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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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废墟上的花朵(6)

相比春秋,夏天是漫长的,炽烈的阳光轮番照耀,干裂的土地需要河水一次又一次的淹没。而夏天是鼎新绿洲乃至整个巴丹吉林最美的时光。瓜菜水果接连丰收。令人最感惬意的是,夏天没有沙尘暴,春天时候经常出来骚扰的沙尘暴被沙漠沉埋了,连一丝响动都没有。而一到九月,秋天就开始降临了。开始一年中最忙最辛苦劳动的村人们总是起得很早,刚刚能看见人影儿,他们就穿好了衣服。找来几个编织袋和麻袋,往架子车一扔,推起来就下地了。早晨的寒露贴在成熟了的玉米、棉花叶子和陆续盛开的棉桃上。人往地里一走,冰冷的水珠就沾湿了衣裤。有时候穿的一幅少了,就冻得瑟索发抖。在他们看来,人活着就是挣着、干着、辛苦着吃的,沙尘暴再多再猛,也吹不来的金子和粮食。而有些人,却不要辛苦,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字,一枚公章,就可以得到农人一年甚至一辈子辛苦赚来的金钱。

对于这些,他们当然知道。他们是痛恨的,又是无奈的;既是仇视的,又是向往的。他们的矛盾其实也是我的矛盾。只是,他们的说出只是表示一种情绪,我的说出却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其实,不光是我,大家对此都很清楚,大家都在说话,可是,说话只是说话,就像棉花,没有棉桃绝对开不出洁白的可以成为财富的棉花。

棉花被粗糙的,被棉枝划得出血的手掌一一摘下来之后,还未及卖到收购点,冬天就到了。去冬的衣服又被翻了出来,重新落在人们的身上。一年中清闲的时光缓缓开场,农人们捡个好一点的天气,将房顶上晾晒干了的玉米取下来,到黄土铺就的场上打了,扬掉土尘,再用架子车拉回家中,给圈里过冬吃草的羊、驴子和牛补给营养。没事的时候,就看看电视,到亲戚家走几趟。说些事情,扯些闲谎,喝几口烧酒,看几台老戏。任凭时光从自己的鼻子尖儿上绺绺飞过,不发出任何声响。

对面的牲畜看起来

牲畜和人比邻而居。这体现了村人对牲畜们的尊重。通常,人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对面的牲畜。牲畜的房屋和人居住的房屋面积基本相当,只是稍为简陋一些。一个阔大的院子,几间黄泥小土房子,上面覆着秋天的玉米秸秆、棉花杆子和干了但还青绿的豌豆秧子。这些都是牲畜们最爱吃的东西。

牲畜们是悠闲的,它们经常待在自己的房屋和院门里。早上起来,人方便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给牲畜们喂草了。人爬上牲畜们的房顶,拿着树枝做成的叉子,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带,从房顶上挑一些秸秆下来。轻飘飘的秸秆噗的一声落在地上,砸起一片灰尘。这时候,身上挂满灰尘的羊们就奔了出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将起来。有个头高,力气大的家伙,还要耍耍威风,低下头来,用自己的硬角,冷不丁地给这只或那只一下。有年幼体弱的,一不小心就被抵个仰面朝天,翻身起来,抖抖身体,就自觉地到离人家远点的地方吃草了。若是个头旗鼓相当,则要抵打一番,谁也不输谁也不赢的时候,双方就都悻悻然,各自分开,有输赢之后,赢者就露出骄蛮模样,在羊群中胡乱冲撞,那神态,那气势,就好像皇帝一样。

羊的本性温驯,即使刀子插进脖颈,也只是挣扎几下,叫唤几声。羊的善良是懦弱的,羊通常让我们看到无助者的疼痛和悲哀。上帝赞美羊,给羊以美誉,上帝当然知道羊是软弱的。但上帝有自己的想法,羊们要求民众像羊一样温驯。可是上帝忘了,羊们的温驯并不是世界和人的本质和天性。羊们和人类一样,在争夺生存、生命权利上也都是寸步不让。不过羊们表现比人简单的多罢了。

往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光芒首先照在牲畜们的身上,人则是因了房屋的遮挡,稍微迟一些和太阳谋面。羊们吃饱或者半吃饱之后,就开始喝水了,它们将嘴巴伸进人为它们准备的破瓷缸里,嘴巴使劲吸着,飘满草芥和灰尘的水就一股股地进入到它们的肠胃。喝足之后,羊甩甩脑袋,像个悠闲地绅士一般,慢条斯理地踱到老墙根,卧下来,把胃里地食物倒出来,再一次咀嚼和品尝。

人见羊们吃得差不多了,就从屋里出来,进了圈门,随便找个枝条,吆喝着将羊赶进圈里。关上门,羊的家不像人的房屋,随便找个木棍插在门吊子上,羊们使再大的气力,也不会破门而出了。羊隔壁的驴子叫了一个早上,嘶嘶哑哑的声音总是在提醒着人,它饿了,它要吃草。在羊们没有吃饱之前,人是不会听从驴子的意见的,驴子就很急的样子,当人从它的门前经过,就张开喉咙叫上几声,再聪明一点的,就有蹄子踢自己的木板门,梆梆地响。

插好羊的门,人就走到驴子的门口,抽出木棍。这时候,驴子早就急得够戗,没等人推开门,就急着往外面冲了。驴子冲出来,首先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四只蹄子前后一拉,很像回事地抖抖全身,类似于人早上起床前伸懒腰。如果人在放出驴子之前,就为它准备好了草料,驴子就一路小跑过来,嘴巴往草上一扎,就开始吃将起来。若是四处瞅瞅,没有草料,驴子伸完懒腰之后,就撒开蹄子,沿着还算宽敞的院子跑上几圈儿。算是活动活动筋骨吧。

说起来,属于驴子的活计也极少。初春拉肥也用它不着。比它劲大百千倍的拖拉机突突几个来回,人攒了一年的肥就都被送到了地里。而在没有拖拉机这玩艺之前,驴子的用处可真是大。运肥、拉粮食、到乡上赶集,人就将驴子拉出来,套在架子车上,从杨树上折根枝条,吆喝着来自来来往往。有调皮的驴子,故意和人闹别扭,套套儿的时候,一个劲儿向前或是向后退,让人套来套去总是套不周正。若是人不发怒,驴子就愈加得意和嚣张,一旦人被它惹怒了,大喝几声,找来木棍在它屁股上打上几下,它就老实了。乖乖地站在那里,人叫向前它就向前,向后它就退后。这时候,人就会骂,这驴真是贱脾气。驴子似乎听懂了。忽闪着老大的黑眼睛,一幅受委屈的样子。驴子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听,但没有机会辩驳,驴子知道,自己所有的坏名声都是人赋予的,人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既然上帝安排驴子寄身人的屋檐下,低头也就成为了必然。

当人吃了早饭之后,驴子的早餐也就宣告结束。但羊和驴子似乎永远都没有吃够的时候,就是扔再多的草料,驴子和羊也吃得津津有味。而人认为它们吃饱了,即使没有吃饱,它们也不会再表示出怎样的不满。牲畜们似乎知道,自己的意志向来由人主导的,它们自己的权利等于虚无,包括生与死。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热烈或是惨淡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总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饮了水后,驴子找个地方卧下来,开始倒嚼。尽管身下都是细微的黄土,粘在身上很不雅观,驴子也并不在乎。驴子比人更明白,自己是靠泥土活着的,躺在泥土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有时候还嫌泥土脏。当然,驴子有驴子的理由,人有人的说法。

人不出来的时候,驴子很是悠闲,一旦人走进它的门口,即使卧着也要站起来,快步走过来,驴子想,人来就会给一些吃的。但大多数时候,驴子的希望总会落空。除非夏天时候,人将一个劲儿向上疯长的棉花头掐了,带回来给它一顿丰盛的美餐。

当然,有驴子的一份就有羊们的一份。食物多了的时候,人就会让羊们和驴子一块进餐,人是为两者不冲突考虑的。而驴子和羊不这么认为,尤其是驴子,仗着自己身高驴大,看羊们也来和自己争食,气不打一处来,就撩起后蹄,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把身体矮小的羊们搞得惊惶失措,四处躲避。但当驴子低头猛吃的时候,羊们就又聚拢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往自己的肚子里猛塞食物。在同等的生活水平上,面对同一样的生存资源,怜悯、退让就等于失败和死亡。

和人一样,驴子和羊的长大和衰老都是危险和不幸的。相比羊们,驴子算是幸运的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毛病,没有突如其来的灾难和疾病,驴子的生活还是自由自在的,人一般不会随便将驴子杀了吃肉。人养驴子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它为自己作些活计,而这些活计,都是人需要付出比驴子更大气力的重活,像从地里往家里拉玉米梆子、豌豆秧子、麦子等等。羊们就不一样了,羊们的活着就是最终把自己的肉体贡献出来给人吃。羊们的一天天长大,就是一次次向死亡靠近。不知道羊们是不是意识到了,但羊们却装作一幅浑然不觉的样子,有吃的决不放过。任凭自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地向着人的肠胃行进。羊们的活着其实只是人的一种附属。我不知道羊们是否为此感到悲哀。而人绝对不会这样想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其实更大的悲哀是人的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什么要被另一种生命所吞噬呢?看起来,人对牲畜的尊重是虚伪的,人的美丽画皮总是被自己揭破。

我想我应该为羊流些眼泪。作为人,面对强大的生存,蓬勃的欲望,我们时常哑口无言。

戈壁上的它们

戈壁浩大无边。经常时候,一出门,我就看见了戈壁,伏在我们的视野中。春天时候,沙尘就从它那里翻涌而起,掀起滔天浊浪,弥漫了我们的军营,以及军营之外的绿洲和村庄。在夏天,它则一幅处女的样子,恬静得让人心生怜悯。火一般的太阳扎在它的皮肤上,燃烧着它的骨头和油脂。而冬天一到,它就变做了哲人的样子,沉浸在巨大的寒冷当中,以沉默的姿势,向着不安分的我们,显现自己的博大智慧。

因为工作的缘故,进出戈壁是经常的事情。去年初春,我又从先前的单位调往戈壁深处的基层团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做干事。我的工作单调而又充满意义。而我所说的意义是我能够在工作当中,很自然和直接地获取到在戈壁的生存体验。戈壁就在我们身边,经年累月打击并安慰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个人思想。

若按照严格的地理概念,我们单位所在的地方为典型的流沙地带。戈壁不过是沙漠的一个假象。骆驼刺很多,但相比乡村边缘,数量和形状要少和小的多。从部队机关驻地到我现在供职的单位,实际上就是从戈壁渐次进入沙漠纵深的过程。大概是因了部队在沿途建了数座小点,有点人气的缘故,心理上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反差。

数千棵杨树,几座低矮的营房,灰尘游弋的狭窄马路,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环境。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没事做的时候,我们就三三两两,说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在马路上溜达。夕阳在缓慢下落,我们缓慢在走,当太阳真的跳进地平线之后,轻浮的夜色就像黑雾一般逐渐降临。我们就折回头来,向着营区,向着自己睡眠的房屋一步步地走回来。

经常,我们可以看到鹰,这些来自祁连山的猛禽,中午时分,冷不丁地落在房顶上,或是不远处的戈壁滩中,它们成群结队,像我们开会一般围在一起。不停地扭动着头颅,尖利的嘴唇看起来更像刀子,巨大的翅膀垂在地上,一会儿忽闪几下,想要飞走的样子。它们长满羽毛的眼眶中游动着蝌蚪一样的眼球,它们时刻警惕着,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有的时候,我们会开车到它们身边。奇怪的是,它们对汽车,这比自己强大和迅猛百倍的家伙毫不在意,汽车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它们的固有姿态,顶多瞥上一眼,就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继续它们的议题。

戈壁中有很多沙鸡和少量的野兔,鹰们的主要食物。弱小的沙漠生物,戈壁的忠实臣民和坚守者。它们的生命异常顽强,再大的风暴也无法扼杀。风暴来临的时候,它们就钻进在沙蓬和骆驼刺下面的巢穴,任由流沙奔涌掩埋。风暴过后,它们就会从厚厚的流沙中钻出来,抖抖羽毛,饿了就找些细土和草籽充饥;天气晴朗的时候,它们就聚在一起,咕咕叫着,贴着戈壁扑拉拉地飞。

而野兔因为数量少,没有扎堆生活的习惯,相比沙鸡,它们就少见和寂寞的多。野兔的巢穴很是隐秘,一只野兔往往要建造几个甚至十几个巢穴,像狡猾的腐败分子一样,这儿住几天,那儿住几天,让抓捕它们的狐狸和人无法确定它们的行踪。

飞在高天上的鹰则不管这些,只要你出来,只要你在戈壁上胡乱窜着,或许就在野兔和沙鸡低头吃食的时候,黑色的闪电迅速降临,沙鸡和野兔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鹰的利爪摄取了肉体和生命。我有几次看见鹰在天空上飞翔的样子,自由的精灵,它们几乎不要动一下翅膀,身体的左右摆动就使庞大的身躯像蛇一样灵活。看到猎物的时候,鹰则渐渐降落,等到了适宜的高度,再猛然一击,大部分的猎物就在劫难逃了。

戈壁当中最神秘的就是狐狸了。巴丹吉林沙漠中有红狐、白狐和花狐,都很稀少和名贵,早年有经验丰富的农人,闲暇时捕猎狐狸,一张皮可卖数千元。导致狐狸的数量越来越少,到我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传说了。刺猬倒还很多,开车的战士经常可以看到,黄昏时候,它们不知怎么着就跑到马路上来了,扭动着肥壮,长满硬刺的身体,笨拙地穿路而过,如果车速快些,它们就有可能丧命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