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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人睡着了,身体还属于不属于她自己?刘美好一旦入睡,就把身体奉献给了噩梦,它们整晚上在她身上打转。一群长头发白衣服高帽子的老鬼,还有几个朱面绿发的小鬼,缠着刘美好不放,快被他们整死了。刘美好为了不再做凶梦,想去什刹海散散心又想起火神庙,说不定火神庙更管用。

火神庙正在进行腾退修缮工程,中路各殿、东西配殿都搭上了铁架子,填补破损殿墙的断裂缺口,给陈旧庙门涂红漆,一个工人正在紧张地除去污渍斑斑的内壁彩绘上的尘土,神像已全无威严之气。刘美好瞪眼看到天黑,远处的灯光又跟鬼火似地跳着,分不清是灯还是光映着的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条路曾经熟悉得有些亲切,居然还有这么令人惊悚的黑暗一面,漫漫地压迫过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筷子说你帮我把这封信送给陆卡斯。刘美好说陆卡斯是外国人吗?你为什么不自己送?筷子说我的新裙子也送给他吧,没时间去拿了,我要忙着把脸整好才能见他。刘美好说,你这么漂亮已经没有办法再整了。筷子问,你说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漂亮搞得我快完蛋了。刘美好就知道筷子这么多,这是筷子临死之前告诉她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告诉别人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美好差点把送信这点事情忘记了,她分析自己失魂落魄的原因,是没有履行筷子的重托,神经病是可以克服的,只要把信和白裙子送出去就能摆脱一切,只有找到陆卡斯才能松一口气。

顺着鸡毛找鸡,顺着蒜皮找蒜,还没有找不到的,按着信上的地址,敲开了门。一个相貌俊美的男青年开了门,刘美好有些高兴,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卡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下子就找到了。男青年说陆卡斯搬走了。刘美好说搬到哪里了?男青年说我怎么知道,他只租了一个月而已,弄坏了我的镜子和水龙头,你是他的朋友吗?东西坏了总有人要赔的。

刘美好天天在这一片儿漫无目的地走,问了人也没人能说出来,一走就是一整天,从早晨走到天黑。她不能停,只要一停下来,漫天飞虫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筷子就变成了无数只飞虫,萦绕在脑袋周围,飞动着,不停地拍打也赶不走一只,一直到飞进脑子里。

刘美好再去问第一个男青年,主动赔了陆卡斯弄坏的镜子和水龙头。男青年说陆卡斯可能搬到了咏宁旅馆。至于旅馆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去打听吧。

找见了咏宁胡同里,就找见了咏宁旅馆。刘美好看到了咏宁旅馆的一刻,好像看到了桃花源。里面七拐八拐全是一间间开着门的屋子,住满了外来这个城市的穷光蛋和梦想家,更多的是一系列身份不明的沦落人。一户敞开的窗户,一个男人正露头看着她,还不时地往嘴里塞几颗花生米。刘美好说我找陆卡斯,你去叫陆卡斯。

男人走近了,黑发中有一些白发,像沾了一些面粉。男人身上带着浓烈的蒜味,说我就是陆卡斯。刘美好才发现男人嚼的是蒜瓣,说你真是陆卡斯?陆卡斯说我就是陆卡斯。刘美好说这是给你的信。陆卡斯把信拿过来,撕成了碎片,说好了我收到了。撕碎了的信纸,如同一枚一枚压平了的小叶子落下来。刘美好说这是给你的衣服。陆卡斯把裙子抖开,说我要一件沾满死气的女人裙子干什么?又扔回来。陆卡斯往嘴里抛了几粒蒜瓣卖劲地咀嚼,嘴角跑出一些白色的泡沫。筷子为什么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这跟一块肥羊肉送在狗嘴里有什么区别?陆卡斯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刘美好觉得只有患了不治之症的人才会这么吃蒜瓣。面对面,对方身体的影子面积很大,阴影蔓延到了刘美好的脸上,这让她感到更加不快,感觉进了什么陷阱,脉管贲张,骂了两句,说是你把人给弄死了,你也该死。陆卡斯说,今天几号?是二十号吗?

什么几号?刘美好一时语塞,无法回答,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击溃了。

陆卡斯轻轻地挥了一下两根手指,今天二十号,这两根手指像一把剪刀,一下子把刘美好的骂声拦腰剪断,轻易地熄灭了她心中的怒火,让她不能接茬骂下去。这一剪也把刘美好剪疼了,陆卡斯对筷子的死看不出沮丧、生气或者伤心,看不出一点儿反应。陆卡斯不是外国人,也不是大款,更看不出有一点儿体面,是个居无定所、潦倒又冷漠已呈现老态的青年人。刘美好想怎么会这样呢?可惜了筷子像仙女一样的面貌,像葱白一样白净的皮肤,像红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还有那出神入化的涂指甲手艺,任何一点东西加到这个男人身上都觉得可惜。陆卡斯出人意料地蹦出几句话,说男人见到她都会喜欢上她,可谁又能和那么漂亮的女人好呢?长得太好看招祸害,她要是变丑的话,我就会配得上她了。

筷子花容月貌,笑容独特,口、眼、鼻、面、皮肤、乳房,无一不完美,这些过分的美丽是对男人的一种攻击,怪不得她要渴望变得难看一点儿,渴望长相无声无息地存在,不要这么兴师动众。她为什么不能像小草享受阳光雨露般享受她的貌美?漂亮居然也成为了生命的障碍,成了异端,找不到配得上的人。人老一年,筷子如果有点耐心,过上几个一年半载,让自己变老一点,这耀眼的美丽也会随着时间消失。筷子说得对,长得好看一点儿用也没有,一切灾难的源头就是长得好看。

几年以后,筷子式的美丽越来越普遍,刘美好看到那些把眼角割开,把黑眼球面积扩大,把鼻子垫高捏尖,把牙齿磨齐,把皮肤刷成白晃晃,把胖脸拉成瘦脸,把胸脯壮大的美女,看着这些一张张快速进化的脸,就回忆起筷子的美貌,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她们的身体全部这么修改一下就很像筷子了呀。没见过筷子的人,对她的姿色是无法理解的,比如后来的老包就好几次问,你说的那个筷子到底有多好看?她比电视里的戴安娜王妃还好看吗?刘美好说,戴安娜王妃是中国人吗?筷子应该是全中国最好看的姑娘,如果有个公正、公平、公开的美丽比赛的话,筷子应该是拿第一的。刘美好觉得很可惜,因为真正的美丽是不能言说的。修改过身体的女孩们,有的进了KTV有的进了电视有的进了别墅有的进了高级轿车。刘美好深刻意识到,筷子如果活着,她的美丽也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但女人不是越好看越有意义,一个女人好看的程度是有极限的,过了这个极限,人就要倒霉,甚至预示着过于残酷的厄运。

筷子的死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光了刘美好水似的光彩,两眼空空如洞,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恐惧将她生吞活剥,掠夺身体,流进血管,耳朵里喤喤地,周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刘美好一边忧心忡忡走在路上,一边晒着太阳,觉得自己的心是荒凉的、空荡荡的,已经生长不出任何梦,看不见正在经历的生活,产生出思乡的情怀。筷子的死让刘美好什么也想不到了,理想好像燃尽了的煤渣,变得无足轻重,理想是毒药,有理想没自由,被理想禁锢之后往往需要按理想要求去生活,遭受捆缚。为什么离开故乡,她开始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真正含义,拿出老包的衣服,睹物思人感慨万千,抚摸西服每一寸的土地,这衣服是一把古琴,由刘美好奏出了思念的声音。

精神压力一直没有得到缓解,感觉正被推上了一条岔路,滑得越来越远,人跟着失去了重心。刘美好说,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人在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师傅说你先回家吧,回家一切就正常了。刘美好说学艺学精,我这算什么?师傅说,你早就出师了,不用担心手艺了。师傅最后送了刘美好一个顶针,送了几个盘花纽扣,送了几个滚边的袖口。刘美好买了一个鼻毛修剪器送给师傅。方头徒弟手艺不行,送刘美好一顶亲自做的钟形帽。

刘美好得了老师傅真传,师傅失了刘美好的揉鼻术,那些鼻涕又呼之欲出,随时都会扑出来的样子。刘美好不在的日子,鼻涕豆滴落下来,他就用夹子把鼻子夹住。刘美好说师傅你每天用冷水洗脸,呼吸新鲜空气,鼻子就会好起来。师傅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没鼻子的生活了。

刘美好真的要走了,带着十个流畅平整、光洁滑亮的指甲就要走了,每一片指甲都带着死人的悲观,却又发出生命般的色泽。城市的夜间景色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从楼底的大街上,驻足抬眼往楼顶上看,筷子仍在原处静坐,刘美好想她应该能够看得到我吧。周围几个路人顺着目光往上看,什么也没看见,问你在看什么?刘美好说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她发现自己眼神很好,自己能看到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

刘美好把白裙子带走了,通过那件裙子可以照看到以往的筷子,所有的美丽都集结到一个人身上,又迅速疏散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