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好正对火车站广场上的巨型铜钟着迷,校正了一下表,距离火车启程刚好还有两个小时。正琢磨着如何打发掉这段时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白色软布裤,头发整齐地从中间分开,出其不意地来到了跟前。她正努力辨认对面的身影,他已经娴熟地抱了她的腰一下,如此自然,看起来这一抱就是对刘美好的问候,以至于刘美好充满迷惑地说,你是谁呀?说完她就后悔了,已经认出来了,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把原来的一撇胡子给剃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男人说,我已经不算命了,算命是封建迷信。你手里提着衣服这是要干吗?
男人热情依旧,热情带着阵阵气浪,扑面而来。男人伸出手,热情就全集中到手上,轻拍了刘美好的左肩膀右肩膀后脑勺,手拍到何处热情就跟电流一样极力传导到何处。热情快要触到胸部的时候,刘美好及时地侧了身子一下。
刘美好说,我学做衣服已经出师,刚刚买了火车票要回家了。真是有缘,来的时候碰见你,现在要走了又碰见你。对了,你不是会解梦?算命的都会解梦,给解个梦吧,我被一些自己做的梦给吓着了。
男人说,你梦见什么了?刘美好说,梦见一个女人的头发、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一个个都从脑袋上掉下来,跟下雨一样,那些个掉下来的眼睛什么的都很好看。男人说,梦死得生,梦凶得吉。梦死得生,死里逃生。你的面相,形厚神安,额隆面方,富贵之相。不用担心,你现在回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人都是平安的。刘美好说,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你要叫一个人去死,他真的就死了,这算不算杀人?男人说,我已经不靠算命吃饭了,可以告诉你,没有命中注定的事情,只有巧合的事情罢了。刘美好掏出十块钱,还记得以前欠下的人情,说梦见鬼总不是好事情,碰见鬼总得烧把纸钱,你帮忙买把纸钱烧了吧。
男人说,算卦相面无非混口饭吃,你自己也能学会掐算自己,教你也不妨。相面无非看人观色,懂点世故人情,人脸喜怒忧思悲恐惊,琢磨一下长相穿戴就行。人都是认假不认真,不管真假只管好坏。
说完,男人热情地靠过来,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窗户,说火车还没开,到我家坐一会儿吧,很方便,你忘了我住702。 男子眼睛闪闪发亮,目光照耀着女人。刘美好矜持地笑了笑,算是拒绝。
男子说,我们可以说天说地说故事,谈古论今话友情,回忆过去畅想未来,品茗品人生品什么都可以。萍水相逢就是缘,以后能不能见到还不一定呢。
刘美好说,你连我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呢?
男人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刘美好说,我叫刘美好。
男人说,哦,密丝刘,能够在你离开北京最后时刻再次相遇,对于我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
说实话,见了他,她是有些兴奋的,男人的黑色衣白色裤折射出一种黑白相交的光线,穿上皮夹克之后越发显得俊朗,举止斯文,年轻又健康。男人前面几句话说得很诚恳,话一诚恳就变得劲道,勒住了刘美好的脚步。人生的奇遇值得珍惜,她被说动了心,准备顺从地跟他走,瞅了一下表盘,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真奇怪,有你这么热情又好客的男人。一个女人是不能随便跟男人去家里的。你不是坏人吧?男人说,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刘美好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一看就是坏人。最后的一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进了屋,男人把门反锁上,顺手拍了刘美好的屁股一下。刘美好说,你要干嘛。男人说,什么也不干。他笑眯眯地使劲拧了刘美好的脸蛋一下,那个地方先是白了一下,又红了一下,才恢复常态。
男人说,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我想和你缠缠绵绵到永远。
刘美好说,我看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一定是想疯了。我要走了,你让我走。
男人说,你喜欢我,你怎么会缠绵一下都不愿意。
刘美好说,真好笑,谁说我喜欢你,鬼才喜欢你。
男人说,你别骗你自己了,你喜欢我,要是你不喜欢我,会跟我来这里吗?你问问自己的心里话,你要用心聆听你的心思。
刘美好说,少来了,问什么自己,喜欢不喜欢自己还不知道吗?我被你骗来了,老甜瓜从心里烂,原来你是个流氓坏蛋,人面兽心,我都没有看出来。
男人说,你不是不想缠绵,你是紧张,你紧张什么?
刘美好想把男人从门口推开,一双又粗又壮的胳臂顺势紧紧地把她夹在怀里,拥抱像一张大嘴,将刘美好吞食了进去。男人伸嘴亲脸,刘美好双手捂得严,并没有留给他可以下嘴的地方。刘美好斗智斗勇,说别人一强迫我,我就乱了分寸,你能松开一点儿吗?松开一点儿,我就放松了。就在松开的一瞬间,她挣脱了束缚,撞进了一间屋子,把门反锁了。男人狠狠地敲了两下门,想到会惊动周围四邻,警觉地停了下来,轻轻向屋里喊话,好啦好啦,不强迫你了,你出来吧,其实我也不是非缠绵不可。刘美好发现进了厕所,回答道,我也不是非不让缠绵不可,只要我愿意怎么都可以,可是我现在不愿意。我不敢出去,出去你就强迫我了。男人说,我现在要上厕所了,你不能老关着门吧。
刘美好说,你以为我是蠢货吗?我开了门你就会冲进来。
男人说,你不是蠢货我是蠢货,快开门吧。我是爱你,才想和你缠绵的。你以为我要硬来吗?我才不会。
刘美好说,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你的。从这句话之后,再得不到一声回应,男人蹙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不停地嘟囔着,你看看你的表,再不出来就赶不上火车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开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刘美好坐在马桶盖上想,我要是尖叫肯定能救我自己。一声声尖叫从嘴里吐出来,尖叫声钻出厕所爬出房门传递出了紧张的信号。男人说有话说话,你叫什么。
男人慌忙开了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喇叭唱道:告诉你朝东去是一片热闹闹/不要再吵和闹我的男女和老少/要知道我身上的虱子可不少/实话说我现在正烦燥/因为我很久没睡过好觉。
喇叭声音可以无限高,刘美好尖叫声却不能无限高,喇叭打败了声带,科技打败了肉身。刘美好的尖叫淹没在《让我睡个好觉》这首歌里,尖叫声不管用了。男人说,你觉得好听吗?刘美好说,该死的摇滚。
男人在《让我睡个好觉》这首歌里漫步行走,身上也充满了要和刘美好睡个好觉的热情,在皮夹克口袋里摸到了一串钥匙,试了一遍也没找到一把能打开。他在歌曲中不停地思索着,思索不下去就摸了几次后脑勺,就又能思索下去了,最后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找来一枝前端被打扁的钢针,伸进弹子锁锁孔,左手轻轻用力试着按开锁方向转动,同时右手把一根格外细长的钢针沿着粗针的缝隙伸进去,将每个弹子都推到了切线位置,直到右手感到一个轻微的跳动,弹子就位,旋转锁头内芯,扭开把手。
刘美好死命地抵着门,就算今天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让男人得逞的。男人慢慢地使出力道,门缝嘴巴一样越张越大,两个人比试力气的结果是男人胜出。男人一把夺过撑着门的手腕将她掀翻进了浴盆里,女人要爬起来的过程中被猛地拖起来摁到了墙角,死死地扼住了脖子,漂亮的指甲抠进了男人的胳膊里都被挫碎了。
刘美好进行了热烈的反抗,采取了踢、蹬、推、咬、挠、抓、揪、扇等一系列抵抗方式之后,就没招可用了。男人一拳打到了眼眶上,又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她仍然坚持做了最后的反击,吐出了几声毫无威胁的“呸、呸、呸”,然后迷糊过去毫无知觉。男人掰开她的腿,把她的身子翻过来,一会儿又翻过去,然后又翻过来。刘美好这个时候意识是模糊的,却灵敏地闻到对方身子有一股烧过的味道,类似煮糊了的猪肉,或者熟透了的水果多放了几天的味道,几年前和厂里会计行事的时候,也闻到了这么一股味道。
醒来之后,屋子空无一人。脸划裂了几个口子,渗出了血色的黏液,疼痛诉说着刚才的耻辱,每吐一口带血的吐沫就多一点儿悔恨,坏就坏在轻易地跟人走,把坏人当成好人,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要是没去男人家,要是晚一点儿来火车站,要是没有那一毛钱的人情,刘美好不想再“要是”下去了,已经于事无补了。难道这是报应?她把筷子骂死了,这就是罪有应得的报应。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钟突然响了一声,这钟声告诉她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离开了,同时也敲响了她的悲伤。刘美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悲伤不是冷的,是热的,悲伤如火焰,火花四溅,光芒万丈。人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才会拥有这么些奇怪的心情。
在行李检查入口处被一个穿警服的女人喊住了,她盯着刘美好的脸,问你有什么事情吗?有人打了你?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你后面怎么了?刘美好转头看到屁股附近有一块地方全湿了,除了疼痛的耻辱,又平添了屁股的耻辱。看了一下表,离火车开动还有六分钟。
刘美好低垂着眼皮,沉默了。花费了五分钟,把口腔里带血的吐沫全部咽了下去之后,突然叫道,我现在要上火车回家,你管得了我吗?警察能管人回家吗?转身向检票口跑去,踉跄着两只腿拐来拐去。悲伤是无法言说的,刘美好拒绝了向任何人倾诉,内心的悲伤说出来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
在最后一刻,刘美好擎着两套衣服,一套属于老包,一套属于筷子,内心空落地跳上了火车。有人问她,怀抱何物?她说,衣服,拿衣提领,要不然会折出印来。
人最好有一种化悲泣为欢笑,变伤痛为欣喜的能力,才能时时找到生机。火车上,刘美好拼命地洗脸。列车员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要用光全火车的水吗?本来她是要说一句什么回击列车员的,话没有出口,此刻悲伤的心情似乎已经过去,就不跟别人计较了。悲伤的心情让人越活越不真实,这才算呼了一口气,重新感到了真实。刘美好用手胡乱擦了擦脸,她的脸现在像一条内裤,肮脏死啦,怎么洗都会有味道,再干净也是不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