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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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天,列德伊伯爵走了,三天之后,就寄来一封信给琥珀。当天早晨,拿尔正给琥珀梳头的时候,阿穆比来跟她聊天,她就把这封信拿给他看。

阿穆比笑了。“看来这老山羊是把你当作一个绝色美人了呢!”

琥珀正将一个面贴儿搭上她左边的嘴角。“自从我做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我的容貌就已比从前好了一百倍。”

“这是单就结婚而言的。你的容貌本来就不错,可是现在这种世道,倘若只有容貌没有钱,那就仍得去寻求一个诚心诚意的男子。现在你富有了,你就可以在一打男人里面随意挑选了。”说着他放低了声音,“拿我来说,如果还没有结婚的话,也会向你求婚的。”琥珀不觉笑起来,以为他是跟她开玩笑。

但他将脸凑得更近些,一边亲了亲她的面颊,一边跟她耳语了一句话儿,她也凑到他耳边回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于是他们在镜子里相互丢了个眼色,他就走出房去了。

此后不过数日,列德伊伯爵又差人来了。他送给她一面佛罗伦斯的金漆镜子。附来一张纸条说希望这面镜子能照耀着欧洲最最美丽的一副容颜。此后不到一个周,他又送了一篮桔子来,这在现在战争期间和这样冷的天气要算是稀罕物了,并且桔子里边还埋着一个黄玉项圈。

“他一定是想娶我。”琥珀对阿穆比说,“做男人的谁都不肯送人这么贵重的物品,除非他企盼别人把原物仍带回去。”

阿穆比笑起来。“或许你是对的。不过他当真向你求婚,你会接受吗?”

琥珀长叹了一声,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呢。我想一个人若不弄到个爵位,就是有了钱也没有什么用。”她又做了个鬼脸。“可是那老臭货我不喜欢。”

“那么嫁个年轻人好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们这种强盗一般法国化的花花公子?我早把你们看透了。他们把你玩出了孩子,就送你到乡下去生养,自己逍遥自在留在伦敦,拿你的妆奁去送戏子包相好。这种榜样我已见得太多。如果我为了封爵去嫁人,我也宁愿嫁老头子,不要年轻人。嫁了老的至少可望早些自由啊。”

阿穆比呵呵大笑,琥珀惊诧地望了他一眼,有点气愤。“唔,我的爷,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你自己呀。六年之前,你还是那么一个乡下傻姑娘,本分得厉害,连我那么诚心诚意地向你献殷勤,还要吃你的耳光。现在呢!世事难料啊!”他说话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我也莫名其妙啊。”她愤然说道,“当初那个女孩子早被伦敦吞没了。”

他慌忙拿住了她的手,很温存地将它一捏。“这话对了,亲爱的,伦敦早把她吞没了。不过我们说点正事,我想你若跟列德伊伯爵结婚,那是一个大大的错误。”

“为什么?这不是你给我提议的吗?”

“这话不错,不过当时我是因为你想波卢想得厉害,拿这桩事来给你娱乐罢了。现在先不说别的,这位伯爷的债是深不见底的。你也许得花一半财产才能救出他来呢。”

“哦,我早想好了,我要跟他订起契约来,我的资产仍旧得归我自己管理。”

阿穆比晃了晃脑袋。“这是不可能的。有了这种契约他才不肯和你结婚呢,如果他要保留封爵归他独个享受,你也不肯和他结婚的。你若要和他结婚,就得将你所有的财产都签给他。可是你受得了跟他同居的生活吗——更不要说同床了?”

“哦,这个吗?到了伦敦我不会去管他的。我会整天都待在宫里——或许连晚上也不例外。”说着她故意将嘴角翘了起来,原来她要去给皇上做情人的野心始终都没有完全断绝,每次嘉爷走开的时候,她这种奢望就会死灰复燃。

她常常想入非非,以为自己一旦成了皇上的情人,那就人人都要害怕她,嫉妒她,羡慕她了。而且她就可以作威作福,对于平时遗憾的事儿都可以扬眉吐气一下。她又深信自己不进宫则已,若进得宫是一定可以把喀赛玛夫人的地位取而代之的。

就因抱着这样一肚子的野心和信念,所以当圣诞节后不久,列德伊伯爵来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便答应了。

其实她已焦急地等了一个星期了,因为她虽然很厌恶他,但她更向往进宫的乐趣,而且她觉得自己跟他结了婚之后马上可以得到它,论起代价也算不得怎么吓人。至于此番伯爵回来,理由是“来给温太太贺节”的,但他来了之后对她没有丝毫的表示,一点看不出有要求婚的意思,甚至连先前的注视神情也不见了。

等到他要动身北去的前一天,他们两个坐在画廊里打双陆。两个人身上都穿着翻毛大衣,身边都放着一盆炭火,但即便这样两个人还是冷的不舒服。

琥珀将棋盘上的一根箸子挪了挪,变动了一下局势,等他下第二着棋,等了几秒钟不见动静,她就抬起头看了看他。“该你下了,爵爷!”其时他正注视着她出神,仿佛是在看画,而不是在看人。

“是的。”他低声下气地说道,却仍旧凝视着她,“我知道。夫人——我也知道自己太冒昧,不该对于一位寡居刚九个月的太太求婚。然而我对你十分倾心,所以不得不甘冒不讳。夫人,我现在郑重地向你询问——你肯否赏脸做我的妻室?”

琥珀立刻道:“我愿意,爵爷。”

她仿佛又看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依然捉摸不定。“谢谢你,夫人,想我何德何能,得蒙夫人如此优宠,真是荣幸万分了。我过了元旦就必须回伦敦,你如果肯和我同行,那么到那时候我们结婚就方便多了。我想现在伦敦的疫情已经大大减轻,回去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到了一月二日,他们就坐着伯爵的马车赶往伦敦,浑身穿着皮衣,车里又拿层层的皮毯盖着,因为当时天气非常冷,几乎呵气成冰了。路上冻得铁硬,比下雨天走得快得多,但到下午四点他们就停了下来,因为爵爷吃不消那样的颠簸。

婚约动身前就签好了。琥珀以为那天晚上他就要按当时的风俗跟他同床了。谁知八点钟的时候他向她道过晚安,就回他自己房里去了。琥珀和拿尔目送着他,觉得十分惊讶,等到关上了房门,主仆两人都禁不住吃吃笑起来。

“他肯定是不行了!”拿尔低声说道。

“但愿如此呢!”

他们到达伦敦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的傍晚了。靠近了城圈,琥珀心里不免有些惶恐,但等穿过了几条街道,心里就渐渐平静下来。街上已经没有收尸车,更看不见尸首,人家门上也难得有红十字了。公墓上面已经长起蓠蓠的青草,那几万尸骸的形迹已经掩没得干干净净。酒馆里面已跟从前一样光明而拥挤,载着漂亮的年轻男女的马车又已经来往如梭,有些人家竟传出了悠扬的音乐。

于是琥珀长舒一口气,回想当初瘟疫盛行的时候,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列德伊伯爵的府邸在艾尼胡同上首的赤杨门大街,恰巧就在城门外。那条街道两边全是些巨厦高楼。伯爵告诉她,这是伦敦唯一一条像意大利的马路了,现在城市里的世家旧宅,也只有这个地方有了。

府邸实际已将近二十五年没有人住了,只有几个看房子的仆人,大部分的窗子都用砖头砌没了走进里面,黑沉沉的一片,到处都是灰尘,所有的家具都拿亢脏的白布罩着。且从八十五年前建成以来,迄今不曾见过一点时尚的设备。建筑的样式是一间房一间房相互贯通穿通,宛如一个迷阵一般,且除中心一张大楼梯之外,所有的过道和楼梯都很狭窄而黑暗。琥珀见到她自己的一间厢房已经收拾过了,通过一阵风,才觉得放心些,但是除此以外也不比其余的房间好多少。

第二天早晨,她就去看牛散达,知道她所有的钱都完好无损,又从牛散达那里得知了消息,嘉爷已在两周之前开船到美洲去了。她回来把存款无恙的话告诉伯爵,伯爵就说一等准备好了马上就结婚。她知道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所以婚礼要举行两次,因为天主教的婚礼是可以宣布无效的。

这事商定后,琥珀就告诉伯爵道:“我想去找裁缝定做一件衫子,现在我已经没有一件新衣服了——我想十天左右就可做好的。”

“这办法不安全,夫人,现在外边还不十分干净呢。可是你愿意的话,我有一件现成的礼服藏在那里,你拿去穿吧。”

琥珀所见这话不觉有些诧异,想他无缘无故怎么先备一件结婚礼服在那里呢?但她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当即就应允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她房里,手里捧着一件叠挺的白缎衫子,浑身都绣着小珍珠。当他将它抖开时,她看出上面有许多很深的褶印,似乎折叠了很久了。她这才认出了它的确是一件衣服,白色已经发了黄,那剪裁和样式过时好久了:腰身做得很高,围边镶着四条胖出的套帔;低方口的领子,四面转着很阔的花边,裙子敞开着前襟,露出里面银丝布的衬马甲。

那伯爵看见琥珀疑惑的神情,便对她微笑说道:

“你也看得出,这件衫子并不新,但仍旧很美,你若肯穿我感激万分。”

琥珀将它接过过。“非常乐意穿,爵爷。”

没想到她穿在身上觉得非常合身,仿佛是给她定做的一样,因而她更加诧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