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拉怒气冲冲地坐起来,泽民也从被头上露出一双眼睛来探问着。“哪个混蛋来了,让你如此失礼了?我想我——”
“是皇上来了!他已经走到穿堂里了——马上就要进来了!”
“哦,我的天!你先挡住他一会儿罢,好吗?泽民,请你别再发呆了,快些儿离开这里罢!”
泽民哈利爬下了床,慌慌张张地抓起自己的衣物向门口那边走去。贝贝拉重新躺下。随即她听见一群小狗跑步进来了,又听见隔壁察理跟威尔孙的说笑声(其时有一种谣言在漫延,说皇上跟那些美貌的宫女已经有染了,不过贝贝拉还不能迫使她们自己承认)。当时贝贝拉睁开一只眼,看见泽民的一只鞋子落在那儿,不觉吓了一大跳,赶忙爬了起来将它塞进被子里去。然后她将帐门拉上,重新躺下装出熟睡的模样。
她听见卧室门被推了开来,立刻有两只狗儿钻进了帐子:跳上床来舔她的脸。她迷迷糊糊地诅咒了一声,摆摆手将两只狗儿推开去。其时察理已经在床边,笑嘻嘻地俯视着她,她虽然装着一种惺忪惊讶的样儿,他却清楚她是假装的。随即他将两只狗儿都赶到地板上去。
“早安,夫人。”
“嗯——早安,陛下。”说着她坐了起来,一手拢住自己的头发,一手拉着被头盖在赤裸的奶子上,“现在已经晚了吗?”
“将近中午了。”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泽民那只鞋子上的一条蓝色长带儿,缓慢地将它拉出来,高高地举在手里,不胜惊讶且怪异地审视着它,仿佛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似的。贝贝拉面带愠色且很惊慌的注视着他。他拿住鞋带儿将那鞋子徐徐地转着,前后左右仔细地端详。
“唔。”他最后说道,“这是你们贵妇人的一种最新消遣吗?——拿只鞋子来替代男人。我曾听见有些人说,这能使人获益匪浅。你的意思如何,夫人?”
“我的意思是,一定有什么人在这里探听我,还把你叫到这里来捉我来的!唔——我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你亲眼看见了吧。你请到屏风和帷幕后去找找看罢,也好打消你的疑心。”
察理微微一笑,将那鞋子扔给那群狗。在床边坐下来,和贝贝拉面对着。“我来给你一点建议罢,贝贝拉。我们是老朋友,一定为你尽心竭力。我想何杰克比泽民要强得多,一定使你在时间和金钱上都得到更大的满足。”何杰克是个在市场上踏索的艺人,年少风流神壮力健,有时也进宫来献技,因此察理提起他。
贝贝拉听见他的讥讽,马上就回他一句。“是啊,我相信何杰克是个美男子,就好像戴摩尔是个美人儿一般。”戴摩尔是皇上新结识的情人,原是伊克谷戏院里的一个女戏子。
“这我也相信。”他同意道。于是他们注视了彼此很久。“夫人。”他末了说道,“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贝贝拉听了这话,心猛得往下一沉。那个谣言是真的。她的态度立刻恭敬客气起来,而且近乎谄媚了。“嗯,这是不用说的,陛下。我们要谈什么呢?”她那紫色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来。
“我想我们再也不必伪装。如果男女双方结婚之后彼此不再相爱,那么除了各人找消遣之外别无他法了。幸而我们的关系并不如此。”
这是他对她的感情最直白的陈述。有时他在愤怒中,说话也会很犀利,但她总安慰自己,以为他有口无心,跟她自己生气时的说话没有两样。就是这一回,她也仍旧不愿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难道陛下,你的意思是,”她轻轻问他道,“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察理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总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喜欢问这句话,即使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将眼睛瞠视着他,胃里面隐隐作痛。他浑身都透出厌倦的信息。这可能吗?他难道真的厌倦她了吗?这四年以来她原也受足了警告,有的是他自己给的,有的是旁人给的,但她一概都不予理会,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会厌弃她,就像厌弃别的女人一样。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她的声音已经轻得近乎耳语了。
“这就是我要来跟你商讨的。我们既然不相爱了——”
“哦,不,陛下!”她急忙抗议道,“我是爱你的呀!就只你是——”
察理看了她一眼,眼光之中充满了嫌憎。“贝贝拉,你看上帝的分上,这种话替我省省罢。你认为我在自欺欺人,一直当你爱我吗。唔,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识你的时候,早已过了这种幻觉的年龄了。至于我对你,我想我曾一度爱过你的,但现在不再爱你了。所以现在我们该重新确立关系。”
“新的关系——你打算把我撵出去不管吗?”
察理冷笑道。“那不是把兔儿去交给猎狗?他们不到两分钟就要把你撕得粉碎的。”说着他那乌黑的眼睛掠过她的脸,神气之间带着好玩和轻蔑。“不,亲爱的。我会替你作一个公道的安排。我们要来商定一个新条件。”
“哦。”贝贝拉显然松弛下去了。原来他还是要按“公道”来“讲条件”的。她完全明白这条件应该怎样一个讲法。“陛下的吩咐我一定会遵命,但我希望你给我一两天的时间考虑一下。毕竟我还有几个孩子要顾及。不管我自己落得怎样,我想他们总该享有他们应得的东西。”
“他们原该受到好好的照料,那么你好好想想自己要的条件吧——我礼拜四这个时候再到这里来和你讨论。”
说着他就站起来,向那一群狗弹了弹手指,头也不回地走了。贝贝拉坐在那里眼睛瞪视着床脚,满肚子的困惑、不安和忧虑。这时她听见察理在外间说话,紧接着威尔孙发出吃吃的笑声。突地她大喊道:“威尔孙!威尔孙!你进来!我找你有事情!”
到了礼拜四,她对内盛妆华服地在卧室门口迎接了察理,察理原以为她要痛哭流涕满口怨恨,谁知她却一味地柔媚温顺,做出两三年来难得一见的娇态。她把所有的侍女都遣走了,他们面面相觑的坐着。她立刻就看了出来,他在那迟疑期间已经如她所愿的变心了。
她交给他一张纸儿,上面清清楚楚开着一些的项目。等他拿在手里,她就拿手指甲儿在椅子靠手上擂着鼓,眼睛四下瞟着,还不时看看他的脸。他先将那张单子大致地看了一遍,轻轻皱起眉毛,然后他头也不抬的念起来了:
“二万五千镑给你还债,一万镑的年金,封你为公爵夫人,你的几个儿子为伯爵——”念到这里他向她瞥了一眼,做出一副有些可爱的怒容。“我的天,贝贝拉,你以为我是迈达斯王吗!你要记住我是一个穷皇帝斯图亚特察理——他的国家刚刚经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瘟疫和大火,并且为了战争已经负债累累了。你也非常清楚我负担不起这样的开销啊!”他将那张纸呼地一甩,就丢到一边去了。
贝贝拉微笑着耸了耸肩。“嗯,陛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以前你给我的可不止这一点——现在你要遗弃我了,虽然并不是我的过失——我的天,陛下,即使再平常的交情,给我这么一点也不算多呀。从今往后我得去对付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这是很费钱的呢。你也应该知道的。我已经是个被遗弃的人,假若连这一点都拿不到,那还不如死掉算了——哦,我这种人还要活在世界上干什么呢!”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你也该知道像这样的条件是我无能为力的。”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你的五个孩子的母亲是不能因你厌倦了她,她就要乞讨为生的罢?陛下,你想想看,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以这么小气的条件将我抛弃,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是否想过,法国现在有好几个尼庵,像你这种信仰宗教的女人一年花不了五百镑就能过得非常惬意?”
贝贝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种尖锐的哗笑。“你这人的想法真是有趣极了!你认为我会去住尼庵吗?”
他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是不太可能。”他承认道,“不过这种条件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好罢,也许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解决。”
“什么方法?”
“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待下去呢?即使你不再爱我了,但我在宫里继续待下去,也不会妨碍你啊。我从今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至于我因为你不再宠我,你就眼看着我去吃苦,这不是有些不公平吗?”
察理听了她这话,明知她不可能完全出自真心,但他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种办法不致将他们骤然拆开,也不致演成流泪吵闹的悲剧,却可以把事情慢慢拖下去。也许有一天她会自愿走的。是的,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不管怎样,这个办法让他最省心,而且眼前也可省一笔开销。
想着他站了起来。“很好,那么,夫人,你不要再来烦我,我们就能过得很好。你想怎样生活都随便你,只是越安静越好。还有一点:这桩事情你若不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哦,谢谢你,陛下!你真太好呢!”
说着她走到他面前,用妩媚的眼神注视着他。她还是希望一个吻和半个钟头的同榻能将事情全部改观——可以将他们之间因迷恋过热而产生的隔阂和不信任一扫而空。他望她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将手轻轻地摆了摆,擦过她走出房去了。贝贝拉掉转头目送着他,愣在那里仿佛吃了个耳掴一般。
两天之后,她就到乡下打胎去了,因为这一个孩子他是绝不会承认的。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她还幻想着说不定她去了乡下几个礼拜,又会重新想起她,又会如以前一般差人去乡下接她,他们又会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