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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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现在是列德伊伯爵夫人了。”她看着自己镜中的倩影,耸耸鼻子,弹弹指头,自言自语地走开了。“这对于我到底有多大好处啊!”

那时候他们结婚刚刚一个周,照那一周的情形看起来,她的生活比之做平民的温太太时期并不见得好,比之在皇家戏院里做孙夫人的时期自然差得更远。当时天气很冷,出门很不便宜,上个周的死亡数大约有一百人,皇上和一班廷臣都还没有回到白宫。她从早到晚都待在家里,很少见他离开那间厢房——因为其余的屋子仍旧肮脏昏暗——一直都感到厌倦和怨恨:难道六万六千镑就只买了这个吗!这是大大赔本的生意了——只落得满腔的无聊和一个非常讨厌的男子。

现在做了伯爵太太,她越法觉得伯爵是一个谜了。

她整天很少见到他,因为他的兴趣驳杂,从不跟琥珀公开,琥珀也懒的过问。每天几乎有好几个钟头,他要独自藏在那间跟他们卧室毗临的实验室里,并且常常要添些新的仪器;出了实验室,他就又要去藏书室,或是走进下层的办公室,在那里读书,写字,算账,做着改造房子和添置家具的种种计划。这很明显都要动用到琥珀的钱,但他从来不跟她商量,也从来不把已经定好的计划告诉她。

平常,他们每天只有两次会面——吃中饭的时候和在床上,吃中饭的讲话是客气而无聊的,大部分都为教训一班仆人。但是到了床上他们就沉默了。原来这位伯爵实际上是不能和她做爱的,因为他患了阳痿,而且已患了多时了。所以她虽有时激起了他的情欲,他不但不欢喜她,反而憎恨她,但他一直希望恢复健全,有些晚上似乎有点灵验了,而结婚终成画饼,他也无可奈何,惟有怨恨自己也怨恨着她。

从第一个早晨起,他们就已成为怨偶了,过了几天,又从暗地里的嫌憎变成了公开的冲突,这是由于金钱的问题引起的。

他拿给她看一张写得明明白白的字条,是写给牛散达的,上面写着:“祈付列德伊伯爵莫阿曼或来人现款一万八千镑。”他要她在上面签字,因为他依那婚约虽然可以除一万镑之外支配她的全部资产,那笔款子却依然用她的名义存在那里。

当时他们站在一张小小的写字台旁边,他将那张字条递给她,同时拿起一支鹅毛笔,在墨水瓶里蘸蘸,一同递给她。她对那张字条瞥了一眼,顿时张大嘴巴抬起头看着他。

“一万八千镑!”她气呼呼地大嚷道,“照这样子开起来,我这点妆奁还能开几次!”

“对不起,夫人,我也知道钱用得很快,可我也不是浪费你的财产,除了你知道的那种迫不得已的用途,这一万八千镑是拿去还债的,我先前告诉过你,我这债务已经积了二十五年了。”

他说这话的神气如同对于一个愚笨的孩子解释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一般。琥珀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又踌躇了一会儿,心里如同刀绞一般。末了她夺过那支鹅毛笔,在字条上匆匆涂了个名字,却泼了满纸的墨水。然后她丢下笔,撇开他,跑到窗口向底下胡同里看去,当时正有两个渔婆在那里相骂打架,她却并没有看见她们。

一会儿之后,她听见他离开的声音,突地掉转头来,抓起了个小小的中国花瓶,狠狠地将它往地上一掷。“怎么不让雷劈死!”她嚷道,“这该死的臭老鬼!”

拿尔急忙奔上前去,似乎要去救起那花瓶一般。“哦,天,夫人,哦,夫人!他看见你这样肯定会发疯!这个花瓶可是他的最爱!”

“是啊,不错!可是我也喜爱那一万八千镑呀!这个光棍!我恨不得扔他的脑袋呢!天!我真不明白一个做丈夫的人怎么会这般下作!”她环顾一下四周,急于要找件东西来发泄。“考居尔在哪?”

“爵爷吩咐我,等你卸了妆之后他是不许到房里来的。”

“哦,有这种事?那么我们等会儿瞧罢!”她推开门,大声喊道,“考居尔!考居尔!你在哪儿呀?”

她一时听不见回应,却从一只笨重的雕花箱子后面露出一个头巾来,然后是他那漆黑发亮的面孔。他迷糊眨了眨眼睛,然后打了个呵欠,“怎么,夫人?”他慢吞吞地说道。

“你在那干什么?”

“睡觉呢,夫人。”

“怎么不睡在这儿的垫子上?”

“那儿不让我睡了,琥珀姑娘。”

“谁说的?”

“是老爷吩咐的,夫人。”

“胡说八道的!你到这儿来罢,记住听我的话,不是他的!知道吗?”

“知道了,夫人。”

吃罢中饭,伯爵进房来了,照例静悄悄的,看见琥珀盘腿坐在地板上,正在跟考居尔和拿尔掷骰子,各人面前放着一堆钱,两个女人正在嘻笑着考居尔的怪样。琥珀早已看见伯爵走进来,却不去理他。考居尔慢慢地掉转头,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拿尔也吓得愣住了。琥珀不以为然地瞥了伯爵一眼,却将一把骰子抓在手里摇了摇,内心里却跳的厉害。

“唔,爵爷?你那些债主快活了吧?”

“真的,夫人。”伯爵爷慢吞吞地说道,“你令我惊讶了。”

“是吗?”说着她将四颗骰子掷在地板上,趁它们没转定的时候去辨认它们的点数。

“你这是天真的行为呢,还是着实放荡?”

琥珀又迅速瞥了他一眼,看清了点数,然后一下站了起来,随即又弯下腰,抓住考居尔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起来。忽然她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刺激了她全身的神经。考居尔尖叫起来,急忙抓住她的裙子来掩护自己。

“你快放开那个混蛋,夫人。”伯爵的眼睛里面闪出了凶光。“滚出去!”他又向考居尔吆喝,考居尔就一溜烟地跑了。

伯爵看了看拿尔。“我是吩咐过你的,拿尔,夫人卸妆以后不许这小野兽进房来。你怎么——”

“这跟拿尔没关系!”琥珀抢着道,“是我叫他进来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呢?他跟了我两年半了——向来如此!”

“以前可以,以后就不准了。你现在是我的夫人,我有责任来纠正你的礼节。”

琥珀怒不可遏,嘲讽道:“唷,我的爵爷,你是怕这个孩子给你戴绿帽子吧?”

伯爵听了这句话,当即把眼白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琥珀认为他要发怒了,没想到他似乎立刻又把自己控制住了。

“夫人,我真不知道你的前夫是什么人。老实告诉你罢,一个意大利的女人如果对她丈夫说出你刚才说的那种话,她就要追悔莫及了。”

“唔,我并不是一个意大利女人,这里也并不是意大利——这里是英国!”

“那么你以为英国的男人是没有夫权了。”说着他要出去,“明天我定要送走这个黑猴子。”

琥珀突然后悔了,因为她现在反应过来,这个丈夫是不能像黑坛或是戈隆嘉那么辱骂,是以也就不会怕她了。

于是她软弱下来。“你总不至于伤害他罢?”

“我是要送走他,夫人,我不能再容忍他待在我家里。”

“不要伤害他伯爵?他同一条小狗般无能为力呢。这回跑到房里来也不是他的过错呀!哦,把他送到阿穆比那里去罢!他会照顾他的。哦,求求你了,爵爷。”她原不愿意向他哀求,但为了考居尔不得不这么低声下气了。

于是伯爵得意起来,说出的话儿更加尖锐。“一个女人若是不想拿这小黑猴子来派什么用场,她是决然不会喜欢他这个样儿的。”

琥珀只得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着,末了她又重述一遍道:“你会把他送到阿穆比那里去的罢?”

他就越发得意起来,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好罢,我明天送他走。”但这依允如同打了琥珀一个耳光。

琥珀垂下了眼皮。

“谢谢你,爵爷。”

可是她心里却在想:我总有一天要破开你的肚皮,你这老不死的禽兽!

到了二月一日,察理回到了白宫里来了。当晚,烟火照耀得黑黑的天空如同白昼,举国都在欢庆皇上回銮了。但王后和所有的宫人都仍留在汉普敦宫。

列德伊伯爵进宫侍奉皇上去了,琥珀却要等到宫人们回来之后才能进宫,并且要经过一次舞会或是其他仪式方才能介绍进去,不过伯爵进宫觐见过一次之后也不常去了。他那样的人无法获得察理的信任,加上他的宗教关系,从来没有在宫里担任过实职。况且他已久离宫廷,一个新世代的人物正在那里长足地进步,他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那种步伐。其时宫里已经形成了一种新式的生活,那种生活更让他感到不屑。

琥珀呢,就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她终日无所事事,只有拿苏莎娜来消遣,可是她并没有心思去营造一个舒适的家庭,而是一心渴望着那个繁华富丽的世界,现在她总算已经花钱买了来,已可以从它的前门昂然直入,不必再跟贼似的偷偷摸摸打后门进出了。她见伯爵对于宫廷里的生活不很热心,心里暗喜,这样她正好可以独自尽情享受了。

她本来就希望能够一直都不见他,因为她觉得他在自己身上作祟了,即使他不在面前,她也觉得他仿佛伏在自己肩膀上,盘据在自己心头,总是那么阴沉沉吓死人。她在家里总是形单影只,而且又别无消遣,所以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行都显得特别重要,因而她仿佛是一只口里衔着骨头的狗,处处都要疑忌。

有一次她实在觉得无聊,竟到实验室里去了。

她见门是开着的,便悄悄地走了进去。只见地板上面堆着整捆的书籍和稿本,是刚刚从帕蒂别墅寄来的。此外有好几个骷髅头,几百个罐儿和瓶子,一些油灯,各种各样的陶器——炼金术所用的全副行头都有。她知道他正从事一种所谓的“伟大工程”,就是当时很多头等哲人都在殚精竭虑地提取试金石,据说那工程非常繁重,得费七年工夫才能完成。

她进去时,他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张桌子旁边量一种黄色的粉末。她静悄悄地向他身边走去,一路审查着那些装得满满的架子和桌子。她的出现令他大吃一惊,手里的瓶子都掉了。

琥珀害怕污损自己的衫子,急忙往后一跳跳回来。“哦,对不起。”

“你来这里做什么?”

琥珀不由得动气。“我来看看你,难道还害你不成?”

他立刻软了下来。“夫人,你要知道有些地方是女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的,实验室就是其一。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了,我已经费了许多岁月和金钱在这计划上面了,决舍不得它因为一个女人而导致失败。”

除了炼金术之外,他最大的兴趣就在他的藏书室,每天总要在那里花好几个钟头。他不但收藏,而且也阅读,其中有希腊的戏剧、西塞罗的书简、马克斯奥利略斯的冥想录、普罗塔赤和但丁的着作、西班牙的剧本、法国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名着——统统都是原文的。

他并不禁止琥珀到他的藏书室里去,但实际上琥珀直到他们结婚好几个周之后方才进去,因为那时她无聊到想读书去了。那一次进去的时候,她并不晓得他也在里边,后来才看见他。她就有点踌躇,掉转头想走,但是他已抬起头来看见她了,微笑着站了起来,倒使她吃了一惊。

“请进来罢,夫人,我想是没理由不许一个女人到藏书室来的——哪怕她在这里面看见的东西不见得会合胃口。不过也许你是一个怪物,身为女人却有读书癖?”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觉露出嘲讽的意思。

“我想找点东西来消遣消遣。这里有英文剧本吗?”

“有好几家。你喜欢谁的——明淮孙、马洛、博蒙特和弗莱彻,或是莎士比亚?”

“不管是谁,我反正统统演过。”她知道他不愿意她提起自己以前演过戏剧的事情,却偏要挂在嘴头上使他难受。他却一直没有上她的这种当。

可是这回他显然不高兴了。“夫人,我一直都希望你有点羞耻之心,不要再让我听见这句话了!”

“为什么呢?我并不觉得羞愧。”

“可我觉得羞愧啊。”

“那你干嘛给我结婚?”

这样两个人就彼此对峙起来。

“是的。”他终于承认道,“我跟你结婚,是因为你具有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对!”琥珀抢道,“那吸引力有六万六千镑之多呢!”伯爵笑起来。“你可真聪明。”他说,“难得难得!”

琥珀凝视了他一会儿,心里愤怒的厉害,恨不得一拳挥到他的脸上去,但她又觉得这拳挥去定要使他那张脸儿像个木乃伊似的纷纷碎下来,那种神情肯定是可怕的。于是她突地往书架那边掉转头去了。

“唔,就在那里呢!你随便拿好了。”

她匆忙中胡乱抽出三四本来。“谢谢你,爵爷。”说完她拔腿就走。

“我有几册罕见的意大利语书,或许会感兴趣。”

“我不懂意大利文。”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几册书用不着懂得文字,它们是用图画写的。”

琥珀立刻明白了,便站住了脚,因为她很喜欢看那种富有刺激性的春宫书。伯爵见她这样有兴趣,微笑着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一册手工制的皮脊书来,琥珀回转身,犹豫了一会儿,却又倔强地走了回来,走上前去将那册书接过来翻开,翻过了五六面一点不识的文字,才看见一幅图画,把她惊讶得张开了大大的嘴。原来那册书非常美丽,手工制作的,书里一对对年轻男女,都赤身裸体,正在努力地狂欢。

琥珀着迷似的看了一会,猛然抬起头,见他正凝视着自己,那种表情跟第一次在阿穆比藏书室里注视她的时候一般,但它同那次一样,攸然消失了。于是她拿着那册书,就向门口走去。

“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她听见他在说,“可是请你要特别小心,这是一本很老的古书,极难得的——可算得上是珍本的。”

她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径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