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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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废墟上的花朵(7)

最有趣的应当就是小跳鼠了,长长的尾巴,短短的前肢,一身洁白的羽毛,样子像微缩的袋鼠。它们一般与人同居,戈壁滩上很少见到。在空闲的房间或是仓库里,小跳鼠悠然自在,没有人刻意打搅它们的生活。我初到戈壁深处的工作单位时候,第二天晚上就看到了听说已久的可爱家伙。我住的房间空闲了一些时日,小跳鼠大概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我刚躺在床上,它就一蹦一跳出现在屋地上,我没有惊扰它,只是看着它悄无声息地经过,然后消逝在桌子下面的某个洞穴。

我是不喜欢鼠的,尽管美国的迪士尼公司拍了好多褒扬老鼠的动画卡通片。鼠们的形象也极乖巧、聪明和讨人喜欢。但鼠毕竟是鼠,寄生在阴暗角落,像暗杀者一般躲躲藏藏,不敢接受阳光的照耀。这一次,我是例外了。小小的跳鼠,在寂寞的戈壁,想来它们的生存也是极为艰难的。我对它的宽容乃至喜爱,大概是出于内心的那种同在戈壁生活的同病相怜的感觉吧。再说,鼠再狡诈和可恶,它们的脾性都是我们所了解和掌握的,人就不一样了,人的整人招术要比鼠高明和凶猛百倍。

再往远点,距营区数公里的戈壁滩中,经常可以看见骆驼的身影,这些荒原中骄傲的贵族,在极其贫瘠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生命。它们肥大的身体与戈壁沙漠浑然一色,如果它们静止不动,或是安静地卧在那里,再明亮的眼睛也不会轻易发现。更为奇怪的是,骆驼们经常游走的枯燥荒滩中,竟然还有一眼亮汪汪的水泉,无论天气如何干旱,即使数年不下一滴雨,泉水也照样咕咕流淌。在泉眼的旁边,还有一间用石头砌起来的小屋,每年初冬时候,不知来自哪里的牧驮人就住在这里。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深处,和几十上百峰骆驼一起,度过北风迅猛的寒冷冬季。

祁连丹霞

对于大地及其奇诡、灿美的特质与表象来说,人所有的旅行都是冒昧的。可人必须在大地上行走,从这一处到另一处,这种挪移不仅是肉身的,且充满了思想甚至灵魂漂移与历练的气味。2006年春天,我再次来到张掖(甘州)。这是一座至今仍保留了边塞气息乃至拙朴自顾的农耕文化的城市。在夏夜街道上,有很多卖唱者,尤其是用方言唱的那种甘州小调或者民歌,虽然听不懂,但始终给人一种凄苦而哲学的内心感受。隐匿在市区的大佛寺总是在凌晨有钟声传来,不管你在那个角落,都会被惊醒。向西的黑水国旧址遍布汉墓,野鸭从老城墙上空飞过,曲曲折折的阴影像是黑色幽灵,在正午或者傍晚,让人浮想联翩而又心感苍凉。

在张掖一夜,阳光刚刚穿过窗棂。我便起身,与当地的作家柯英,诗人倪长录以及山东来的兄弟鲁青,新疆来的蓝色沙漠等人租了一辆面包车,穿过还在牛肉面、麻石子和麻辣烫气息中睡眼惺忪的尘土街道,向西南而去。沿途农田里的麦子们刚刚开始成长,田埂和路边的青草大部分还掩在枯干的旧草之下。唯有天空是湛蓝的,笼罩着冠冕巍峨的祁连峰顶。车行一个小时,是一面巨大的河滩。村庄坐落两岸,叶子尚还发黄的杨树一副崭新模样。柳树们一味下垂,被风撩着,羞涩得似乎祁连深山里的裕固族少女。

到倪家营子,柯英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战(西路军与马步青部队)。一座土山下的空地上,站着一片墓碑,青色的,在早晨的太阳光中,森然、肃穆。我想,任何的战争都是不道的,是以人及其生命、尊严的代价为呼啸子弹和血肉堡垒的。紧接着,车子进入了祁连山脉,这里是肃南裕固族地界。我想到在其中生活的兄长铁穆尔,想到他缯起的长发及腾格尔一样的歌喉,还有酒后的忏悔与祈祷。到皇城草原之外的小镇,我看到,这里的山峰完全去掉了外在的装饰,别说树木,就连一根草也难觅踪影。

山体是赤红的,还有绛红、紫红和土黄。我一阵惊愕。在我以往的想象中,绵延巍峨的祁连山及其余脉,一定植被丰茂,众草在每一片土地上都如影随形,片刻不离。可这里的山峦,竟然摈弃了那种柔韧的披拂和隐藏,直接将自己裸露出来。下车,我站在已经攀高的日光下面,仰面环顾,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苍天如此高蓝,似乎是一口幽深的水井,流云如画,鹰飞如电。而四周山色,却又是另一种境界。赤红如大火熄灭之后的惨烈炼狱,鲜红如绵长地毯,绛红如温情传说,紫红如奋不顾身的爱与绝望,大黄色如灿烂之光芒。身边的柯英说,这就是祁连丹霞地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再向里,还有更奇绝的。

我哦了一声。正要返身上车,对面走过来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我走过去,递上一支香烟。老人抬起手,指着正西面那座秃山说:你看那像不像一个挎篮子的妇女?我凝神一看,果然有几分相像。老人吸了一口烟,又指着西南面的一座秃山说:那像不像一个跑着的放牛娃?我一看,也果真想象。老人说,这就对了。早年间,他们是一对挺好的夫妻。山里的狼精看上了那妇女。人家死也不肯。狼精一生气,就把这两口子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叫他们干看不能相见。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传说,在它环抱的人群及其文化传习之间,就如此这般经由人的口齿成为不朽的流传。

这其实就是文化的力量。神话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源头,也是信仰及力量的源泉。再向西南,透过车窗,外面的山峦扑面而来,在眼界和心胸内挺拔连绵,给人一种块垒堆砌之感。行在半山腰,一边是陡峭的灰色山坡,一边是悬崖深渊。20多华里后,两边的山坡忽然有了颜色,心情也随之温情气来,那是草及灌木,在土地上开始了一年的生命旅程。沿着巨大的河谷行走,张目四望,远处祁连山顶的积雪似乎就在睫毛之下,那么庞大,给人一种圣洁的优雅的神灵的气息。到一道山沟外停车,柯英说,从这里进去,就能看到大片的祁连丹霞了。

沟谷是阔大的,敞开的只是一点。其中的蜿蜒,犹如人心及人世间各式各样的生命轨迹,敞开的仅仅是皮毛或者一点端倪。深藏的,才是丰富、丰美的,甚至出其不意和满含玄机的。车子转向,进入沟谷的时候,却被一片沼泽围困。山根流溢泉水,将沟口泥土泡软。沼泽上有几颗面目全非的石头,我们几个男人,弓着腰在后面推。吭哧半天,车子还是原地打转。我叫女司机下来,我上去。发动引擎,加大油门,再一挂档,一下子就脱离了泥淖。女司机及朋友们惊异。我说我其实不会开车。他们哈哈笑。到干硬处,技术欠佳的女司机再也不敢向流水和沼泽的沟谷内里开了,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吧。

步行向内,一侧山峰投下阴影。人在其中,有一种被荫庇的凉爽。走了一段,沟谷豁然开朗,向内更加宏阔,两侧山峰则渐次升高。我站在河滩上,左右看看。忽然发出一声赞叹:所有的山峰都像是乳房。它们喂养的是天空,也还有冥冥之神。当然,所有的沟谷也像巨大的子宫或产道,随时随地都在孕育,都在生长、隐藏和诞生。朋友们听了也哈哈大笑,说我说得太直接了。我说,难道不是吗?睁眼看看,再想想,其实就是的。只不过许多人不愿意用嘴巴说出罢了。

鲁青和蓝色沙漠忽然岔开话题,指着山坡一侧的小山沟说,看!几个人奔过去,看到几朵绛红色的花,也不是花,是一种紫红色的直立,向上的生长;俯视之下,虽小,但觉得十分有力,有一种昂昂乎天地间的超拔与凛然。倪长录说,这是锁阳,一种生于戈壁荒山的菌类植物。柯英小心挖出一支,端在手中。整体的锁阳像极了男根,向上的花茎或秆茎细长,头部胖圆,顶部略尖。根部是两只椎圆形的白色球茎。握在手中,有一种柔韧之感(回来后查《本草纲目》,锁阳:“甘、温、无毒。大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润燥养筋,治痿弱。”)。忽然觉得,天地之间总有一些物事叫人匪夷所思,蕴意丰厚的。从另一方面说,天地是宏观的人体,人体也是微缩的天地。大自然造物,也似乎都是以人为标本或灵感源泉的。这种对应或说启示,总让人觉得一种奇妙和浩瀚之感。

沟谷曲折深邃,几个人走在其中,回声四溅。沟底一边阴影,一边光亮。正午的太阳热烈毒辣,阴影则清爽怡人。再向西北方向半个多小时后,忽然看到一大片秃山,千姿百态,苍苍然浩浩乎屹立于苍天下,绝然而超然地拔地而起。最近的一座,独自离开庞大的主峰,单独耸立,如冲天男根,根部粗壮,头部更为酷似。我再次发出惊呼,觉得这天地造化总是出人意外。这座独峰后,是更庞大、壮阔的一群。头部如怒狮,如猛虎,如冲天苍狼,如受惊之鹿,如咩叫羊羔。山体是暗黄色的,山坡上的泥土犹如石灰,看起来坚硬,脚步一踩,就是一团粉末了。

正西方向,有一丹霞山峦。下身分列两支巨柱,顶上为一宫阙,廊柱壁立,其中有一平台,宽丈余,里侧墙壁上,赫然盘旋着一些粗细不一的红色纹路,似乎蟠龙狂舞,凤翔九天。爬上对面的山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如雷呼啸,打疼耳膜。蓝色沙漠说,这是中午,丹霞看起来土色凝重,要是早晨和傍晚,那才美呢!柯英说,丹霞是随着天光而变色的。

我却以为,我们此时看到的也是大地的一种样貌,更是“此时我在”的亲眼目击。这可能是最本真的丹霞了,不像艺术摄影(像)那样,采撷的只是它们最美的一面。

在巍峨奇兀的丹霞群间行走,似乎置身于一个陌生而诡秘的境界。看到的都是变异和被变异了的,都是长风雕刻的艺术品。那些傲然竖立的,躺倒的,奔驰的,张开的,凝固的,仰望的,匍匐的,充满了象征,似乎都暗藏了某些神异力量。在其中,一个人的小是显而易见的,卑微乃至速朽也是昭然若揭的。坐在通往另一道山谷谷口的磐石上,我感到了沮丧,是无名且强大的那种。

长风一路向南,如波涛,如清洗。我想到:千古长风如同绵延不休的时间河流,每一次吹袭都是掠夺,每一次挪移都是篡改。人所在和所经受的,仅仅是其中一瞬。人所能承受的,也仅仅是其中浅薄一道或者微末一粒。站起身来,几个人并排迎风向西,走过一片阴影,再转过一道山梁。阳光大面积下落,我发现,对面是一片更为宏伟的丹霞群,在初夏阳光下,似乎一座庞大的遗址,一切都像是大火焚烧过的,大风清扫过的,大水淘洗过的。它们的颜色虽然深黄,但整体的气势宏大壮阔。我想到了沙漠中的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想到消失的庞贝古城,想到古格王朝。在庞大的祁连山中,是谁缔造了这宏阔的宫殿,这宫殿经历了多少兴衰,又收藏了多少至到今天我们都无法探解的传奇和秘而不宣的人间及灵魂故事呢?

站在山岭上,长风如雷,俯视丹霞群,只觉得胸怀阔大无比。这就是自然所带给人的境界,是一个人在自然面前的被荡涤、被塑造的那种迅然感觉。诗人倪长录说:就着美景作诗,一定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们几个坐下,各自掏出手机和纸笔。我在稿纸上写道:“这一定是上苍在人间的梦魇/它们是宏伟的,有姿态的/它们积攒了太多的灵魂,以及刀刃一样秘密/在祁连丹霞群,大地的高处和隐匿处/我看到的是一座座的壁立千仞/一阙阙的宫殿。时间收藏的终究会成齑粉/而人心,而大地总是低眉信首/在日复一日的大风中被日光洗净,在暗藏与奇兀之间/把世间你我,还有山涧寂寞的沼泽/旋即消失的流云,甚至微小的草芥和土粒/灰尘一样抛开,又拢起/”

回返时,身体被风裹挟和吹送。似乎整个身体都是空的,觉不出重量,也没有了太多的世俗想法。我摸了一下额头和脖颈,尽是白色汗碱。几个人举着新挖出的锁阳,在沟谷里嘶喊。回声从四壁荡回来,嗡嗡作响。到沟谷口,回身再看,西斜的太阳将丹霞群涂抹得一片庄严,那种大红和紫红,绛红和暗黄,犹如一副悬挂于天地之间的巨大油画,给人一种逼真的,压迫力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灵魂打击力。我们几个人齐身站着,张开嘴巴呆呆望。我觉得那是对人乃至所有目击的生灵的一种心灵震慑,一种对肉身和灵魂的熏染与超度。

司机还在原地,紧锁车门。在被风处找了些柴禾,生火烤带来的香肠,温热罐装的牛奶。坐在草地上,就着夕阳,不管脏净,和啤酒一道,把食物往嘴里塞。女司机说她会唱的蒙古歌曲。我们撺掇。她张开嘴巴,果然是地道的《蓝色的故乡》《美丽的我的家》。我唱了腾格尔的《蒙古人》《草原之夜》《天堂》。众人加入,一片歌声,在野地里,以越来越浓的祁连丹霞作为幕布或者背景,我们的声音甚至不如一阵风,一股水流,但那种难遇的激越和感动,放浪无羁,让在尘世尤其是狭窄氛围中存放和顺从太久的内心和灵魂得到了有效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