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者
万金来大厦的总裁名叫洪福生。洪福生是个“半吊子”。所谓半吊子,就是有些痴傻的意思。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了万金来大厦的“开山鼻祖”。经他的手攒下的钞票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反正万金来大厦经营的金银首饰都是他的,整个万金来大厦都是他的。
其实洪福生并不是经常痴傻,洪福生也有清醒的时候。洪福生清醒的时候,赚钱比谁都精明。但洪福生的精明,还是不能博得别人的服气。有人看着日渐“肥”起来的洪福生,个个耿耿于怀,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洪福生算甚鸟?洪福生凭什么比我们有钱?论资格,讲学问,凭智慧,小孩尿尿,淋也淋不到他洪福生的头上!”
但不管怎么说,洪福生比众人有钱,已成为铁的事实。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到街头上办事。走至万金来大厦门口,被一群人堵塞住了。因为交通受阻,我不得不停下车子。只见万金来大厦的洪福生总裁,双手抱着几捆百元钞票,口眼歪斜,满嘴流着哈喇子,喃喃有声,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在他脚前的台阶下,围着一大溜儿瞧热闹的人们,模样各异,穿戴不一,不同层次的人物嘻嘻哈哈指点着洪福生,欢笑有声。我挤至跟前,这才弄清洪福生是在向众人召开“新闻发布会”。
洪福生抹拉一下满嘴的涎水:“各位!俺洪福生钱多得愁着没处用!要不是有亵渎人民币之嫌,我真想‘叭叽’一下把钱都贴到墙上!下面我宣布一条消息:有谁每扇自己一个嘴巴,我就赏他一捆钱……”
人群里没有动静。
洪福生又说:“有谁每扇自己一个嘴巴,我赏他一捆钱!”
人群里仍是没有动静。
洪福生又嚷:“有谁每扇自己一个嘴巴,我就赏他一捆钱!”
人们仍是无动于衷。人们都不相信洪福生所说的话是真的。即使有蠢蠢欲动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丢不起那个人。
洪福生再次高声大嚷:“有谁每扇自己一个嘴巴,我就赏他……”
话未落音,有位蓬首垢面的乞丐“噌”的一声跳到台阶上。这位乞丐四十岁左右的模样,衣服褴褛,腌臜不堪,乱头,赤脚,几近裸体,不时吸溜着鼻涕,显得龌龊不堪。
乞丐歪斜着脑袋,上下打量了一番洪福生:“你说话可算数?”
洪福生腾出一只手,仿佛“卖场子”的江湖老手,很是响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哧!俺洪福生好赖也是站着尿尿的人,啥时说过瞎话?——你扇自己的嘴巴!你每扇一次,我都扔给你一捆!”
乞丐说:“反正我是个踩百家门的,走南闯北惯了,也就不要脸了!那我就开始扇了——”
乞丐说着,就伸开黑不溜湫的爪子,猛扇自己的嘴巴。乞丐每扇一次,洪福生就扔给他一捆钱,乞丐越扇越快,洪福生须臾就把几捆钱全部扔进了乞丐的怀里。
乞丐抱着那几捆百元钞票,像一位退朝的皇帝,穿过人丛,嘻嘻笑着,步出广场,消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乞丐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为万元富翁!
人们打一声呼哨,这才明白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再瞅洪福生,洪福生正迈着得意的步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万金来大厅里走去。
有人喊着“洪福生!洪经理——洪总裁——”
洪福生头也不回:“这样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要想抓住机遇,明天再来碰碰运气吧!”
广场上的人们久久不散,个个怅然若失地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离开万金来大厦广场,迫不及待地回家向妻子诉说了我的所见所闻。但任凭我如何信誓旦旦地讲说,妻子总是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妻子说:“世上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情?一定是你写小说写着了魔!”
我说:“信不信由你,洪福生说过明天还会这么做,不信到时你去看看!”
这一夜,妻子酣然入梦,睡得特别香甜。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未亮,就偷偷起个大早,直奔万金来大厦。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之徒,但我也确实为钱所困。有人找钱是为了升官发财嫖婊子,我不为别的,只为得到一笔钱,把我几年来苦心经营的几百篇小说结集出版,供世人阅读,满足我的虚荣心。
我来到万金来大厦广场时,头顶上依然寒星闪烁,天空中漂浮着一弯月牙。这时候,广场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人们嗡嗡嘤嘤交头接耳在一起,虽然显得漫不经心,但内心深处却在焦急地渴盼着洪福生的降临。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广场上,就像虔诚的教徒在盛大的典礼上,准备接受洗礼一般。
可惜的是,人们从天未亮一直等到日出,又从日出一直等到中午,再从中午一直等到日落,始终不见洪福生的踪影。人们连吃饭的机会都不敢放过,都怕在回去吃饭的当儿,奇迹再次与自己失之交臂。在这一天里,人们都饿着肚子,满广场饥肠辘辘声滚动一片,此起彼伏,给这个城市造成很大噪音。警察不知广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几次过来都没有驱散聚集的人群。身为一介文人,本来就孱弱的我,自然也被饿得头晕眼花,几次差点仆倒于地。就在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的当儿,忽然发现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妻子!
我有气无力地喊一声:“老婆——”
妻子扭转头发现是我,奔上来点着我的额头:“你呀!在这里干什么?害得我找了你一天!”
我嗫嗫嚅嚅:“我等……洪福生……”
妻子没好气地兜头呵斥:“狗屁洪福生!你是一头扎进钱眼里被卡昏了头!那是你写的一篇小说……你不该用真名真姓真地点,害得很多人读了昨天的报纸,今天纷纷上门询问有关洪福生的情况!——走!快跟我回去!”
妻子说着,一把扯过我,一路把我拉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还在担心万金来大厦广场的情况。我不知久等在广场的人们,是否碰到了能改变他们终生命运的洪福生。
原载《厦门文学》2003年第4期
原载《芳草》2003年第9期
《微型小说选刊》2003年第13期转载
无巧不成书
那天我到单位去上班,因为突遇红灯,我紧急刹车,单车一下子向一边倒去,我忙双脚点地,但身子还是失去重心,栽歪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我委实不知人世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就在我倒向那个女人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我的一只手不偏不倚,正好插进了那个女人的衣兜里!
那个女人也反应快捷地从衣兜里捉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的头皮发紧,热血上涌,一种难言的尴尬抽打得我目瞪口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喋喋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女人却蝎子蜇了屁股似的尖叫一声:“哟!偷了我的钱包,只说一句‘对不起’就想了事!”
我讷讷着辩解:“我不是贼,我没有偷你的钱包……”
那个女人不断翻拉着她的衣兜,慷慨激昂地陈述:“你没有偷我的钱包,我还会诬赖你不成?你没有偷我的钱包,我的钱包还会长翅膀自个儿飞了……”
那个女人一连用几个排比句,噎得我实在有些张口结舌。
我又让她搜我的衣兜。
那个女人越加一蹦三尺高,唾沫横飞地吆嚷:“哼,鬼知道你把钱包塞哪儿去了。我没有权力搜你的身,你偷了我的钱包,没有一个诚恳的态度,还要矢口否认,我马上打‘110’!”
那个女人叫嚷的时候,我身边已围过来很多人。我只感到尴尬赧颜,无地自容。
我嗫嗫嚅嚅,还想辩解,这时过来了两个公安人员。
其中一个喝问:“干什么的?”
那个女人如获救星似的指指我:“他偷了我的钱包!”
我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我没有偷……”
两个警察说:“偷没偷,先跟我们到派出所问问情况再说!”
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中,我和那个女人齐齐地跟着两位警察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无论我怎么解释,那个女人总是一口死死咬定我偷了她的钱包。天呐,就是上苍赐予我72张嘴,我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无论我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的清白,公安人员仍是反复论证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欲来个“攻心战”,要我“坦白”交代。
询问最终仍没有结果。
公安人员说:“把你单位的电话号码留下来。”
我便毫不迟疑地报出一串数字。
须臾,公安人员拨通了单位的电话,台长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地奔赴过来。
台长大人和两位公安人员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我才仿佛像一位得到赦免的孩子,在台长大人的带领下,走出了派出所金碧辉煌的大门。
步出派出所的大门,我委屈十足,颤颤巍巍地喊一声:“台长……”
我分明感到我的眼眶里蓄满了雨意,几颗饱满的泪珠子,越过腮颊,“吧嗒”一声砸在脚下,摔得粉身碎骨。
台长大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上前拍拍我的肩:“算了,我们回吧,我理解你……”
回到电台,早已过了上班时间。只见人们一个个交头接耳,似乎早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有人还友善地冲我笑笑,点点头,目光饱含抚慰与同情。
这个下午,我在单位里一句话也未说。想起这件事,一种难言的酸楚把我心灵的篱笆拍击得七零八落。我感到悒悒郁郁,羞愤难当。
我从此成了一位沉默寡言的人。
后来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我和一位同事发生了龃龉。那位同事便四处游说:“哼!一个扒贼,有什么脸面趾高气扬?要是我,早就一头扎进厕所里淹死了!”
那位同事说这话时,我正好打他办公室的门口经过。听了这句话,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差点一头跌倒在地!
我踯躅回家把自己独自一人严扃在屋里偷偷抹了好久的泪。
我只觉得这个城市很阴郁,这个城市的云彩垂得很低,令我时有窒息的感觉。
为了告别这个伤痛的地方,后来我不得不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
原载2000年6月20日《大河报》
原载《金山》2000年第7期
方向
在十字路口立着一个人。那人成了城市街头的一道风景。这是一位精神病人,头发蓬乱,满脸污垢。市民们已记不清他是第几次站在这十字路口。他每次站在这十字路口,都一动不动,僵硬地立在那儿,昂着头,目不斜视,一只手笔直地指着一个方向,仿佛泥塑木雕一般。那神态,宛若一棵枯朽的树木,伸出的手就是那旁逸而出的枝丫。骑车猛不丁走至跟前的人,不禁一个激灵,为自己差点撞在一棵“树”上吓了一跳!
“哈!城市又多了一位义务交通员!”看的人都打趣道。人们都为他那滑稽的举止忍俊不禁。
他最初立在那儿的时候,人们只感到好玩。有人瞧着他驻足而笑。有人避开他一绕而去。适逢上下班高峰期,这些鱼贯往来的人们,总会在血管一样奔突的狭窄的十字路口,碰到他这个赘疣物。他站在那里,严重堵塞了交通。他手指的方向,有时完全是一个错误,扰乱了正常的交通秩序。
有人把这件事报告了交通管理部门。
须臾,过来了两位巡警,弄走了他。
过不了多久,他又出现在十字街头。
他像一位顽强的勇士,站在十字路口,岿然不动,风雨无阻。
巡警弄走了他。
他又来了。
巡警再次弄走了他。
他又依然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在十字街头。
面对他的如此执拗,巡警们委实束手无策,上前七手八脚拉他、劝他,哄小孩般,他仍是不走。
围在一边看热闹的市民们,这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街上弄这么个‘站牌’,实在有碍观瞻!”
“我看这些巡警都是白吃饭的——连个疯子都弄不走!”
“依我说,把他装在一辆集装车里,随便拉到一个地方得了!”
这时有一位巡警说话了。他的声音涩涩的,有些哽咽地战栗道:“同志们,知道吗?他是我们的老局长呵!……他干革命工作几十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可是就在临退休的一天,他不小心做了一件跐脚的事,他被判了刑……他从此疯了……开始还好,他吃吃药还能待在家里,近来药也吃不住了,一不留神就跑到街上,要为我们指示方向,谁也劝不住……”
这位疯子!不!这位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老局长!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陷入了茫然的遐思中。
原载《黄河文学》2004年第3期
原载《芳草》2004年第3期
入选《纯真最灿烂:中学生必读的100篇生活小小说》(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2月第1版)
窗口
强到大城市打工时租住的是一间民房。强租住的那间民房在五层楼的最顶层。
偶然的一天,强不经意打开通往楼顶的小门,忽然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在他对面的那座楼上,有一扇窗户洞开着,透过窗口,强看到有一位体态丰盈的女子,赤身裸体正在往身上浇水洗澡。虽然隔着一定距离,但强能感觉那“哗哗”的泼水声了。这声音很具有诱惑力,透过空气的传递,撩拨得强心弦乱颤。远离家乡远离妻子的强,第一次真么清晰地看到一位美丽无比的女子,精光赤条,无遮无掩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倐地就有一种热血上涌的感觉。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眩晕袭击着自己的心头,就像日本人猝然袭击美国珍珠港,根本没有给人回旋思考的余地。
强乍初为自己看到人家的隐秘感到一种不道德。但转而一想:又不是自己有意想看,这大城市的娘儿们,谁让你们太开放、太不注意自己呢!——开灯洗澡,哪有不拉窗帘的理儿!
那个夜晚,强一直怦然心跳了很久。对面窗口的那位女子,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在他的严密监视之下,目不转睛,生怕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