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信的人必须在我们相信他的有关事情上是领导和指导我们的人,而且是我们对他抱有某种程度的尊重和尊敬的人。但是宛如我们钦佩别人,同时我们也想自己受人钦佩一样,我们接受别人的领导和指挥,我们也进而想自己成为领导和指挥。宛如除非我们能够在受人钦佩的同时说服自己,我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值得钦佩;我们就不可能总是对别人的钦佩感到满足一样,除非我们在被人信任的同时我们能意识到我们实实在在值得信任,我们就不可能总是对别人的信任感到满足。如同受表扬的欲望和值得表扬的欲望虽然非常相近,但仍然显然是两种不同和不能混为一谈的不同的欲望一样,受人信任的欲望和值得信任的欲望,虽然也非常相近,但也是两种同等的不同的欲望。
受到信任的欲望,说服别人的欲望,领导和指挥别人的欲望似乎是我们所有本能的欲望中最强烈的欲望之一。也许,这就是语言的官能、人性特有官能赖以建立的那种本能。没有别的什么动物具有这种官能,同时我们也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动物身上找到领导和指挥其同伴们的判断和行为的任何欲望。伟大的野心,居高临下,领导和指挥看来完全是人类所特有,同时语言是野心、居高临下、领导和指挥他人判断和行为的伟大工具。
不能受到人们的信任总是令人感到羞辱的事,当我们自己怀疑这是因为我们被认为不值得信任和我们可能严重坑害并存心欺骗别人时,更加如是。说一个人在说谎是所有当众侮辱中最不可饶恕的。但是任何存心欺骗他人的人必然会意识到自己应该受到这种当众侮辱,必然会意识到他不值得信任、意识到他会丧失所有索取那种信任的权利,而只有有了那种信任他才能在与同他地位相同的人们交往中感到自在、舒适或满足。一个不幸认为自己是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一个字的人会感到自己是被社会所遗弃的人,会想起变成那个样子或面临那种惨境就感到害怕,而且我想他最后一定会因绝望而死。不过,可能还没有人有正当理由对自己抱这种羞辱的看法。我甚至愿意相信,一个最臭名昭著的说谎的人,撒一次重大而蓄谋已久的大谎,至少也说了20次的真话。而且,如同在最谨慎的人当中信任的倾向常常易于胜过怀疑和不信任的倾向一样,在那些最不顾事实的人当中,在大多数场合说真话的天然倾向也胜过欺骗的倾向(即在某方面改变或掩盖真实的倾向)。
当我们哪怕是在无意中欺骗了别人的时候,由于我们自己曾被骗过,我们也会感到羞辱。虽然这种非有意的欺骗可能常常并不表示缺乏诚实,缺乏对真理的完全的爱,但它总还是表示在某种程度上缺乏判断力,记忆力差,表示了某种程度上的不恰当的轻信,表示了某种程度的急躁和鲁莽。它经常会降低我们说服别人的威信,给别人对我们是否宜于担任领导和指挥带来某种程度的怀疑。不过,一个由于自己的错误而引错了路的人与一个一贯存心欺骗的人是大不相同的。对于前者在许多情况下还是可以大胆信赖的,而对于后者则任何时候都不能大胆地信赖。
真诚和坦率能获得信任。我们信赖看来愿意信赖我们的人。我们认为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他要引导我们所走的道路,因而我们乐于把自己托付给他的领导和指挥。相反,含蓄和遮掩引起踌躇。我们不敢跟随一个我们不清楚他要走向何处的人。此外,聊天和交往的最大乐趣来源于情感和看法的某种一致,来源于内心的某种和谐,它们就像许多乐器相互和谐和彼此合拍一样,但是这种最愉快的和谐只能在情感和看法能够自由交流时才能获得。
基于这个原因我们都愿意感受每一个人的感受,想深入彼此的内心,看清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情感。那个使我们沉溺于这种天然激情的人,那个邀请我们到他的心灵深处去做客的人,那个仿佛是向我们敞开了他的心胸的人看来是表现了一种比任何其他的好客更为令人高兴的一种殷切好客。一个脾性良好的人,如果他有勇气说出他所感受的真实情感,而且因为他感受到了那些情感,他不可能不使人感到高兴。正是这种无保留的真诚甚至是小孩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声音都令人感到愉快。无论一个敞开心扉的人的观点是多么幼稚和不完善,我们都乐于去理解它们,并且尽可能把我们的理解力降低到他们的智力水平,用他们看待它们的眼光来考虑每一个问题。我们要想发现别人的情感的激情天生地是如此强烈,以致它常常蜕化成为一种想探听我们邻人的所有秘密(而那些秘密我们的邻人是完全有理由隐瞒的)的一种惹麻烦而又顽固的好奇心。因而,在许多场合,它要求谨慎和一种强烈的适度感去对这种激情,如同对人性中所有其他激情一样进行控制,把它降低到任何一个公正的旁观者所能赞同的那种程度。不过,如果这种好奇心是保持在正当的范围内,而且好奇的对象又不是有正当理由需要隐瞒的东西,这时不去满足这种好奇同样也是令人不快的。一个人回避我们最简单的问题,对我们一些毫无任何冒犯的询问也不愿给予满足,他把自己紧裹在一层穿不透的朦胧里,仿佛是要在自己心胸的周围筑起一堵防护墙。我们怀着毫无恶意的好奇心急切地想冲进去,可是我们马上就感到我们被一种最粗野和最令人气愤的暴力推了回来。
一个含蓄和不愿暴露自己思想感情的人虽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物,但也不是不应受到尊重和应该受到鄙视的人。他对我们似乎感到很冷淡,我们同样对他也感到冷淡。他虽然不是很值得赞扬或热爱,但也不应受到憎恨或责备。不过,他也不会有什么时候需要去为他的谨慎而后悔,一般地他更乐于为自己含蓄的谨慎而沾沾自喜。因此,虽然他的行为可能是十分错误的,有时甚至是有害的,但他也不会乐意把自己的事情提交给诡辩家们,也不愿去想他是否应请求他们的宽恕或认可。
而一个由于错误的信息,由于粗心大意,由于急躁和鲁莽而无意识地欺骗了别人的人的情况通常就不是这样了。比方说,在告诉一件普通的消息中他出了差错,虽然它只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但是,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热爱真理的人,他就会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羞愧,就绝对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果是一件多少关系重大的事情,他的悔悟会更深刻。如果由于他的错误的消息产生了什么不幸或致命的后果,那他会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虽然他没有什么过失,他仍然会极其深刻地感到自己成了古人所称的有罪的人,并急切地在他的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各种补偿以求赎罪。这样的人可能常常愿意把自己的事情讲述给诡辩家们,他们总的来说对他是非常友好的,虽然他们有时也公道地谴责他的鲁莽,但他们通常都是宽恕他的这种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