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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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王后的引见室里挤满了廷臣,那些夫人命妇都是浑身镶衮着花边,穿着洒花缎子和丝绒的衣服,有的石榴红,有的银红,有的连馨黄,有的梅子绿,而且肩膀上、胸口上、手腕上都闪耀着珠光宝气。数百枝蜡烛燃烧着,雄赳赳的卫士还高擎着腾烟的火把。皇上和王后坐在宝座上,上面荫着大红丝绒镶金银边的伞儿,都是金银镶边的,不断伸出手来让大家亲吻。对面一个角落里坐着一班光戴花环的乐工,静静地在那里弹奏各种乐器。由于瘟疫的缘故外边画廊里面并没有看热闹的人,所有的宫女都是刚刚从汉普敦宫回转来的。

“喀赛玛伯爵夫人!那掌礼官高声报道。

“爱伦顿男爵!爱伦顿夫人!”

“唐罕穆爵士!唐罕穆夫人!”

“苏拉菲伯爵!苏拉菲伯爵夫人!”

“他妈的。”有个花花公子向他的同伴议论道,“想不到舒鲁贝夫人还敢出来露面呢,她跟宫里的一半男人都睡过觉,那位伯爵至今都不想争点面子。”

“呸,他干嘛要争这种面子呢,你说?”他的同伴驳斥道,“他又不是傻瓜,哪能靠太太争面子。”

“你瞧!”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耳语道,“伊克谷又跟唐罕穆夫人眉来眼去了。我拿一百镑来打赌,他俩早已上过床了。”

“我赌没这回事,唐罕穆夫人是很本分的。”

“本分!呸,杰克,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本分一辈子。”

“也许她不一定本分。”一个贵嫔插口道,“可是她被监视得很严。”

“一个女人哪怕监视得再严,只要她有心,就能给她的丈夫戴绿帽子。”

“快看,爱伦顿夫人的衫子,怪模怪样的?她穿衣服总是连一个乡间绅士太太都不如!”

“她是一个荷兰人,亲爱的,怎么能够晓得讲究衣服呢?”

忽然之间,一桩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那掌礼宫报出两个不熟悉的名字来:“列德伊伯爵!列德伊伯爵夫人!”列德伊伯爵,他是谁呀?是前代遗留下来的龙钟老叟么?他的夫人呢,至少她得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了,大家众目睽睽地望向门口,等到列德伊伯爵和他的夫人从门里露出脸来,当即一阵惊涛骇浪涌过了全室,使得大家那种懒洋洋的冷漠态度一扫而空。怎么!一个女戏子也到王宫里来引见了!

“上帝啊!”那班爷儿们当即私语起来,“她不就是琥珀吗?”

“怎么!”一个愤怒的夫人耳语道,“这不是唱喜剧的么——叫做什么夫人的,两年前还在皇家剧院里登台的呢!”

“真丢人!”

琥珀昂着头,直视着王后。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这样着急过,这样惊慌过。那天她一直都在给自己壮胆:我是一位真正的伯爵夫人了;我跟他们一样有权利到白宫里来,我决不让他们惊吓我,他们也一样是人,跟我和任何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内心里,她却相信他们的确与众不同——至少在这白宫里。

她的心扑腾的厉害,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膝盖在颤抖,她的耳朵在轰鸣,她的颈脖在作痛,她的眼睛一直直视着那宝座,但她却什么也看不到。她向前慢慢地走去,手指头儿挽着伯爵的臂膀,簌簌颤抖着——经过一个由无数面孔夹成的长走廊,向皇上王后并排坐着的宝座而去。一路她感觉到窃窃私语声、嘻嘻冷笑声、嘘嘘嗤鼻声,实际上她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伯爵的穿戴非常华丽,白色的假发,金紫相间的绣花上褂,淡绿的缎子裤子,镶嵌着宝石的挎刀。他一脸严峻的表情,似乎是不许别人批评他的太太,不许别人记起她曾是个女戏子,却要别人羡慕敬仰她。琥珀的装饰呢,不比在场的夫人们多让:一件拖着长裙的衫子,是金丝布的质地,四面镶着笔挺的金裥褂;一面长长的面纱罩着她的头,满身都是翡翠的饰物。

他们抵达宝座面前了,琥珀展开了一个深深的万福,伯爵就跪了下去。王后伸下一只手,琥珀将它亲了亲,一面抬起头望一眼,只见王后满面笑容,确是一种温和而诚恳的笑,因而立即便对她心悦诚服了。“她很和气”,琥珀想道,可是她并不快乐,可怜的王后。随即她又下定决心,她对我是无害的,所以我要喜欢她”。

但是她不敢正视察理,因为这里是他的宫殿,正围绕着严肃的朝仪,他早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人了,他现在是察理二世,统治大不列颠、法兰西和爱尔兰的奉天承命的帝皇。他是整个英国的光荣和权力——因而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肃然跪下了。

等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她就退后了几步,列入到那由宝座分披而下的长班里去了。当时她仍觉得有点模糊,但等过了一会儿,眼前的境界就逐渐开展了。她向右首瞥了一眼,先看见伯爷望着,咧着嘴儿在看她,又见赛得勒别转过头来向她眨眼睛。她又转到正对面,只见贝科哈官在那儿,向她微笑,内心里无比感激。此外还看见好多熟人:杰都蒙父子、陶狄克、哈米丹,以及以前常到她化妆室里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突然,她的目光凝滞了,因为她看见了芭默贝贝拉,贝贝拉也正在注视她,满脸猜度的神情。两个人相互凝视了几秒,倒是琥珀先转过脸,同时显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因为她现在已经明白,这一班人虽在这天宫上,可到底不是什么神道。

后来觐见完毕,皇上做了个手势,就听见乐声响起——举行舞会了。是用滑步舞开头的,皇上对王后,约克谷对约克公爵夫人,蒙莫斯克对蒙莫斯克爵夫人。每次只有一对儿独跳,那种舞的步伐异常迟缓而庄严,动作也很繁琐,需要高度的艺术和风度。

琥珀看着皇上的舞姿出神。

他是多么美啊,她暗想,他的动作多有风度啊!哦,我能不能去请他同舞呢?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我——哦,当然不会了,怎么会呢?那都是三年半以前的事了——天晓得从那时到现在他又碰过多少女人呢。可是,我是要跳舞的——我决不能独自在这里站一晚上啊!

在这样的激动中,她竟忘记列德伊伯爵是在她身边,悄然无声地直立在那里。

滑步舞完毕之后,察理就吩咐跳“阿勒蒙”,可以若干对舞伴同时参加。一时地板上布满了脚,琥珀就急巴巴地在那里等着,惟恐没有人来找她做伴。她像一个初入舞场的小女孩,觉得凄惶难受,恨不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着急中却见伯爷走上前来向他们鞠了一躬。

“可……可……可否容我陪夫人跳这一曲,爵爷?”原来伯爷有点儿口吃。

琥珀嫣然一笑,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那会儿所有的舞对都在房子中心站着,他们就走出来加入了他们。察理和喀赛玛夫人组成第一对,其余都跟随着他们的领导——向前几步,退后几步,然后是一个停顿,这种舞式令大家都有机会眉来眼去谈情说爱。

伯爷低下头来对琥珀微笑。“你见……见什么鬼跑到这里来呀?”

“这是什么话呀,爵爷?我是一个伯爵夫人了!”

“你以前告诉我,夫……夫人,你说你不……不再结婚了。”

琥珀笑着瞟了他一眼。“可是我又改变主意了。爵爷不会容不得我罢?”

“哦,天,哪……哪……哪有的事!你真不晓得我们宫里见到一张新面孔儿会多……多么高兴呢。我们自己这几个人都闹得厌……厌倦透了。”

“厌倦!”琥珀吃惊地嚷道,“怎么会这样?”

可是他不能回答她了,因为一曲舞就要完了。伯爷将她领回列德伊伯爵身边,向他道过谢,走开了。琥珀看出来伯爵心里不高兴,知道他埋怨自己将他撇开独自享乐而惹起别人的注意。

“今晚乐透了吧,夫人?”他冷冷地问道。

“哦,是的,爵爷!”她迟疑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问他道,“你呢?”

他正要回答,皇上突然走到他们跟前,满脸笑容。“你可真会体恤大家,爵士。”他说,“竟娶了这么一位美人儿来。今晚在座的诸位没有不感激你。”伯爵鞠了个躬。“我们觉得厌倦了,看来看去就这几张面孔,谈来谈去就这几个人儿。”

察理低头向琥珀笑着,琥珀也正望着,立刻被他那强大的魔力吸引住了,仿佛真有一股力量逼人而来似的。接触到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她就迷糊了,但她心里却很明白,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大不列颠君主,正笑嘻嘻地恭维自己呢。

“多谢陛下仁爱。”伯爵说道。

琥珀行了个万福,舌头却没奈何地冻结了。她的那双眼睛却是胜似说话,而察理的那张脸儿一见到美女就露出原形来了。伯爵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他自己的面容跟一个木乃伊一样毫无动静。

但不过霎那间,察理就又回转过头来跟伯爵说话:“我曾听说,爵士,你刚刚得到一件非常难得的柯勒乔真迹。”

伯爵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但凡提到画的时候他向来如此。“是的,陛下,可是现在还没有寄到。大概不久就到了,那时陛下如果有雅兴的话,自当进告御览。”

“谢谢你,爵士,我很想看看它。现在你可以容许我吗,爵士?”说着他将臂膀伸给琥珀,等到伯爵鞠躬应允,他们早已踏进场子里去了。

此时琥珀浑身洋溢得意,不觉身子轻飘飘起来,仿佛突然置身一阵炫目的光辉里,其余的世界都漆黑一片,万千目光集于已身。想不到皇上竟会亲自跑来找她跳舞!而且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他自己的宫殿里!狂喜之下,过去跟伯爵厮守在自己家里的几个星期,及至她那种无可奈何的性欲,那种厌恶侮蔑的神情,霎时都消散到九霄云外了。这是她花钱买来的,然而那代价并不算高。

皇上吩咐下去,叫奏一种滑稽的民间舞曲,名叫“乌龟乱阵儿”,然后站在那里等乐起,低声对琥珀说:“我选择这个舞曲,想来你的丈夫会猜忌什么。我看他那副样儿,好像他是不大愿意做乌龟的。”

“我还不知道呢,陛下。”琥珀低声道,“谁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怎么?”察理假装惊讶地问道,“结婚两个月了还为他守节吗?”

但是时音乐适时响起,那舞活泼得不容他们说话了。此后无语,等到那场舞跳完,便仍将她领回到伯爵身边,道过谢,微鞠一躬走开了。琥珀因心里十分激动,又加卖力跳舞,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谁知她刚从一个万福中起身,就见贝科哈官走过来了。

哦,天!她心喜的发狂,看来是真的!他们当真已经看厌那些旧面孔了!

她急忙向四下掠了一眼,看见许多眼睛都在望着她,有的是不胜羡慕的,有觉得好玩的,也有饱含敌意的。但是只要他们都在看,无论他们为什么看,怎样看,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今晚我做了“白母羊”呢——她记起一句阿弥萨斯的古话来。

当时的确人人都想跟她跳舞。伊克谷、那个臭名昭着的花花公子兼剧作家劳彻思特、艾斯利佐治、阿伦伯爵、鄂索利伯爵、赛得勒陶狄克,乃至泽民哈利,所有的风流少年都争相前来献媚,当面恭维她,请求她选择舞伴。那些娘儿们呢,都在竭力找茬,指出她衣服上、头上、态度上的各种缺点,最后归纳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结论,说她今晚不过是新鲜,而且又有钱,还曾做过女戏子,一班男人固然要跟苍蝇一般去追她。一句话,今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正当她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落下一颗流星来,将她的满腹欢喜霎那间砸得粉碎。在她刚同一个人跳完舞回来,伯爵就轻轻对她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夫人。”

琥珀仿佛吃了一个晴天霹雳一般,当时蒙莫斯克和哈米丹上校都已站在她身边了。“回家,爵爷?”她怀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