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花柱儿弄,就是从德鲁雷胡同岔出去的一条狭窄小街。一所只有两间的房子,里面就像她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没一件东西摆放妥当。房子里没有一样干净的东西,到处都邋里邋遢,由此可知她的主人也是极不爱干净的。
奈丽正在地板的中央跳舞。
她赤着一只脚儿,在那里不停地旋转,将柔软的身体不住扭动着,专心致志地舞得完全沉醉了。一张椅子上面仰着郝察理,正盯着她。还有一张椅子上面坐着同是皇家班里演戏的菜切约翰,曾做过奈丽的情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们叫的一个街头乐师——站在近旁拉着一把廉价的胡琴。
她终于停下步来,深深行了个万福,那两位爷心满意足地拍了一阵掌。奈丽抬起头来看他们,乐得眼睛不停地闪耀着,最后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
“你们喜欢吗?你们觉得我比她跳得好些吗?”
老郝摆了摆手。“好些吗?哦,你这一跳显得戴摩尔笨得如同一头怀胎的母牛了呢!”
奈丽笑起来,可是她的脸色马上就改变了。她拿了一个桔子来剥,还装得十分生气地噘起了下唇。“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这几天都没有人要看我。我的天,从皇上送给她那个钻石戒指后,我的脑子里面就如荷兰人的脑袋一般空虚了!皇上最新宠幸的婊子人人都想见识一下的呢!”
就在此时,门上响起一阵敲打声,奈丽跑出去开门。一个穿制服的跟车站在门口。“奈太太给你请安,夫人,她想跟你说件事,现在正在底下马车里等着你呢。”
奈丽转过头去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紧紧地皱起眉头。“真是见鬼呢——又有人到底下等着了。你们自己找喝的吧。可能食橱里面还有吃的。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她就不见了,可是很快她又回来套上一双高跟方头的鞋子,随即她又出去了。一辆金漆四轮马车等在她门口,一个跟车的在敞开的车门旁等候。奈美丽坐在车里,她那娇好的脸儿搽得如雪一般,她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奈丽的手腕。
“来罢,亲爱的,上车来罢。我跟你说件事。”她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她那满身的香气熏得她发昏。
奈丽很服从地爬上车在她身边坐了下去。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丑恶,还热忱地欣赏美丽的容颜。“我的天,美丽,我可以赌咒,你是越来越漂亮了!”
“啐,孩子,这不过是被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衬托出来的。真的,我倒要问你,伯爷送给你的那串珠项圈儿到哪里去了?”
奈丽耸了耸肩膀。“我已经寄还他了。”
“寄还他了?我的天哪!这是为什么呀?”
“哦——我也不知道呢。不过一串珠圈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呀?反正我的母亲要把它当了买白兰地喝,或是拿去给赎玫瑰的男人。”玫瑰是奈丽的姊妹。
“哦,亲爱的,你听我的罢。人家送给你的东西不管怎样都不要寄回去。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常常除了年轻时别人送给她的东西之外就别无依靠了。”
但是奈丽现在才刚十七岁,离三十似乎还很遥远。“没关系,我从来都不曾挨过饿。我总会有法子活下去。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美丽?”
“我要带你去拜访客人。你打扮好自己了吗?”原来火把的光摇摇晃晃,她看她不清。
“打扮好了,你放心罢。我们要去见谁呢?”
“一位名叫斯图亚特察理的先生。”她停了一会儿,因为奈丽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她将见的人是谁呢。“就是当今皇上二世。”这几个字如吹喇叭一样从她嘴里飘出来,奈丽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察理王!”她低声道,“他要见我!”
“是的,他因我是你的老朋友,所以请我来邀你的。”
奈丽直愣愣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瞪着前面。“哦,我的天!”她低声说道,突然感到一阵迟疑和惊恐,“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的头发乱糟糟的!连袜子都还没有穿!哦,美丽,我不能去!”
美丽将手盖在她手上。“你当然能去,亲爱的。我将我的大衣借给你。我还有一把梳子。”
“哦,可是,美丽——不能去!我真的不能去!”她在心里急忙找着不能去的理由,突然记起老郝和莱切还在楼上等她,就起身要跨下车去。“我还有客人呢,我刚刚记起来了。我——”
美丽抓住了她,狠命将她拉回去。“他在等你呢。”说着她拍拍前面的车板。“开车罢!”
从那里到白宫不过半英里多路,在这期间奈丽拿着美丽那把梳子拼命梳着那头粗硬的乱发,她惶恐不安,手心冰冷而潮湿。她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时喃喃喊道:“哦,基督!”
到了宫门,她踏下了车。美丽将自己的一件大衣披在她的肩膀上,她动身要走时,又急忙卸下一对珍珠耳环递给她。“戴上这个吧,亲爱的。我在车上等你。”
奈丽戴上耳环,走出一两步路,便又转身走回来。“我不敢去,美丽!我不能去!他是皇上呢。”
“走吧,孩子,他在等你呢。”
奈丽紧紧闭上了眼睛,祷告几句,这才穿过那院子,进入美丽指给她的一扇门,然后走过弯曲的过道,下了一部扶梯,见到一扇门关在那里,她在上面敲了敲。一个内侍开了门。她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便放她进去了。她发现自己在一间布置精致的屋里,墙上挂着镶金框的画像,一个精美的大火炉,一些法国的绣花椅子。好一会儿她都只站在门弄里,心中惴惴然地四下观察着,慌慌张张地刮去指甲里的污垢。
过了一两分钟,计韦林走进来了,满身油光滑泽,两个非常明显的眼袋,一张微鼓的胖嘴儿,好像衔着一口东西还没有咽下一样。他这一来使她稍微觉得宽心了些,因他虽是皇上后庭的内侍,样儿却没有其他人那么可怕。
计韦林见她站在那里,便微微皱了皱眉头。“夫人吗?”
奈丽行了个小小的万福。“是的。”
“我想你也知道,夫人,不是我叫你来的吧?”
“我想也不是,先生。”奈丽话才出口怕会伤他的感情,便又赶忙补充道,“不过我不是说假如是你叫我,我就会觉得不高兴。”
“我明白,夫人。只是你现在是来朝见皇上,总得看自己衣服有没有穿齐整吧?”
奈丽低头往自己身上那件蓝羊毛的衫子瞥了一眼,只见上面满是酒渍和油污,又因穿了许多星期,腋下也是斑斑点点的,裙子上还有一条裂缝。原来她穿衣服向来很随意,就像她从来不留心打扮一样,认为她是天生丽质。她的收入每年也有六十镑之多,可是她都胡乱地花掉了,没在打扮自己上花一点。
“这是奈太太来叫我的时候我穿的便服,我并不知道要到这里来——我可以回去换——我有一件很好的衫子,平常都不会穿——是蓝色缎子的,里面配着银色的衬褂——”
“现在来不及了。但你可以试一下这个。”
他走到房间的里头,拿起-个瓶子交给她。奈丽拔开了瓶塞,闻了闻那浓郁的香气,就狂喜不已,当即将香水洒自己的马甲,又洒了许多在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就够了!”计韦林告诫她,将瓶子接了过去。然后他向一口放在栗米橱上的钟瞥了一眼。“到时候了。跟我来吧。”
说着他走出房门,奈丽却迟疑起来,先是拼命咽唾沫,马上又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又下定了决心,跟着他走去。他们进入一条昏暗的过道。计韦林从一根预先点着的蜡烛上点燃另外一根蜡烛,插在一个铜盘上,回转头将转交给奈丽。
“这儿,你可以拿这蜡烛照着上楼去,楼梯顶上有扇门,没有上锁的,进去就是皇上的秘密会见室,但你不要做声,静等皇上来找你就好了。他可能还有事情在哪儿。”
奈丽庄严地看着他,边听边点头,又踌躇不定地向那黑暗中的门口瞥了一眼。在她那双哆嗦的手里,那烛光向墙壁上映出一个摇摆不定的影子来。她临动身的时候,又回转头看了看韦林,仿佛想得到他精神上的支持似的,但他只站在那里看着她,心想皇上下次一定不会再召见这个邋遢的家伙了。她慢慢地走上楼梯,将那一只空着的手撩着长裙子,可是她双腿无力,自觉那张楼梯是无法爬完的。她一步一步往上挨,就像在一场噩梦之中爬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山顶。那计韦林依旧端站在那里看着她,一直等她进门,露出一个侧面来吹灭蜡烛为止,然后他耸了耸肩,回去招待他自己的客人去了。
可是他猜错了,因为不久之后,奈丽就又进宫了,这回身上可清爽多了,穿着那件蓝缎衫子和银丝布的衬褂而来的,不过她还是一副懒懒散散心不在焉的样儿,仿佛她的精神天生轻薄有兴致,而无暇顾及这种细节似的。当时韦林见到她,也不免露出了笑容,有些被她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