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比和他的客人站在大火炉前面。阿穆比夫人坐在他们的近旁做针线。两个爷儿转过身来,阿穆比就给他们介绍起来。琥珀向列德伊伯爵行着万福,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掠了一眼。她的首个反应来得很迅疾:他是多么丑啊!她当即下了决心,绝不和他结婚,然后大家都坐下去吃饭。
那莫阿曼今年五十七岁,看去却像六十开外了。他大概要比琥珀高三英寸,但琥珀穿着高跟鞋,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一般高的。他的体格瘦削而纤弱,窄窄肩膀,细腿,他的脑袋似乎太大,又加他那一蓬浓密的假发,越发显得头重脚轻了。他的表情严肃而矜持,说起话来露出焦黄的牙齿,也就衣服她能看上眼,因为材料非常讲究,式样也处处精工。他的仪态虽然冷漠得让人难以接近,却也无懈可击的。
“这位伯爵。”阿穆比在刚开席的时候就说道,“近三年来一直在大陆旅行。”
“哦!”琥珀客气地说道。她并不觉饿,有点后悔下来了,又觉得喉咙口有一个作痛的块儿不住冲上来,只得借那食物将它竭力压下去。“可是为什么现在回来呢——瘟疫正在盛行的啊?”
那人的回答显然经过斟酌,由此就可以看出他平常为人一丝不苟的精神。“我已不年轻了,夫人。疾病和死亡已经不能吓倒我,我的儿子两周之内要结婚——我就是为他的婚礼赶回来的。”
“噢。”她有点漫不经心。
在她看来,那人对她的注意似乎并不如阿穆比形容的那么厉害,更不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瞠视着他,所以她就感到失望和厌倦,从此她对于其余的谈话就不大去注意,一等席完就逃回自己房里去子。
那一厢房子她跟波卢住了一个多月,现在人去楼空,倍感凄凉寂寞,何况波卢去了不多时,那种冷热相形的情景更加令人难受了。她来回走动,触景生情,一切都使她想起波卢。
突地,琥珀跪在地板上,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寂寞、伤心而失望。
几个小时之后,阿穆比走进她房里来。其时她正在那里出神。
“琥珀——”他以为她睡熟了,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就扭转头。“哦,进来罢,阿穆比。”
他到她床边坐下,她将身子仰转来,看着他。阿穆比带着一脸的正经和慈祥,弯下身去去吻她的额头。
“可怜的小宝贝!”
琥珀听见他抚慰的话,眼泪又不禁不住流了下来。她急忙咬着下唇,决计不再哭,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阿穆比只将一只手掌在她脑袋上轻轻抚摸。
“阿穆比。”她终于开口说道,“波卢不肯带我去,是因为他要结婚了吗?”
“结婚?哦,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我可以发誓,他决不是去结婚。”
她叹了一口气,扭开头望向窗外。“可是,他终究会结婚的——他说他结婚之后就要立小波卢做嗣子了。”说到这里她重新转过头来,满脸怨恨的神情,“他不肯跟我结婚——可是他却要把我的儿子做他的嗣子,多好的计谋啊!”说着她将嘴唇恨恨地一歪,又狠狠地踢了一脚被头。
“你难道不愿意他结婚?那终归是对待孩子的最好办法啊。”
“不,我不愿意让他结婚!为什么该愿意呢?他若是要小波卢的话,就可以跟我结婚啊!”
阿穆比凝视了她一会儿,突然变换了话题。“告诉我:你对列德伊伯爵的印象怎么样?”
她做了一个鬼脸。“一个讨人厌的老废物,而且他见了我也不见得怎么着迷啊。怎么,介绍过之后,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呢。”
阿穆比微笑起来。“你忘了啊,亲爱的,他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当初查理一世的宫廷是极严肃守礼的。”
“他富有吗?”
“几乎一无所有,战争把他的家业都毁了。”
“那么他是因此才觉得我美的!”
“并不是,可能是因为你令他想起了一个女人。”
“那人是谁呢?”
阿穆比耸耸肩膀。“他没有说啊,应该是他从前的一个情人吧。”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琥珀又跟列德伊伯爵见面了,但是这回添出两个客人来:一个是艾米丽的堂姊妹罗斯塔夫人和她的丈夫罗斯塔爵士。罗斯塔爵士是个彪形大汉,个儿跟阿穆比差不多,但比他更加肥硕,笑起来哗啦哗啦的,长着一张绯红的脸儿,浑身是马房里的气息。他一看见琥珀,就立刻高兴得不得了,从桌子对面死死盯住她。
他的太太有点尴尬,仿佛对于丈夫这种行为虽已看了许多年,却仍然有点想不开似的。那列德伊伯爵也觉查到了,表面上竭力装作没看见,也未免有点气恼。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微微皱起了眉头,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只是招惹将来的祸祟似的。琥珀看看他们两人的这种神情,只觉得好笑,便干脆对那罗斯塔爵士多方狐媚,时而努努她的下唇,时而乜斜着眼睛瞟他一眼,继而扭着身子撩拨他。但是这种消遣并不能使她十分开心,寂寞无聊的感觉依然存在。
她离开餐桌的时候,看见罗斯塔爵士鬼对鬼脑地从壁角里边走过来找她了。可是列德伊伯爵捷足先登,早已站在了她身旁。他对她鞠了一个躬,僵硬得如同一年多没有上过油的木偶人似的。
“给你请安哪,夫人。”
“给你请安哪,爵爷。”
“不知你还记得否,夫人,昨天阿穆比爵爷提起过我有几桩珍贵物品,从海外带回来的!现在那些东西都在我的马车里,但因希望你或许肯赏脸观看,昨天晚上我已解开了一箱。现在你肯赏脸去看看吗,夫人?”
琥珀本想拒绝他,但转念间一想,觉得去看看也好,总比回到楼上去独个人坐着哭强。她便说道:“谢谢你,爵爷,我很乐意。”“就在藏书室里边,夫人。”
琥珀不大感兴趣地走进藏书室,但是看了一眼,她就立刻高兴起来,因为里面陈列着的,的确是难得看见的珍品。其中有一件是个白大理石的维纳斯小雕像,可惜一个头已经断了;一件是个乌木雕的小黑人,鸵鸟毛做的翠绿裙子,头巾上和肌肉丰满的肥臂膀上围着真正的钻石;一件是个沉重的金镜框,雕镂得非常精致;此外还有一些玳瑁壳的珠宝链、钻石纽扣、雕花玻璃的蓄水瓶。每一件东西都做得非常精致,显得收藏者的志趣十分高妙。
“哦,太漂亮了!哦,你瞧这个呀!”她兴奋地将脸朝向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能把它拿在手里看看吗?我会小心的。”
那伯爵微笑起来,又鞠了一个躬。“当然的,夫人。你请拿吧。”
这时她已忘记自己对他的讨厌,竟对他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了。他把各件东西的来处、历史,以及从谁手里传给他的经过,一一都给地说明。她最喜欢那个黑人的故事:
“三百年以前,威尼斯有一个贵族太太,很漂亮的——因为传说里的贵族太太照例都很漂亮——家里有一个魁梧的黑奴,她的丈夫以为他是阉割过的。其实他不是,后来那位太太跟他养出个黑色的孩子来,她就将他杀掉,拿个白色孩子去调换。谁知道那个接生婆和太太有仇,竟把她出轨事情告诉了她的丈夫,她丈夫就当着她的面将那黑奴杀了。后来她雕起个乌木雕像来——当然是私下里雕的——算是对情人纪念。”
直到终于无话可说了,她这才谢了一声,叹一口气走开了。“这些东西太棒了,我真妒忌你呢,爵爷!”
“夫人,可以送你一桩礼物吗?”
她急忙转过身来。“可是爵爷!这些东西可都是你的宝贝啊!”
“那是自然的,夫人,我承认。可是我见你这样赏识它们,就知道你也会非常珍惜它们,跟我自己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琥珀就将那些东西仔细审视了好久,一件一件地仔细审查,决计要找一桩不致后悔的出来。她专心致志地搜寻着,忽然感觉到他的注视,她急忙往斜刺里瞟了他一眼,因为她要趁他表情未变的时候把握住它。但正不出她预料,他却急忙将头扭开了,不肯和她的眼睛对视。他那惊诧的表情,相比于罗斯塔爵士对她竭诚企慕的态度,显得天真而纯朴。于是她初次和他见面时的那种厌恶感又起来了,而且比当初更加强烈。这老头儿她想道,他很奇怪——奇怪而且讨厌。
她选择了那个黑人——非常沉重且有二英尺多高——就回头朝着伯爵。他又重新呈现出一张冷漠而客气的面孔来,如同一个隐士的容颜一般严肃。
“我就要这个。”她说。
“当然可以,夫人。”她隐约看见一个微笑潜伏在他嘴边,但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时委决不定。“你若胆子小的话,夫人,那么你就不如另选一桩可以放心的东西。关于这个雕像向来有一种迷信,说它是会作祟的,是个灾星。”
她狠狠瞥了他一眼,因为她也迷信很深,而且她自己十分清楚这个。但她立刻又转念一想,断定他是舍不得那个黑人。于是她就决计拿走它,不管它会作祟不作祟。
“呸,爵爷!这套话儿只好吓吓小孩子跟老太太!它吓不倒我的!我就要他了。”
他又鞠了一个躬,这次她却见他真的微笑了,不过那笑容非常微弱。“我抗议,夫人,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怎会被这种愚蠢的话吓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