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儿子
小学里缺教员,村长的儿子便顶上了这个空缺。
村长的儿子是个结巴。
是结巴的村长的儿子,便遇上了很多麻烦事。譬如他读课文,“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本来一句非常完整的话,他偏偏读成:“燕、燕、燕、子、说、这、这、这、里、的、春、天、真、美、丽。”孩子们便张开黄牙小口,跟着村长的儿子,唱圣歌一样,一五一十朗读起来。样子非常虔诚可爱。开始,村长的儿子还觉得孩子们读得很拗口,时间长了,便也没觉出什么。这就像瘸子走路,不怪自己腿跛,倒是地不平了。
村长的儿子,每天领着这群孩子读书、写字,相处极为融洽,孩子们倒也乐意跟着他。但孩子们朗读时总是和村长的儿子一样,一个完整的句子,逐字拆开来读,个个张开口,呱嗒呱嗒像一只饶舌的乌鸦。
教师议论纷纷。
校长摇头叹息。
孩子们在学校读书结巴,回到家里说话更是结巴。家长问明情况后,纷纷找到学校。
校长摊开双手,耸耸肩膀:“学校缺教员,他是村长的儿子……”
“是呵,他是村长的儿子——”家长们也都无可奈何。
一天,乡里主管文教的周部长来小学校里检查工作,正巧碰上村长的儿子领着孩子们朗读“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周部长听后,先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接着便虎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你这校长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弄一个结巴来教书?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村长赶忙诚惶诚恐地打圆场:“息怒,息怒。我们这里缺教员,他是村长的儿子……”
“什么?他是村长的儿子?”周部长接过话茬,“你是说,阎村长还有一个结巴儿子?”
校长诺诺:“正是。”
周部长说:“算了,算了,我和阎村长好成一个人,经常在一块儿吃酒,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事就别提了!”
又一天,县教育局的领导组织一个观摩小组,下到小学校,正巧又赶上村长的儿子那个班。一堂课刚刚开始,教育局的领导就火冒三丈,拍着桌子,指着村长的儿子:“你是怎么混进学校来的?你这样子能教书吗?误人子弟,害人不浅呐!从现在起,你卷起铺盖,立马走人,不允许再踏上三尺讲台!”
村长的儿子,当场被闹个大红脸,结结巴巴更是说不出话来,下不了台阶。
教育局的领导又喊出校长,对他兜头一顿批评:“你这个校长是咋当的?你怎么弄这样一个人来当教师?开什么国际玩笑,你!”
校长战战兢兢:“他是村长的儿子……我有苦衷啊!我们的工资需要村长发,教学楼需要村长拨款盖,你能给我配备师资力量,拨款子吗?”
教育局的领导哑口无言。
吃饭的时候,教育局的领导把村长的儿子也拉上了桌,说:“不打不相交哇!刚才的一番话,言重了,言重了,望别见外!”
于是把樽邀盏,觥筹交错。
一顿饭下来,村长的儿子更结巴了。
村长的儿子酡红着脸,走进教室。村长的儿子站在讲台上,借着酒劲儿,向孩子们讲述了一个听来极为平常而又蹩脚的故事。村长的儿子说,有一个结巴和一个瞎子,瞎子手摸一泡鸡屎,问结巴是什么,结巴说:“糖(汤)、糖(汤)、糖(汤)、鸡屎……”话还未说完,瞎子就把鸡屎当糖稀吃了!
因为村长的儿子也是个结巴,自然就模仿得惟妙惟肖。孩子们还未听完,就哄然大笑,个个模仿村长的儿子:
“糖、糖、糖、鸡、屎……”
笑声如一只只小鸟,从孩子们的喉咙里飞出来,蹿出教室,绕着窗棂,在正午的阳光里,扑扑棱棱,上下翻飞。
村长的儿子还在教书。
原载1998年9月29日《杂文报》
原载《芒种》1998年第12期
原载《当代人》2003年第8期
原载2003年10月17日《自学考试报》
《微型小说选刊》1998年第24期转载
都是班长
高招。某校考生填档案。
为了显示向上输送的是高才生,填档案时,所有考生在“班级担任职务”一栏中,皆填上“班长”一职。也许是一时粗心大意,班主任和所有考生都忽略了这个细节的真实性。考生填罢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审罢又报给县教委。县教委整理一番后又送到省高招办。
无独有偶。某校送上去的50名考生名单全部被录取了。只是在审核档案时,高招办的负责人意外发现,某校统共只有50名考生,这50名考生居然都是班长职务,没有一个是“平头百姓”!
高招办的人很诧异,感到实在不可理解,遂下函到某校询问详细情况,看是否有弄虚作假之嫌,抑或填错了档案。
不久,某校就给高招办修书一封:关于函中所提一事,情况属实,我们这个班是“尖子班”,来报名参加考试的都是班长……
高招办的人又向某校提出疑问:既然都是班长,请问学生哪里去了?
某校又附大札作如下答复:学生早已退学,至今下落不明,此事目前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原载1998年5月1日《申城晚报》
表扬
那是小学二年级时候的事。
一天,谢老师按惯例蹀躞到讲台上,用教鞭轻轻敲点黑板宣讲道:“同学们,静一静!耽误大家一两分钟,我讲几句话。今天早晨,刘晓同学拾到一支铅笔,不知是哪位同学丢的,请上来认领!”谢老师双指夹着那支粉红色铅笔,来回旋转道:“刘晓同学捡到东西能够及时交公,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值得表扬,值得大家学习!”
“哗——”同学们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掌声里,有同学领走了自已丢失的铅笔。
在掌声里,同学们都把目光铺盖到刘晓身上。刘晓风光极了。
后来每俟上课前,谢老师都要到讲台上宣读拾金不昧者:
要么金真拾到一块橡皮……
要么王锋拾到一本字帖……
同学们的目光里饱和着荣誉和赞许。我却悔恨自己为什么没碰到这样的美事。
后来,我多长了一个心眼,目光总是小鸟觅食般在地上四处搜寻。教室里我仔细观察。校园里我四处巡视。放学或上学的路上,我总是瞄着脚尖留心路面。但这样过去好长时间,我也没发现有半样东西可拾。拾不到东西就得不到老师的表扬。
于是在老师的表扬声中,我的名字从没响亮过。
后来,我只得咬咬牙,把父亲给我买本子的一角钱交给了老师。尽管当时我心疼得要命,但谢老师第一次把我的名字掂到讲台上翻来覆去地表扬时,我幸福异常。在同学们崇敬目光的普照下,我瞬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后来我又献出了自己的乒乓球和一只玩具砚鹅。
只是时间一长,我实在再没什么东西可上交了。
有一次我只得乘同学们吃午饭时,返回教室偷了同桌的一册画书。想想那时我们真是幼稚得要命。当我惴惴地告诉老师我又拾到一本画书时,谢老师不但没加怀疑,而且还笑眯眯地要我继续发扬这种精神。
我侥幸白捡了一份荣誉。但我决不敢再干这样的事情了。
再后来,我千真万确地拾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没想到,同班蒋同的一支钢笔被人偷了,恰巧和我拾的一模一样。
蒋同便哭诉到老师那里,硬说是我翻了他的书包。
天啊,我成了有嘴菩萨,张口难辩!谢老师不但在班上点名批评我,还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写检讨。
从此,同学们总是远远地躲避我。
若干年后,我和小学同学周铁聚在一起喝酒。
周铁说:“想想小学时,真是荒唐!看到你们一次次受老师表扬,我真羡慕死了!你知道吗,其实那次偷蒋同钢笔的是我,我本想交给老师受表扬,但蒋同告发了,老师批评你,我就偷偷把钢笔扔进了厕所!啊呀,那时真对不起你!”
我呷着酒陷入沉思。
原载《少年小说》2001年第6期
原载《青少年文学》2001年第6期
原载2010年3月9日《新课程报·语文导刊》
净土
虹上高二的时候,又换了一个新班主任。班主任姓杨。杨老师佝偻着身子,走路时还不断咳嗽几声,永远给人一副要在地上寻找什么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师,却在阳光遍地的知识田野里,默默耕耘了几十载。如今,杨老师早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但他非要继续执教。校长拗不过,只好应允他在三尺讲台上,再站一年。
杨老师走进教室的第一堂课,校长自然又礼节性地陪着来作了一番介绍。但介绍的话音还未落,同学们早就哄然笑成一片。那时的杨老师站在讲台上,因为腰弯得如一只虾米,瘦削的下颌紧抵在半圆形的讲台上,一颗干瘪的脑壳好似风干的核桃,静状物地放在讲台上。
这无疑是一个滑稽的画面!校长介绍完毕,赶紧仓促走出教室。
校长走出教室,杨老师就又象征性地咳嗽几声。杨老师说:“现在由我开始给大家上课!”
“哗——”同学们不约而同掀开语文书的第一页。
杨老师又说:“现在请合上你们的语文书!”
同学们诧异地睁大眼睛,愣怔不动,不知杨老师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杨老师又说:“第一堂课,既不授业,也不解惑,现在由大家来考考我!”
同学们仍然莫名其妙。
杨老师和蔼地笑笑:“大家不要紧张,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就了解了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现在要考我的题旨正是:我要报出班里每一个同学的姓名,并指出每个学生的性格特征。若有差错,视为师的不称职,这个班主任我也就不当了,主动‘下野’,走下讲台!”
“哗——”同学们为这堂饶有趣味的语文课鼓起了巴掌。
杨老师又连连咳嗽几声,同学们总算安静了下来。杨老师清了清嗓子,若一位正统的播音员,有条不紊地报出了一大串名字:
——章维龙,嗜好打架斗殴,现任班长;
——梁绪兴,矮小瘦弱,现任体育委员;
——文成凤,学习最差,现任学习委员;
——乐爱梅,五音不全,现任文娱委员;
…………
教室里突然天籁般地沉寂。同学们个个屏声敛气,细细地呼吸,仿佛蜘蛛吐丝,在教室里织成一张网,静静地捕捉每一个声音的发出。
杨老师报完名字,然后拾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风骨遒劲地重重写出每一个学生的家长姓名及职业、家庭住址,并在章维龙、梁绪兴、文成凤、乐爱梅等人的家长姓名下,加了一条粗粗的着重线。那着重线宛若一把利剑,熠熠闪着寒光,将杨老师瘦弱的身躯衬托得无比威严。章维龙、梁绪兴、文成凤、乐爱梅等人的名字也就显得一目了然。他们的爸爸或妈妈,有的是厅长,有的是局长,有的是大款企业家,官职最小的也是城关派出所所长。他们若是联袂而战,在这里真是威震一方!
同学们个个噤声不吭,都在心里揣摩这个老头子——杨老师是不是神经搭错了弦?抑或是吃错了药?
那些家长姓名下被画了着重线的几位同学,有的哭哭啼啼冲出了教室,有的“乒乓”摔下凳子拂袖而去。
杨老师却如一位处变不惊的大将,瞅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然后拉回目光,又轻轻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现在我郑重宣布,今后的班内职务,由以下几人担任:虹担任班长,敏担任学习委员……”
“哗——”掌声若一股狂飙,掠过教室,在四壁之间来回震荡,久久不散。那一刻,虹和敏几位同学都双眼模糊,泪水顺着美丽瘦弱的脸颊,潸然涌下。她们的学习成绩在班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但她们又都是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孩子,家庭贫困,生活窘迫。
那堂声情并茂的语文课后,章维龙和另外两个同学退学了。不久,杨老师再没登上讲台。
杨老师在章维龙退学之后挨了一顿打。杨老师挨打是在夜晚。虽然天黑,看不清面目,但他能猜出肇事者系谁。不过杨老师没有报案。
杨老师的腿被打骨折了,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人也从此再没有站起来。在这期间,虹和同学们都去医院探望了杨老师。
虹伏在杨老师的肩头啜泣失声。
杨老师爱抚地摩挲着虹的头发,静静地,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杨老师说:“虹,你将来的志愿要干什么?”
虹泪眼婆娑:“我要和你一样,当一名教师。”
杨老师笑笑:“这就对了,我希望你晶莹的泪水是一粒粒种子,浇在苗圃里,让每一棵小树变成一棵棵白杨!”
虹点点头又揩干了眼泪。
若干年后,虹果真成为一名优秀教师。虹站在三尺讲台上,亭亭玉立,真像净土上的一棵小白杨,姿态可人。
原载《小小说月报》1999年第1期
《微型小说选刊》1999年第7期转载
入选《微型小说精品选》(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
入选《2008年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校园小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