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开在废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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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废墟上的花朵(4)

张骞抑或唐玄奘,悠悠的马蹄和仙乐般的梵贝已化作了轻巧的尘沙,落足沙漠深处,偶尔被有意者重新拣起,在独自思想或吟咏的时刻,以几行文字或一声长叹了却。每个人永远关心的是他自己的时代,是他在当时年代里的位置,以及在激昂或低沉的行走中所产生的影响和留下的痕迹。而对未来,既是一种勇气,又是一种无奈的逃避。当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找不到一丝共鸣,就只有将他的情感寄托于未来;当他黯然落泪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黎明即起、霞光普照的美妙景象,引领着疲惫的步伐,趔趄前行。

驼铃在响,骨笛在秋高气爽的山冈上悲情地吹着,凝固的流沙堆成一座座无名坟茔。岩页在闪闪发光,被风裸露的白骨点燃夜晚的油脂。一盏盏飘浮的灯火,照亮了短暂的爱情。急促的马兰花聚集起十万颗砂砾,在骆驼的蹄窝里东张西望,在生命即将熄灭的时刻,为绝望的过客捧上一碗奶浆,促使他站起身来,朝着心中的方向,耗尽最后一滴热血。

我就在沙山上走着,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抒发着零星的思想和对他的浅薄感知。我双脚深陷,又艰难拔出,从日出到日落,这种过程类似一个人的一生。我在路边分别栽下幼小的树苗和脆弱的花朵,不管她们能否顺利成长,能否结出甜蜜的果实,这些都不再是我所能够关注并决定的事情了。

当我三十岁之后,甚至八十岁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够重新经历少年时光。权且为自己编造一个神话吧。

如果注定是惩罚,是命运特意为我设下的圈套,即使千疮百孔,我也义无反顾。我疯狂或者冷静,你所看到的,永远都是我的背影,别人看到了没有,是否向我投过一瞬的目光,这都无关紧要。我试图获得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与我心灵遥不可及而有真实存在着的,驻扎在我幻想尽头的丛林地带,露水和青枝,百合与玫瑰,组成她光彩夺目的形象,让我穿过人类的废墟和自然的障碍,追逐她那美丽的皱纹与创伤。

沙漠是沉重的。翻开史书,我强烈地嗅到了陈年的血腥,听见悲愤的马啸与残缺的呐喊。它在黄沙深处,在苍茫的天际,在每一个忧郁的过客的骨骼里,呼啸着,激荡着,由连续的风暴传达给每一颗渴望的心灵。

商队在丝绸的光亮中远去了,哈萨克、裕固的羊群在游牧岁月里变成了一堆白骨,吟诗的左宗棠,遭贬的林则徐,匆匆的步履只剩下一棵棵早已干枯的树枝,在洗劫的风中折断,只留下一声声无谓的悲叹。那些红军战士的头颅呢?那些女战士的屈辱呢?那些失散的孤儿和野狼的哭嚎呢?孤立的美最后竟成云烟,悬浮在正义的天空,接受人类的遗忘和反叛。

这些年来,我远离城市,远离父母和待娶的姑娘,在沙漠深处,隐隐感到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我强烈地爱过,对着万古的太阳发出千篇一律的歌颂,在虚幻的美妙中写下优美的诗句。而孤独如影随形,泪水多年不曾涌上感动的面庞。为了美,为了与美连为一体的幸福,我那样不辞辛劳,不怕艰险,这就要求我首先得拥有崇高,一种纯粹的崇高。因为这是一个过分活跃的年代,一切都花样翻新,一切又不足为奇。

“这是一个流放的时代,生命干枯的时代,灵魂死亡的时代,它将从精神的山丘滑向罪恶的深远!”我坐下来,在黄沙上面,我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人必须拥有内心的道路,每一条道路的前方,都应当是他自己的家园。

爬过波涛怒卷的沙丘,我的眼睛突然被照亮:一汪清泉,从厚厚的黄沙深处汩汩流出,给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欢快的哽动。几棵扭曲的红柳树,摇摆着它们身上的稀疏枝叶,那些无足轻重的绿色,我确信这肯定是沙漠特意为我奉献的,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生命困厄的时候,无意中邂逅的一丝慰籍。我还确信那汪清泉,以及她所养育的水潭,甚至连潭边低矮的芦苇,都是在长久的寂寞里,等待我今天的到来。

而我只是一个忧郁的过客,美的力量支撑着我。在沙漠里,和许多人一样,我必将在这里行走,也将在这里安家。所不同的是:我不是匆匆的观光者,来此猎取一些“到此一游”的庸常满足。如果我能够,我将在此走完一生,将自己的尸骨交给沙漠,以作永久的珍藏。

孤独额济纳

我背着包,走在出营区路上。这种外出,虽然短暂而仓促,可我时常有一种逃跑与自我放逐的快感。在一个地方久了,总有一种被捆束的焦躁。那一天,初秋的阳光淋漓地照耀,巴丹吉林沙漠开始变凉的风冷水一样掠过皮肤。路边的马莲、月季、芨芨草,尤其苜蓿等植物尚还青青。他们在大门外等我,我远远看到,一辆车,三五个朝我不断巴望的脸孔。我加快脚步,皮鞋在柏油路面发出粘滞的响声。

开始的道路我异常熟悉,到大树里营区之外,所有过客例行检查。我们把各自的身份证递给司机。没事儿人似的站在车子外面,顶着阳光抽烟,或者举着塑料瓶子小口喝水。再向北,穿过弱水河畔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道路两边忽然开阔起来。路过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壶醍衍单于,公元前87年,他率领的军团在这里遭遇暴风雪,一夜之后,冻死者成千上万,又遭到祁连将军田广明部的率军进击。那一次,匈奴彻底失去了再度称雄西域的实力和机遇,在西汉的强力打击和围堵之中,慢慢龟缩,慢慢地由统一走向分裂。

远处来的朋友们听我这样说,惊讶地问我是不是对匈奴和这一片地域的历史研究透彻。我笑了笑,有点洋洋自得。我说:一个人必须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历史及其文化,这是一种素质的要求和体现。他们说,有道理。但是,很多人对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文化是熟视无睹的。这种近者无知,或者熟者无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我自己也是,在南太行乡村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走出来,肯定也会对那片山峰巍峨,水流深涧的自然存在置若罔闻的。

若即若离地沿着弱水河向额济纳奔驰,路上随处可见车辆。从车牌看,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我们都知道,十月份,是孤悬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阿拉善高原额济纳最美、最迷人的时节。自从2000年举办首届胡杨节后,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来,当然也包括从南美洲、西欧、东欧,以及亚洲文化圈等国家和地区来到的人。

因为久居此地,尝惯了沙漠的孤寂与寥落,起初,见大批人涌入,觉得是一种吸引的快乐,也是诱惑的结果。慢慢却发现,这些人来到,在不足两万人的额济纳,只是一种浏览,一种眼福的饱和与美景的摄取和知道。当他们疲倦,或者看够了,就转身离开,把原来的额济纳还给额济纳,把一些东西留下来。除了经济上的获得,其它没有一件值得珍藏。这就是旅游的不尽人意抑或尴尬之处。

这一次,远方朋友们来,要我陪着一起去额济纳,其性质也是一样。所不同的是我去过多次,他们第一次来。他们心情欣悦,满眼好奇,我则是轻车熟路的顺从。这样的旅行,于我个人最大的快乐就是,我可以从经年累月的某种境地中解脱出来,到天似穹庐、胡杨灿烂的额济纳解放一下身心,使得灵魂在无拘束当中得到一种自由和安妥。

越来越中午了,车里人多,再加上太阳当头,无遮无拦,人人全身热汗,但谈兴不减。偶尔有人发出惊呼,有人感叹,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这天空真像是一口井!有人说,这天空蓝的让人没有话说!有人说,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还有草,还浑身绿色!我说,每一株泥土都有自己的用处,植物们也是的,气候和地质造就它们的形态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双峰驼。的确,越是接近额济纳,越是幽深,让我想到了宁静的死亡,还有悟禅得道的大境界。

到建国营附近,窄小坑洼的马路两边有了成堆的红柳树丛。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沙枣树枝干弯曲,浑身皲裂,浑身枯枝,但仍旧有青苍的枝条在空中沐浴阳光。这是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了,它们跨越的时间甚至比人类还要漫长。单位组织种树的时候,总是先种些红柳和沙枣树,它们一旦枝繁叶茂,再种植杨树或松树,成功率非常高。

快中午的时候,路过一座桥,桥下是弱水河。《史记·夏本纪》“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称。可在此时,弱水河基本上是干涸的,只有一道细波,青蛇一样在幽深的河道蜿蜒。偶尔可以看到小片芦苇地,贴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样的叶子相互摩挲,在阳光下郁郁苍苍。正在发白的苇花犹如将军头盔上骄傲的盔缨。偶尔有一些野鸭,从稀少的海子当中拔身而起,在蓝空中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

到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莱库布镇外围,戈壁照旧浩大,四野空茫。迎面的额济纳变了模样,至少,它已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简陋了。新式楼房,拓宽的马路,更多的车辆和行人,更多的服务店点。我忍不住惊愕,想到,经济的力量是强大的,至少可以让一个城市在外表上改变,在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眼中,得到一种惊奇的回报。但是,相对于外地人,我知道,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远没有这座城市的外在表现的那样乐观,沙漠已经吞噬了它外围更多的草场和村庄。1998年,我和妻子来时,正是冬天。在达莱库布镇南侧,额济纳旗中学背后,看到的沙子已经堆在了居民的家门口,他们用红柳编制了一道防沙线,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们再把它们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运出去。

还有一年,到额济纳所属的古日乃草场,除了不高的芦苇,几乎没有其它草了。窄小的领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马还没有展开驰骋,迎面就会撞上耸立的沙丘。

到镇里,街边的饭店基本爆满,随处可见熟悉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外地人,或者同单位的人。我们找地方吃饭。饭店不是太干净,苍蝇飞舞,各种垃圾上面盖着一层灰土或油垢。但饥饿是锐不可当的。同行的朋友有的吃面,有的吃米饭。我虽是北方人,但从来不喜欢面食,与北方那种面食氛围格格不入。出来后,天色向晚,驱车到弱水河边,迎面看到黄色的胡杨树,有人惊呼,有人发出绝美的赞叹。

临河的胡杨树在大面积的水中倒影,金色夕阳与斑斓胡杨相互映照。在胡杨面前,所有的颜色都失去了光泽,所有的目光都被金子一样堆积的叶片吸引。我站在桥边,忽然想到,这金色的林帐,不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宫殿吗?不就是历史黎明时期乌孙、月氏和匈奴王在额济纳的黄金甲帐吗?一个人在如此庞大的黄色之间,比蚂蚁和沙粒还要微小,所有的绚烂梦想都是苍白的,一阵风都可以戳穿。

同行的朋友临水照相,背景是灿烂胡杨。夜幕拢上之时,我看到大面积的黑,正在与胡杨的金黄对抗,各不相让。坐在胡杨树下,沙子温热。我想:大地如此激情,在旷古荒寂之地,胡杨用灿烂叶子将自己内在的激烈梦想吐露。尽管短得只有一个月,可再短也是一种表达。“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泰戈尔)。在额济纳,这种意境是足够直截了当的。想到这里,我忽然眼泪横流,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动,从内到外,热血一样涌动。

趁着夜幕,坐在回住处的车上,我用手机短信的形式写道:

这一切比我想象得更美,当夜色隆重

黄金从不败退。更多的沙子之上

簇拥起的是这世上最安静的良心

和梦想。可惜我只能在一角或者下面坐坐

举着脑袋看着星空,把此刻之外的一切人生

还有纠缠不休的奇怪欲望,像一只甲虫

把身体压进泥土,把纯粹的灵魂

放置在微水静波,乃至黄昏的额济纳风声之上。

因为去得仓促,晚上只能住在农家。有土炕,还有木床,主人家早早收拾好了。我们坐下来喝酒,几瓶子下去了,开始唱歌。领头的是一位裕固族人。他从肃南来,高亢的歌声让我想起在那里的兄长铁穆尔。那一夜,朋友们都很癫狂。我也是,自我感觉就像是刚刚脱离牢狱的囚犯,像是受惯了父母溺爱与管束首次脱离的孩子,有点忘乎所以,还有些丑陋甚至不明所以的放浪。深夜,分男女各自睡下。我怎么也睡不着,嗅着木床上氤氲浓郁的柴火味道,听着旁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忽然觉得,这种状态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生命历程之中少有的。通常,我们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比圣人还要君子,比君子还要矜持,而现在,因为异地的酒,因为额济纳的黄昏,一切都被剥蚀掉了,除了肉体,余下的,才是最本真的自己,抑或我们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铺满院落,黄瓜和西葫芦等蔬菜正在开花,青色的蔓秧沿着架好的支架攀援而上,有一种宁静味道。我想,若是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我完全可以再此居住,养花弄草,一如每年十月之外的胡杨,过一种隐居生活。

洗漱,到街上吃饭。那么多人,拥挤着,连吃一碗牛肉面都要排好长时间的队,有几个竟然跑到厨房,自己下手。我始终站着,昨夜的酒意还没过去,是那种浑身轻飘的晕眩。捱到了,吃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牛肉面,喝尽了汤,才觉得好受一点。几个人走进胡杨林深处。阳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色浓荫。走在松软的沙子上,感觉就像是肥厚的地毯。遮天蔽日的胡杨叶子整齐灿烂,叶子们相互击打,发出清脆的黄金碰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