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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像黑暗中的火把,引领男人奋进,可以成为点照世界的一种光明。那么,一个女人好看的程度,有没有极限?

有个女人是店里的老主顾,隔三差五来做套衣服。刘美好发现这个女人不算太年轻却很好看,雪肤花貌像电视连续剧里的主角,乌云般的头发卷得似一丛青藤,一口诱人的雪白牙齿,笑起来闪烁着光,长睫毛也跟着簌簌发抖,女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容忍的虚幻般美丽。女人身穿红长裙,这次要做一条白色裙子。师傅说,刘美好由你来做吧,光学不练艺不精,你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量身的时候,刘美好感叹道:你真是个漂亮的女人,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你的腿真好看像两根筷子。好看的女人说,还没有人说我的腿像筷子呢。刘美好说,我能有你一半的漂亮就好了。筷子说,一个女人长个平平常常的样子就可以了,长成这么漂亮有什么好处。女人不能太漂亮,如果太漂亮,人就会活得越来越不好。

傍晚店面关掉之后,刘美好常去什刹海小坐,穿过几座高楼,路过后门桥附近一座老旧火神庙门,越过庙墙可以看到火祖殿,屋顶上传说压火的琉璃瓦顶脱落无几,老庙牌子上的小字上写着:敕建火德真君庙。这天返回时,看到一团红色的衣物在楼顶空中迎风招展,两条人腿像两根飘荡的面条。是要寻死吗?还是第一次遇见想死的人。刘美好快速地跑进楼里爬上顶层,见到一个女人背影,喊道:你在干嘛?女人并没有回头,连续喊了几声,声音丝毫不起作用就斗胆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顺便往下看了一眼,全身麻木,身子一下子差点失了重量。

女人转过头望着她若有所思,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做裙子的那双筷子吗?这个女人前天量身时还一直正常,现在却装聋作哑,精神有点问题也说不定。刘美好说,这里风很大,快下去吧。筷子继续沉默,刘美好打了个让她下去的手势,说谁都有初一十五,谁都有山高水低,寻死可犯不上。规劝起了作用,筷子说,我就想歇会儿不是想死,我在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刘美好说,那你不要坐到这里,打个喷嚏就有可能掉下去。

筷子听从了劝告,顺从地把晃荡在空中的双腿抬进地面,站到刘美好面前,女人腿长,站起来就不像面条了又像两根筷子。筷子说,你看下面有个人走起路来像鸭子屁股乱扑哧,有个女人边走路把手搁在身边男人肚皮上挠痒,还有个人正在学习骑自行车,我恨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一起跟他们走路扭屁股挠肚皮使劲蹬着自行车。刘美好说快下去吧,我看你是在吹牛,这是十八楼你的眼睛根本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清楚。筷子说不信你过来看看。刘美好说你还是快下去吧。筷子说,我不下去,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挤我。筷子说了好几遍我不下去,听起来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在这上面看风景。刘美好点点头,筷子招了招手,说我不会寻死的,你看我像是寻死的人吗?刘美好说,你可不能去死,这么漂亮死了多可惜。再说你不想穿新裙子吗?裙子用不多长时间就好了。

过了几天,筷子来试裙子,裙子束腰紧收,花边镶嵌的下摆比一般的裙子放宽了一点,只是袖扣松紧还得重新改一下。一回生两回熟,两个人搭上了话,再见了面就有话说。筷子伸出手,手如柔荑,指如春葱。刘美好说这么漂亮的指甲哇。筷子说,我以前给人美甲涂指甲,你要喜欢也能给你涂,椭圆内雕花甲片,那个是我最擅长的。

刘美好跟了筷子跑到楼顶看景,筷子说你看楼下那边来了三个女人,中间那个长了个驼峰鼻,还有点歪,左边那个鼻尖很肥,像个蒜头,右边那个是个马脸,还掉了一颗板牙。刘美好只看到几个人影在移动,说真的看得清?筷子说,快看快看又来了两个女人,前面那个龅牙,脸上长满了疤痕疙瘩,像个麻子。我要找医生把我的脸蛋也操作一下,弄成蒜头鼻龅牙麻子,人长得丑一点,生活才能更美好。一道痛苦之光划过筷子的脸庞,刘美好看得很真切,她不能明白漂亮有什么好痛苦的,漂亮好似已经变成沉重的负担。刘美好说,她们长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长成你这样的才值得一看,别说傻话啦,你不是要给我涂指甲吗?筷子细心地祛除死皮,打磨甲面,然后上甲油,把在空中飘荡的灵感都画了上去,去油、修甲、浸甲、搽底油、涂油、亮光,筷子的业务一点儿不生疏,刘美好举着精致的手既兴奋又满意,就是天有点黑了,看得不是很清楚。

裙子改好了多日,筷子也没有来拿。再见到筷子,仍然穿着红裙子,她的样子很高兴,嘴巴浮泛出微笑,身子晃了晃好像喝了酒,就要脸红耳热带着酒的温香睡过去。刘美好说,裙子已经改好,现在可以试一下拿走了。筷子说,我快忙死了,我的脸还没有弄好了,忙过了我再试,你看我变样子了吗?刘美好说越来越漂亮了呢。筷子听了心情沉重,说怎么会这样呢?

筷子喜怒无常,刘美好已习惯。筷子说,你跟我去楼顶看景,今天有好看的。到了楼顶,刘美好看到楼下角落有两个人搂在一起亲嘴,从上往下看很像两只狗在互相咬。筷子说,你见过扔标枪表演吗?刘美好说,咦?还真没见过扔标枪的呢。筷子说,你往那边看,有个运动场。一个人正在扔标枪,另一个跑着捡起来给他递过去,看他再扔出去。刘美好说,我看到操场了,没有看到有人在扔标枪,在哪儿呢?筷子手指着说就在那里,跟着做出奋力扔标枪的动作。刘美好说,什么也没有,你的眼睛难不成也出了问题?

筷子掏出一封信,说你能帮我送封信吗?陆卡斯还在等我,他一定很着急,我写了信给他安抚他一下,让他不要着急,我的脸还没有变样,但是就快好啦。刘美好说,你别这么消极,要想高兴就得自己去寻摸好事,不要无缘无故地去死,太不值啦。筷子怒喝道,无缘无故?哪有人是无缘无故地去死,我要是去死就有我的理由。刘美好说,如果你愿意又觉得值得就去死吧,谁又管得了?不过我告诉你,跳楼死样难看,寻死也别选跳楼。筷子双手把脸压变了形,说死样难看?人死了是最难看的,我怎么没想到。刘美好觉得筷子说把自己弄丑是对自己的一个讽刺,那种美丽是她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东西,不耐烦地说,死吧,死吧,死吧。筷子说,你别忘了帮我把信送去,我很快就下去。

刘美好独自往楼下走,说你真是个神经病,我跟你这个神经病没什么话说了,我还憋着尿呢。我不理你了,你下楼也没人再理你了。

刘美好走出楼口,筷子猛然从十八楼楼顶一跃而出,向楼下的空气扑去。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刚刚跟一个叫刘美好的女人分担了寂寞,并有所慰藉,人生的最后角色是自由落体,风扯着心脏在耳边轰轰地响。

筷子觉得寻死的人一定都是彻悟人生的,为什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仅仅是一种让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一种疯狂衍生的悲观。悲观就是一杆标枪,是幻觉,透过身体。记起刚才看到那个标枪教练,宽厚的唇,看样子可以将标枪扔出七八十米远,在标枪落地的一刻冲上去,中枪的感觉大概是不错的。标枪教练两只胳膊汗毛浓密像毛蟹的臂,幻想他紧紧地攫住肩胛骨,猛烈的撞击一定就像是火车穿过了身体,不禁有些难为情,疑惑此刻怎么会回味起这个。

周围的风把筷子的裙子掀上去那一刻,她更加妩媚动人,迷人荡魂。刚才如果没有遇到刘美好,这神魂颠倒可能早已发生了,那又会怎样呢?本来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是不想和任何一个人再说一句话的,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人涂了指甲又倾诉内心?很多事情无法解释出其中的动机和意图了,开始不能确信是不是一定要死去。向下坠落的过程,风中的筷子像一块飘下来的红手帕,渐渐看清了刘美好两个坚挺突出的乳峰,左边胳膊那小片斑疹开始奇痒无比,试图伸出右手挠一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来不及完全完成。

一个下垂的阴影,刘美好的脸蓦地闪过一道黑光,接着听到了沉闷的敲碎骨头的声音,黑影在她的身边落地,头东脚西,两只手还在不停地乱抓。头突然滚了下来,血像章鱼的触角伸到了脚下。刘美好清楚地看到了头颅上扭曲变形的脸,眼神里的血色和恐惧掺杂在一起,发出了猫一样尖锐的叫声,费了好大劲,才找着方向跑掉,心里仍然一阵阵慌张。

救护车的声音已经听得见,远处的几个人围猎般跑了过来,一些紧张的、惊奇的、害怕的脸挤在一起。一滩乌黑的血像一个人拉长了的影子,占满了路面,后面塞了不少车,喇叭声不断,前面的就朝后喊:叭什么叭,前面死人了。刘美好内心咻咻地响,脸上的颜色还没有变回来,总觉得有人窥伺着跟在后面,试图攫住她的脚步,一遍遍回忆筷子刚才都跟她说了什么,一切开始迅速变得不真实,人怎么说完蛋就完蛋了。

几天过后,楼下的死人残迹彻底消失了。难道是我弄死了筷子吗?是我用话杀死了一个人吗?是我骂死了一个人吗?我让她死,她就真死了?刘美好发觉自己背负上了一笔债务,昏昏沉沉睡着,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背上绑缚着一颗人头,看不清脸,甩也甩不掉。惊醒之后,看到暗里布满陷阱,全是正待扑过来的黑影,无告的人头就夹杂在其中。难睡的夜真长,黯然地凄凉,强烈的清醒让人感到害怕,空气死了一般。一连几天,开始神思恍惚,缝纫机跑不成,针也不会使,记忆力急剧退化,手边的剪刀顶针也找不到了,恐慌在体内一直憋着,像排泄不出来的大便般难受。

刘美好一早去医院,挂了个精神科的号,对医生说我被吓破了胆,天天把灯亮当鬼火。女医生翻开她的眼睑,说你现在精神有点问题,吃点药,回去好好调整一下吧。病历上写道:病人惊恐胆怯,意志减退,意识清晰度降低,感知范围变窄。刘美好说,精神病?你还什么也没问我呢,你居然说我是精神病,我看你才是神经病呢!真奇怪,你这个人和我说“精神病”这三个字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