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拳击开始了,我发现,拳击运动,像别的文化一样,得花上几年时间才能学会,并且,没过几分钟,我就丢掉了我所有的那点文化。我真的吓坏了,所以,我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向对方砸去。我的对手,长得胖胖的,黑黑的,跟我一样害怕,也从没停止挥拳。第一轮拳击结束时,我们俩没有一个能动弹。我的心都要炸了。到了第二局,我们简直就连一拳也伸不出去,站在那儿动不了。我们怒目而视,用头去挡拳,因为我们太累了,不能躲闪——挨一拳也比动一步少费气力。我们看上去肯定像码头搬运工似的,喝得太多,打不起来了。我们俩的鼻子都在流血,我都能闻到他的血味儿。在这一天晚上我知道了,血味原来跟身体发出来的气味一样。这是相当可怕的一局。当我回到我那个角休息时,我感到我就像一台超速运转的机器似的,每个零件都要转不动了。
“得玩玩命,好好打,要不我们赢不了。”教练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当我能说出声来时,我尽量正式地对他说——你可能会想到,我已经念预科了——“如果你想结束这场拳击,我悉听尊意。”
然而,他眼睛里的神情告诉我,在他余生里,他将会重复我这句话的。
“小家伙,把他揍出粪来。”我的教练说。
铃响了。他把口腔保护罩递给我,冲着拳击场中心推了我一下。
现在,我不顾死活地打上了。我必须把我刚才那句话的肝脏吃掉。我父亲喊得这么响亮而高亢,我甚至都认为我会获胜了。轰隆!我踩上了个炸弹。我脑袋不像棒球击球员的球棍那样摆动了。我猜想,我在绕着拳击场趔趔趄趄地走着;因为我看到另外那位拳击手正上下左右来回跳动。我在一个地方站了站,然后又站到另一个地方。
新腺上激素肯定被这一拳打松了。我的双腿顿时产生了无穷的力量。我开始转圈,开始挥拳猛打。我跑动,我躲避,我挥拳(我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干)。终于,我认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对手所知道的拳击技术比我还少!正像我打量他,给他来个肘弯击一样(由于现在我发现了他每次都放低他的右手,所以我假装要用左手去打他的腹部)。噢,铃响了。拳击结束了。他们抬起了他的手。
其后,当那些对我表示良好祝愿的人走了,我孤零零地和我父亲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第一批痛苦的波浪开始涌向我时,大麦克低声抱怨说,“你本来应该赢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人人都说我应该赢。”
“那都是些朋友。”他摇了摇头。“你是在最后一局输掉的。”
不,既然比赛结束了,我又输了,我就得认为是我赢了。“人人都说我挨那一拳以及来回走动的方式都很漂亮。”
“全都是些朋友。”他说,声音是这么悲伤,以至于你将会认为那些人都是朋友而不认为酒成了爱尔兰人的害人精。
我真想跟我父亲论出个高低,这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呆呵呵地坐着,半个脑袋空落落的;躯干、四肢及嗓子闷乎乎发热,沉得抬不起来;你的心中充满了恐怖,这可能是因为你的确输了一场比赛而你的朋友硬是说你应该赢。所以我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对他来说,我可能从没这样自傲过,“我的错儿是我不跳舞。我应该在铃响时快点冲出来揍他。我应该过去:揍他!揍他!变换变换位置。”我说,摇动着双手,“不停地兜圈子。然后转回来猛戳他,到他够不着我的地方跳舞,兜圈子,跳舞,揍他!揍他!”我点头赞许我自己这套绝妙的战斗计划。“当他准备时,我就能打倒他这个蹩脚的拳击手了。”
我父亲脸上没有表情。“你记得弗兰克·科斯特洛吗?”他问。
“暴徒里的头号人物。”我钦佩地说。
“有一天晚上,他正跟他的金发俊俏女人坐在一家夜总会里,在那张桌子旁边,还坐着他请来的罗基·马西亚诺、托尼·坎佐内里和大块头托尼·盖勒托。这是一个朋友欢聚的宴会,”我父亲说,“管弦乐队在演奏着。所以弗兰克对盖勒托说,‘嘿,大块头,我想要你跟格洛里亚跳个舞。’这使盖勒托很紧张。谁想跟这个大人物的女友跳舞呢?她喜欢上他该怎么办哪?‘嘿,科斯特洛先生,’大块头托尼说,‘你知道我不会跳舞。’‘放下你的啤酒,’弗兰克说,‘出去,到那儿跳舞。你会跳得挺捧。’这样,大块头托尼站了起来,在地板上跟格洛里亚跳起舞来,他俩之间相隔有一胳膊远。在他跳完后,科斯特洛又让坎佐内里跟格洛里亚跳,所以,他也不得不把格洛里亚带出去跳舞。然后轮到了罗基。他自以为地位高得可以叫科斯特洛的名儿,所以他说,‘弗兰克先生,我们这些重量级的在舞厅里施展不开。’‘到舞池里蹦蹦。’科斯特洛说。在跟罗基跳舞时,格洛里亚抓住机会,低声对他说,‘老英雄,帮帮忙,看看你能不能让弗兰克大叔跟我跳个舞。’
“当那段音乐结束时,罗基把她领了回来。他感觉好多了,别人的兴趣也上来了。他们开始戏弄这个大人物,但很小心,你知道,只是无不伤大雅的小玩笑。‘嘿,科斯特洛先生,’他们说,‘科先生,跳一个吧,你干吗不跟你的夫人跳个舞呢?’
“‘怎么样?’格洛里亚问,‘请!’
“‘轮到你了,弗兰克先生。’他们说。”
“科斯特洛,”我父亲摇了摇头,对我说,“硬汉子,”他说,“不跳舞。”
到现在,我父亲说过大约五句这样的话。“我们出生在屎尿之间”成了他的最后的和最不高兴的话,甚至像“别说了——你把风都从帆那儿说跑了”也总是最高兴的话那样,但在我整个青年时代,这句话常常是:“硬汉不跳舞。”
十六岁时,作为一个从长岛来的半爱尔兰人,我不了解禅宗大师和他们的心印,但要是我知道了,我将会说,这句话本身就是个心印,由于我了解它的内涵,它就仍然伴随着我,我岁数越大,对它的意思理解得就越深。现在,坐在南韦尔弗利特的海滩上,远望着朝我涌来的已走到了三千里旅途终点的海浪,我再一次想起了帕蒂·拉伦对我性格的侵蚀作用的神力。自怜的浪涛可预见地升了起来,我想到了停止去想我的心印的时候了,除非我能给我的沉思带来新的想法。
确实,我父亲的品德比你在遇到麻烦时毫不退却这种品德更好,某种更美好的东西无疑是他不能或不会表达出来的,但他的准则就在那儿。它可能是条誓愿。我失掉了他的哲学肯定会解释得清清楚楚的某种无法捉摸的原则了吗?
这时,我看到有个人正顺着海滩朝这边走来。他走得越近,我就越努力去辨认他。随之而来的是,我脑子里的东西渐渐开始消失了。
这个人个子很高,但外表并不阴险。事实上他很胖,看上去有点像梨似的,上小下大。因为他有个罗汉肚,可肩上的肉并不多。此外,当他走在沙子上面时,他的步法很可笑。他穿得很讲究,穿的是三件一套的有饰针带子的炭灰法兰绒男装,条纹衬衫上有个白领,扎了一条俱乐部领带,在他胸前口袋里有块小小的红手帕,一件骆驼绒上衣折搭在他胳膊上。为了不磨损他的棕色平底便鞋,他用手拎着它们,这样,他就用花格短袜踩着冰冷的十一月沙子往前走。这使他像一匹大出洋相的马似的,迈着跳起来而后又轻轻点地的脚步走过湿乎乎的鹅卵石。
“你好吗,蒂姆?”这个人现在对我说。
“沃德利!”这让我有两层惊愕。一是,他体重增加了这么多——上次在离婚裁决法庭里看到他时,他还很瘦;二是,我们竟然在我已有五年没来了的南韦尔弗利特海滩上相遇了。
沃德利侧过身子,把手伸向我正坐着的地方。
“蒂姆,”他说,“你的行为方式说明你完完全全是个泼妇的儿子,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沉湎在令人不快的感情里。生活,正像一个人的朋友不断告诫他的那样,太短暂了,没有空儿总去琢磨令人不快的往事。”
我握了握他的手。如果他想同我握手,我也没法拒绝。毕竟,他妻子在坦帕的一个酒吧间里遇到了彻底破产了的我——那是他在将近五年后第一回见到我——给了我一份差事,给他们当汽车司机,在他鼻子底下把我带上她的床,我们因此而重续我们在北加利福尼亚度过的良宵,然后,她鼓动我鼓动到这样一种程度——我绞尽脑汁地去想万无一失地杀掉他的方法。谋杀他的火花还没亮就熄灭了,我在离婚审判时,做了对他不利的旁证,态度坚定地发誓说——并且有些碰巧还就是真的——他要送给我一大笔钱,恳求我在法庭上做对她不利的旁证。我又说,他建议我把帕蒂·拉伦带到基韦斯特的一座房子里,在那儿,他准备和一个侦探、一个摄影师来一次突袭。那纯属胡编乱扯。他以前只是自己嘟囔过这种想法。我还说,他请求我去诱奸她,目的是以此作为他的证据,那真是个成功的伪证。我为帕蒂·拉伦提供的证据带给她的好处,可能同她的律师用录像机训练她带给她的好处一样多。沃德利法律上的全部火力一齐对准了我,顿时,我在证人席位上成了个明星。这些飞来的子弹极力把我渲染成一个曾犯过罪的人和海滨酒徒。这些子弹要多卑鄙有多卑鄙,但我这么干怎么能保持我良心上的纯洁呢?我在沃德利家当司机的时候,他可是把我当作埃克塞特的老同学看待,而我呢,一直没有机会回报他。
“是的,”他说,“有一小段时间我感到难过,但米克斯总对我说,‘沃德利,甩掉自怜吧。这个家养活不起这种感情的。’我希望他们现在把米克斯投进最糟糕的坑里,但不是在这儿,也不是在那儿。人得接受他人的忠告。”
他说话的声音最该死不过了。我待一会儿会描述这种声音的,但是现在,他的脸直接对着我。跟许多粗俗的人一样,他有个习惯,当他对某个坐着的人说话时,他总是猫着腰向前探着身子,把嘴放到你周围的空间里,使你总感到不舒服,你接受的是他那贵族式的唾沫星子。当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看上去,特别是在近处看,活像个麦面团。他要是不穿得这么整齐笔挺,他的外貌就会显得呆呵呵的,因为他那薄薄的黑发直竖着,五官显得呆滞,脸松松垮垮地绷着,可他那双眼睛实在很吓人。它们很亮,有种古怪的能力,只要有人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它们就会立刻变作两团怒火,好像魔鬼打了他一下似的。
所以他那双眼睛竭力想占有你,盯进你的脸,好像你是他找到的第一个长得与他相像的人。
然后是他的声音。我父亲一定会憎恨这种声音的。上帝肯定是在用沃德利的声音来夸耀他的庄严。沃德利的双元音发音弥补了他其他的缺陷。那些动人的双元音使下里巴人一下子变成了阳春白雪。
如果说我用了点时间描述了我的老同学,那是因为我仍然处在惊愕之中。我多年来一直相信巧合的神力。我甚至认为,在发生一些特殊的或可怕的事情时,一定会遇到某种巧合——这是我希望能够解释的一种稀奇古怪但又强有力的观念。但沃德利竟然愿意在这个海滩上露面——如果对此有个理智的解释的话,我会更加高兴的。
“你竟会在这儿,真是不可思议。”我想都没想就说道。
他点了点头。“我绝对相信巧遇。如果我有个圣人的话,那么她的名字就是无意中发现珍宝的运气。”
“见到我,你似乎很高兴。”
他想了想这句话,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你知道,”他说,“考虑来考虑去,我认为我是这样。”
“沃德利,你本性很好。请坐。”
他依了,对我来说,这是种解脱。现在,我不必去死死地瞅他的眼睛了。然而,他大腿上的肉和他的其余部分一样,激增了很多。他的大腿靠着我的大腿,一大块软乎乎的亲切的肉。事实是,要是某人在那方面有才能的话,他就能抓住他,如此等等。他的肉有着那种女子已到结婚年龄特有的消极忍耐性,它乞求受到凌辱。在监狱里,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常常管他叫“温莎公爵”。我常常听到犯人们这样议论沃德利,“噢,温莎公爵,他的屁眼子有水桶那么大。”
“你看上去身体不太好。”沃德利咕哝道。
我没搭理这句话,接着问,“你在这些地方待了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是指这个马可尼海滩,南韦尔弗利特,科德角,新英格兰,或者也包括整个纽约和费城,但他只是挥了挥手。“咱们谈谈吧,”他说,“谈谈重要事儿。”
“这容易。”
“是容易,麦克,你说的对。我总说——实际上,我过去常对帕蒂·拉伦这么说,‘蒂姆举止落落大方,他天生就有这份才能。正像你似的,他是什么就说什么。可对这件事,他最虚头巴脑装面子了。’当然,我正试图偷偷摸摸地把一条线索放进她那执拗的大脑里。我是煞费苦心,试图灌输给她一个观念,要她怎么样去守规矩。”他笑了起来。这笑声中蕴含了巨大的兴奋,它是那些当他们孤独地生活时,他们在大笑声中度过他们的生活的人展露出来的,所以,要是笑声里有许多孤独的话,那它就也有着不同寻常的个性,好像他并不关心在他的自来水工程中显示出了多少最可怕的阴沟和陷阱。他绝对是以为,他自己的那种自由抵得上其他一切了。
当他笑完时,我开始琢磨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他说,“自从以前你、我和帕蒂走过这条路以来,让我长话短说吧。你骗她想些什么?”
说这句话时,他眼光一闪,好像他在建议你去偷皇冠钻石。
“全都说吗?”
“那当然。”
“你别兜圈子,往那一点上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