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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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废墟上的花朵(5)

走得累了,坐在枯树桩上,汗水当中,充满灰土。再坐一会儿,觉得浑身发凉。而林帐之外,阳光爆裂,草木发蔫。我说,晚上在这里扎一顶帐篷,摆几瓶美酒,再有开水和茶叶,比住在宾馆舒服,也更诗意。我还说,要是有最爱的人,一定要在这里露宿几个晚上,在胡杨林间的拥抱是世上最纯粹的拥抱,在夜的胡杨林里肌肤相亲是世上最美好的天伦人欲。朋友们说到诗歌:大喧哗和大宁静,大悲哀与大幸福,其实都可能在同一种境界乃至同一颗灵魂完成的,绝不用借贷其他形式及物质。

我还想到:世间纯粹的爱情有几个?所谓的爱除了责任和义务,就是欲望和本能。在这个时代,梦想已经丧失殆尽,美好多是用物质堆积和补充起来的。这是悲哀的。一个人独坐在灿烂的胡杨叶下,我觉得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美好。我们本来一无所有,那些所有,都是暂时的、流转的,包括生命和生活本身。一个人最终能够留住并且绝对属于自己的,唯有这具肉体及其在尘世的种种摩擦和遭际而已。我抓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再画一个自己的肖像。忽然发现:在更多时候,人只有在可以随意自我放置的时候,才会获得人性深处那种幽谧的快感。唯有这份快感,才是属于他自己的,也永不会被他者分享和取代。

出胡杨林,去策克口岸,铁丝网内外,两个国度,同样的戈壁。在界碑前,我真实地觉得了祖国,还有领地的意义。遥望的外蒙天空中白云成堆,如各种猛兽与神仙驾乘。到居延海,我发现,这面深陷于大戈壁的水泊之地,当年王维、胡曾写诗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安静与平淡。岸边芦苇一人多高,发白的苇花随风摇曳,捕鱼和喂食的木船惊飞在深处闲游的野鸭。临水站定,水意弥漫,笼罩周身。中心岛上,长着许多青草,倒影在水中,犹如仙境,美轮美奂。

向北的山顶上,有一座敖包,哈达的经幡不断翻飞。流沙沿着山坡的沟槽,向下奔腾滑进,似乎俯冲的兵团,杀戮的战阵。再看看日益缩小的居延海,我觉得了一种不安。这种周而复始的填埋运动就像人生,不断的涨溢,不断的失去。如老子所说“极则反,盈则亏,此天道也。”坐在唯一的房屋阴凉中,朋友说:居延海竟然如此的美,要是周边有草木和沃土,风沙少一些,在这里建房而居,消耗一生,肯定是一种理想境界。

我说,当年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没入流沙”,性学鼻祖彭铿也在这里修道,还有约会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与居延海-额济纳有着深刻的联系。即使“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的匈奴及先前的乌孙、月氏等先民,也都在与额济纳渊源深厚。额济纳这个名字本身就出自匈奴语,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个匈奴语地理名字。海子也有一首诗的副题为《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说到这里,一位朋友说,我们每个人现场写一首诗吧,献给这次旅行,也献给额济纳和居延海,还有我们自己。我第一个响应,站起身来,面对湖水,背对流沙,我在手机上再次写道:

不过是上苍的一滴眼泪,不过是一杯水

被沙漠及其尘沙围困。我能看到的只是水面

吃水很深的芦苇、野鸭,以及尘世当中最大的良心

我只是看到了,到此一游

像一个肤浅的登徒子,一个没良心的小情人

在居延海及额济纳放置的路途之间

将生命的一厘米,灵魂的一点谷粒

消耗殆尽。最终把这一具尚还鲜活的皮囊

原封不动地带到来的地方去

可我还是孤独的,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当中

我总是把一次次自己丢掉,再从远处捡起

如同在额济纳,从胡杨林到居延海

中间横着的是无尽的时间,还有宽阔的孤独与身不由己的伤悲。”

回程路上,苏泊淖尔附近村边的红柳刚刚开花,连绵起伏,花朵呈紫色,枝干像血一样红。到黑城外围,看到怪树林——万千倒毙的胡杨树,只剩下干枯的躯干,形成各种姿势。在夕阳之中,犹如肃杀的古战场,杀戮之后的沃血之地。有好事文人总结说:胡杨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种夸张的说法是有误导性的。其实,倒毙的胡杨树桩是一点点风化的,干燥的地表根本容不得任何腐烂之物。这也是巴丹吉林沙漠最为干净的一点,若是动物,凭借自身水分和血液腐烂后,骨架仍旧是完整的。

到黑城(蒙语哈拉浩特),残垣断壁,黄沙堆涌。相对于居延海、胡杨林和策克口岸,这里的游客很少,来的大都知道这是居延汉简的重要出土地,其与安阳殷墟、敦煌遗书并称为二十世纪初东方文明三大发现。当年的伯希和、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曾在此发掘并运走了大量居延汉简及西夏文物。城中无物,遗留了些动物骸骨,房屋地基明显。西北角的三座清真寺塔基本完好,东南角有两座喇嘛坟及一座完好的喇嘛庙。

站在垛口上,风声如雷,夕阳余晖横扫大漠。头顶天似深井,四周空阔浩茫。才发现,胡杨林的喧嚣是另一个额济纳,黑城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巴丹吉林沙漠。古建筑与风沙抗衡,被时间清洗。当年的将士与似是而非的马可·波罗杳无踪影。天地之间,唯余苍茫。朋友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在城内走了一圈,有人渴望捡到某件文物或者器皿,有人低声喟叹。我坐下来,夕阳在身前画出一个独坐的轮廓,像一尊雕塑。我想,要是有人在此雕像,肯定有一种非凡的意味。因为,在古迹之中,所有的过往都深不可测,而今人的加入,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是时间的一个站点,再多年后,后世人看到,肯定也会以为这是古迹的一部分。

迎着夕阳,戈壁上一片辉煌,原本铁青色的沙子,匍匐无际而又灿烂异常。到狼心山,看到祁连积雪,以及它头顶带黑边的云朵,忽然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这句诗。这种境界是阔大、高绝的,今人似乎再也不会写出了。坐在车厢里面,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虽然有这么多同行的朋友,可我还是孤独,无法排解,更无法说出,就像是一根难以拔除的灵魂之刺,时时隐隐地疼。

我想到,两天的额济纳,其实也是孤独的。在四万平方公里巴丹吉林沙漠的包括之中,它是深陷的人间绿洲,中国仅存的少量胡杨树在此存身,也是弱水河的终流之海。最热闹的就是每年十月,剩下的时间,没人如此密集地访问,自发地看望它。在黄沙和风暴当中,额济纳独自存在。就像我,在额济纳一侧的戈壁边缘,庞大集体中,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只有那么几个人从不忽视我的任何生命迹象。剩下的,便是如额济纳一般的孤独。到大树里的时候,搭乘了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从面目看,是蒙族人。他说他是古日乃牧民,叫巴图。我说我去过那里。他热情起来。我说那地方没有多少人,住久了很孤独。他嗯了一声,用甘肃酒泉话说:哪儿都一样。就是别人看、想的时候不一样,其实好不好,无聊不无聊,自个儿知道就行了。

到所在单位门口下车,与朋友挥别。进了大门,我忽然发现,刚才的那个自己忽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天前的那个自己。我努力调整心态,想着未完的工作,应当见的人,说的话,还有要做的各种公事、私事。这时候,黑夜降临,路边的植物只剩下黑色的一团或者一些轮廓。街灯亮起来了,照常散步的同事迎面而过,有的打招呼,有的不打。我急匆匆地向着自己住的地方走,直到进入门洞,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在自己家里,面对妻儿,一切才是真实的。那些孤独,尽管时隐时现,但总归是黯淡的。而这种感觉于我而言,却时常有如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在《正义》一诗中所表达的状态与意境:“而你,而荒凉!把你的黑桌布/铺的更低些。/渗到这心里让它无法停止/你的寂静像一桩雄伟的事业。”(树才译)

沙漠的村庄(三章)

沙漠的村庄

我所说的村庄被绿洲包含着。这片绿洲,就是座落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鼎新绿洲了。方圆不过百里,村庄20多座,人口不过2万。河流造就了绿洲,绿洲又滋养了河流和村庄。我们知道,凡是河流流经的地方,总是被人占据。树木和草们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与河流的联系比人和村庄更为自然和紧密。人的来到似乎对河流和草木来说,有强加和入侵的性质。河流和草木尽管会提出抗议,但是它们的抗议是无力的,类似于民众对独裁者的建议和要求,总是会遭到训斥甚至镇压,河流和草木实际上和平凡民众有着同样的悲哀和不幸。

对于我这个外来者来说,河流是早就存在了的,它的历史久远得让人丧失方向感。黑漆漆的时光通道里面,到底都有着些什么样的曲折和磨难?我来得时候,它们已经在这里流了数千年,甚至几十万年了。相比河流,村庄总是要晚些,但也不会比河流晚多少年。逐水草而居,寻找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我们的先祖从西到东,由高原而低地,由边疆到内陆,整个人类生存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迁徙的过程。不管迁徙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迁徙的歌谣和鲜血总是在路上流着。

村庄在河流的两旁座落,从河的左岸看右岸,或是右岸看左岸,村庄的姿势简直就是在乞讨。你看,青青的杨树一处一处,说不上茂密,也谈不上稀疏,在田间和村庄的周围耸立着,摇头晃脑或是哗哗地鼓掌。一座座低矮的黄泥夯就的房屋散落在杨树下面,或者干脆就暴露在阳光和风沙下面。太阳晒就晒吧,大风吹就吹吧,反正也不会晒着屁股,吹着脸。

村庄是沉静的,没有多少人愿意坐在门外边,像个黄土堆一般抽旱烟,扯闲谎。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各家的院门都紧紧关着,浅蓝色或是紫红色的门上挂一把永远都不会生锈铁锁。锁子通常的状态是,有人的时候就那样歪着个嘴巴若有其事地吊着,没人的时候便是万夫莫开的威武模样。不管你怎么看,锁子都自以为是,对人来说,再没有它忠实可靠了。尽管它有时被主人撬了或被别人撬了。

从村子这头看到那头,房屋极其相象,仿佛一个模子套出来的一般,小一点的村子看起来一目了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陌生人要找人,总是需要问来问去,人家指给你第几家,到了第几家你还问到底是那家。有的来过数次,也还经常找不对门。

稍微大一点的村子,就有点曲里拐弯了,但房屋仍旧是雷同的,即使有出格的,也不过高一点、宽一点,最多新一点罢了。房屋仍旧是整齐的,一排一排,一家家,一座座挨着过来,这家和那家的房子之间留有一般宽的过道,过道后面是园子,园子里生长着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别看这些水少,种的西瓜连同上述的水果都水分饱满,吃起来甚是香甜。

春天时候。因为沙尘暴频繁,村庄经常是黄沙滚滚,连续的狂风夹着沙子,一个劲儿地向东或是向南吹着,满天满地的黄尘飘飘扬扬,高升并且下落,稠密得像暴雨。沙尘暴猛烈的时候,对面3米之内都难以看清对方,有奔的慌张的孩童,迎面撞个仰面朝天是不足为怪的。

通常,遇到这样的天气,村人一般都不出门,把门和窗户关严了,躺在烧得滚烫的炕上睡大觉。至今睡觉的内容,谁都可以想到,但想到的未必就准确,没想到的未必就不发生。到了做饭时候,就会有人冒沙奔将出来,头上裹一面头巾,或是顶一件破旧衣服,箭矢一样扎在风沙中,熟练打开房屋对面的牲畜圈门,到堆柴禾的地方,胡乱踩上几脚,急忙收拢了,抱在怀里快速返回。进了院门,反手死死扣了插销。奔到厨房,开始刷锅洗碗,和面切菜,三两口人一起,忙活着生火做饭。

这里盛产小麦,面食是村庄人们万吃不厌的主食。拉条子、揪面片、白皮面、甜面条、搓鱼子、蒸面条等等,名字虽多,但本质还是面。吃起来滋味应当是差不多的,但村里的人们喜欢变着花样吃。一棵树可以长出很多样儿的叶子,吃当然也可以一面多食。一年四季,日日年年,村人吃大米、小米粥甚是有限,吃惯了面食,就以面食为尊了。其它的粮食都就成了副食,甚至就成了不顶饿的“水饭”了。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不但决定了一方人的性格和传统,也决定了一方人的喜怒哀乐和饮食偏好。

夏天来到。村子周围田地边儿上的杨树是茂密的,叶子青油油,树干上的嫩枝条子呼呼地长,一天不见,一根主干上就多了几根新枝。田里的棉花摇摇晃晃,阔大的叶子闪着光。小麦收割之后,夹种的玉米就迅速翻过劲儿来,浇上一遍水,再撒上一些化肥,玉米苗儿见风就长,不几天,就有争强好胜者的腰肢上冒出一掐就流水的鲜玉米。豌豆秧子匍匐一地,青辣椒打着秋千。甚至连渠边的茅草,都摇头晃脑,一幅得意洋洋的快乐姿态。

各家屋后的园子里青果挂了起来,杏子熟的早些,麦子刚刚割完,杏子一不小心砸在头上,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酸酸的甜甜的味道,让人鼻子发痒。门前的葡萄藤也挂满了清亮的葡萄。每一颗葡萄都像是一颗钻石和水晶,青青的表皮里装着几颗淘气的葡萄字儿。有好吃的小孩偷偷地摘上一颗,立刻就酸得口水涟涟。有种西瓜的人家,头茬西瓜快熟的时候,才在地边搭一个棚子,说是晚上要看,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晚上看不看大都是没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