存有一丝好心,始终不忍心她知道真相。
但是,她还有恨,还有仇,却不为她娘亲。
捏着的杯子平稳了下来,她恢复了以往的沉稳:“那我师父呢?”
杨百里瞧向她,脑子里旋转着她的宗谱,沉敛道:“秦兄弟?”
脸色却越发的不安起来,最近可是很少听说璃月教主在哪现身,一个不安的念头闪过大脑。
而她也给了杨百里简单的答案:“师父死了,袭紫陌借四大门派的手,杀了我师父。”
“怎么可能?”杨百里越发的脸色难看,声音也急了:“秦兄弟与袭紫陌无冤无仇,又怎会杀他,即便当年秦兄弟上了魔教,却只是为寻人,并未伤人半分,袭紫陌又怎会……杀他?”
到最后,杨百里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恍惚又想起一些往事,脸色越发凝重:“难道……真的……”
“杨伯伯可是想到了什么?”她急切。
杨百里声音有些颤抖,回想着:“当年攻上魔教那,大家搜寻半日不见任何人踪迹,眼见天色已晚,大家悉数散去,只有我断后,我未料到袭苏泷在江湖上消失的关门弟子萧天寒,会在此刻重回魔教,我与萧天寒产生了正面冲突,受了重伤,下魔教的时候,我曾遇见到秦兄弟,不过……”
“不过什么?”她更急切。
杨百里看着她,语气凝噎:“只不过,那时秦兄弟一直盯着身旁树干上的冰冷尸体看,并未看见我,等我一走过去,秦兄弟已经走远了,而那具尸体,却是……袭苏泷的夫人,而她年小的女儿不知去处。”
“不可能!”她剧烈反驳,杯子捏碎:“我师父绝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杀袭苏泷的夫人,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怎么可能呢。
师父的为人她最清楚不过,他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一个人,除非是意外。
“我也希望不是。”可那道身影的确是秦楚潇没错,而那具尸体也是袭苏泷夫人没错,杨百里看着她,终是未说出口,他瞧过那具女尸,身上的创伤有属于秦楚潇独创招式所遗留下的伤口,虽不是致命,可的的确确,秦楚潇与袭苏泷的夫人交过手。
或许是错杀,或许是中途有着冲突,才导致了这结局。
杨百里自己,也同样分不清,更不敢乱说出口。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单黎夜抬了眸子:“当年那么多人杀叶书渘,你们就像约好的一样,那次刺杀叶书渘的主谋,真的是龙释峰?”
杨百里摇了摇头,索性什么都说了出来:“当年龙释峰的确给了叶书渘一剑,他的面纱被叶书渘挑落,所有的黑衣人都认得出来他是谁,所以,不免有人想到这次行动会是龙释峰策划的。”
“那杨伯伯觉得呢?”
“不像。”杨百里给出几句话:“当年叶书渘消失于江湖,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枚红叶令。”
说着,他从衣袖内拿出一枚红色像极了红枫叶子的令牌,摆放在桌上:“上面写了地点时间,还有名字,我看到这叶书渘这三个字的时候确实有些震惊,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恶作剧,可那天,心里一直不安宁,我还是去那个地方,真的见到了叶书渘,有太多的人杀她,她抱着一个孩子,冲出那一层层的人,我这些年来一直愧疚的是,为求保自己的命,没有出手救她。”
“我不知道这枚红叶令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我肯定,那些杀叶书渘的人中,他们一定也都收到了这令牌,才会策划这一次的刺杀,至于幕后主使人到底是谁,没有人清楚,除非找到这枚红叶令的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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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庄,山顶之上。
六月轻凝着下方听雨庄全景,灯火通明,红灯耀眼,只可惜,不稍一日,红会变成白,笑着的脸,会变成哭丧的脸。
她看见一道白影从听雨庄的小院展身飞离,越来越远。
而在白影离去后,另一道青色的影子闪身进入小院。
或许是六月站的太高,底下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她的双眼,她闪过一丝苦笑,看着那抹白影,愁思不断。
萧南翌啊萧南翌,你对她,真好。
那她六月,又算什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应该什么都不算。
可是有什么办法,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结果的。
六月看着那房间,深深的闭了眼睛,再抬眼时,身旁已立了一位青衣女子,刚刚进入过小院,如今又站在她身旁的青衣女子,五月。
“六月姐姐。”是五月轻蔑的笑声:“杨孟祁那小子长得倒是俊俏,你这么盯着那房间,莫非看上了他不是?虽说他与少主是相似了点……”
“事情办完了?”六月打断五月的话,清冷的声音蔓延。
五月没了之前的戏谑,严肃得只有一字:“是。”
六月瞧着五月淡淡无波澜的面容:“你真狠心,杨百里好歹也是你亲生父亲,你却也下得去手,杨孟祁也算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今日决斗,你却能用喂毒的飞镖如此伤他。”
可惜,未伤杨百里,却伤到了杨孟祁。
“他不是我父亲,从来。”声音冰冷,五月再度抬起目光,瞧向白影离去的方向,又戏谑的笑了:“我这不也是帮了六月姐姐一个大忙,若非杨孟祁受伤,龙若灵又怎会替他疗伤,而因此引出袭紫陌的行踪,再说,也让少主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她可以近一个月对少主的生死不闻不问,却跟一个陌生男子如此风花雪月,你是没瞧见她和杨孟祁相搂的样子,可真是……”
五月微微偏头,后话压回了口中,身旁的六月,早已不知踪影,刚才的话,几乎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六月,从来不听杂话。
可不听,不代表那些事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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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日,红与白交换,在听雨庄震撼的,是哭声。
站在听雨庄高山处的人,已然是她,单黎夜。
她几乎能清楚的感受到听雨庄大堂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过程,几乎能听清楚每一句话。
大堂上,白绫高挂,黑褐色的棺材,已封了棺,一块灵牌,写着端正的字体。
堂下,跪了一地的黑漆漆人头,身着白色素衣,杨孟祁的眼睛透红,死盯着那棺材,他不过是昏了一天而已,不过是……
雪刹女真的对杨百里动手了,那里面躺着的尸体,是证据。
颜笙儿拉了拉杨孟祁的手臂,哭着脸:“杨大哥,我求你闭一会儿眼睛好不好,你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了,就算你一直跪下去,杨伯伯也不会……”
搭在杨孟祁手腕上的手,突然被杨孟祁重重的拉下,颜笙儿的那双手,不肯松,拉扯之下,抓破了他的衣衫。
他说的云淡风轻,他说:“我不想见你,一点都不。”
真心的不想见。
颜笙儿的眼睛同样的通红,比他更红,这一次他的话更狠了,昨天他还有耐心轻柔一点的对她说:“笙儿,你走吧,我与你不合适。”
如今,他连亲切的笙儿两字都懒得说,直接狠狠的一句,我不想见你,哪怕一点点,都不想。
话真狠,如利刀剜她的心一般,整个人都木愣了,连怎么哭都忘了。
她不过就是做错了一回事,便因此可以将她整个人都扼杀吗?
她只是不想别人毁了她的婚礼,她只不过是想与他白头偕老,她只是想让他全心全意的对自己,不想他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不,她没错,一点都没有。
错的人,是那个破坏婚礼,却安心当着好认替他疗伤的人,却在替他疗伤之后,又亲手杀了他父亲的人。
错的人,是那个女子,那个叫龙若灵的人。
颜麟早已看不下去,一把提起杨孟祁:“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欺负我妹妹,你想找地方发泄,你想报仇,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妖女,杀你父亲的人,是她,是她!”
杨孟祁淡淡的看了颜麟一眼,瞧着眼前被抓紧的衣衫,只有淡淡两字:“松手。”
一听这清淡的两字,颜麟的火苗子又跳了,拳风闪过,还未落到杨孟祁身上,身体却已被杨孟祁丢出了门楷之外,重重落地。
颜笙儿见此,一声惊呼,“哥——”奔了出去,扶着颜麟起来。
房内,依旧是杨孟祁淡淡的声音:“听雨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撒野的地方,管家,送客。”
房外,是颜麟的骂声:“杨孟祁,你有种!”
颜笙儿苦笑着,原来自始至终,她在他眼中,不过是客,是过客啊。
他如今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心寒。
她伴他十多年的光景,青梅竹马四字都难以形容,可却终终抵不过那个女子一眼的时光,负了他最好的年华。
她颜笙儿什么都可以给他,而那个女子,什么都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