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从几里以外的丛林里传来了一声爆炸,将军仔细听那声音,又闷又轻。他脑海里似乎看见了一道杀人取命的耀眼的火焰,耳畔似乎听见了人的号叫,弹片的飞啸。他心想:不知道这一炮撂倒了几个没有?他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如释重负,人也软了,心也定了,这才明白刚才为了等待炮弹着地,自己竟紧张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全身的感官都满足了,也疲惫不堪了。他心想:这场战争倒也离奇——其实凡是战争都这么离奇。这话虽然听来有点空洞,可是他自有他的意会。表面上看,战争中尽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事事有条例,层层有手续,可是一个人投入了战争以后,那一颗赤裸裸的颤动的心总免不了要产生反应,从而使他深深地卷入了旋涡。人心深处的种种见不得人的私欲,不惜拿他人血肉之躯作牺牲的心理,夜半梦酣时如波涛翻腾的贪婪,这些可不都包藏在呼啸一声炸得四散横飞的炮弹里?可不都包藏在这人为的电闪雷击之中?他这些想法,并不是一连串想过来的,然而即使是东一鳞西一爪的想头,配上了相应的情绪,画面一闪,一动感情,当时就促使他处于一种感觉极其灵敏的状态。他觉得就像在酸性溶液中浸过,涤尽了遍体的锈垢一样,整个人儿,一直到指尖,都巴巴地想知道这些现象的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一会儿他都兴味盎然地处在一个层次繁复、纵横交错的境界里。丛林中的那支大军虽已给排除在他的思路以外,可他还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仿佛一个躯壳同时兼有好几重身份,打这一炮不过是体现了他这个人的一个方面。打一炮就是一声巨雷、一派火海、一股熏人的硝烟,全师那么多大炮,打起来就要厉害几十倍、几百倍,可是这些只占了他几个脑细胞,只占了他大脑皮层上几道最浅的皱襞。他脑海里的全局还要大得多,那是一个彻底的暴力世界,是一切黑暗势力的总汇合。在当时那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觉得自己威力之大,绝不是欢欣两字所足以表示的;所以他显得又冷静,又严肃。
后来他就坐吉普车回指挥部去了,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好极了。人还是那么紧张,还是有一点点狂热,但是这种兴奋的状态不是表现为心神不定,而是表现为脑细胞达到了高度的活跃。然而究其实那也无非是随意东想想、西想想,自得其乐,就像一个小孩子逛玩具店,允许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玩儿,玩腻了就扔开。这样的体验将军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无论干了什么新奇的体力活动,他总会变得这样振奋,这样灵敏。
回到帐篷里,把外出期间积在案头的不多几份公文匆匆看了一下。此刻他不想细看,公文中的重点部分要领会、要记住,他现在没有兴趣做这种细致的工作。他又到帐篷外去站了会儿,吸了几口夜晚清新的空气。营地上早已悄无人声,简直有点阴森森的,月光下只见四外轻雾空明,林木都像罩了一层稀薄的银纱。在此时的心情下,他觉得这熟悉的一切反倒如在梦中了。他不禁感叹起来:黑夜里的大地竟完全变了样了!
转身进了帐篷,他迟疑了一下,才打开了办公桌边上一只小小的绿色公文柜,取出一本登记簿那样的黑面子厚笔记本。这是他已经记了多年的日记,私下有什么想法,他都记在这本日记上。他内心的想法本来都是找玛格丽特说的,可是结婚一两年以后,小两口生分了,这本日记才显得重要起来,在其后的这许多年里,他记满了好几大本,都加了封,藏得好好的。
但是他在记日记的时候总觉得似乎有点见不得人,有如一个孩子走进浴室,把门一关,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不仅有这样的下意识,也常常有这样的思想活动——他自己不十分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万一叫人看见,他也有话可说:“请你稍等一会儿,少校(也说不定是上校以至中尉、少尉),我有些事情要记一下,免得忘记。”
现在他把日记翻到空白的一页,拿着铅笔,想了好一会儿。从炮兵连回来的一路上,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新的感受、新的想法,他知道这些还会重现,所以等了一下。他似乎又摸到了那拉火绳的磨得光光的蛋形捏手。真像牵着一头野兽!——他心想。
这个比拟引出了一连串的想法。他在这一页的头上写下了日期,铅笔在两个指头中间转了一下,笔下就写开了:
说武器不止是机械而已,说物也有物性,好似人有人性一样,这并不完全是无谓的想入非非。今天晚上我摸了一下大炮,在这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启示,我愈想愈觉得打炮极似一个生殖的过程,然其终极目的则截然相反。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未免有点新鲜。接着记到那性的象征时,他心里感到有点不是味儿,不禁想起了达维克基奥:
我看这榴弹炮倒颇似一只蜂王,下等雄蜂都来交配。炮弹好比雄性生殖器官,亮闪闪的钢管好比雌性生殖器官,炮弹通过炮管,飞过高空,着地发火。在诗人的心目中,大地不就是娘胎的形象吗?
就是炮兵的口令用语也颇堪注意,那种猥亵的含意是相当露骨的。大概我们这些日常侍候死亡之神的,从这种语言中都不知不觉获得了一种满足吧。“摆开架尾”[206]啦,“平整炮座”啦,“瞄准目标”啦[207]。记得我去视察过一个训练班,训练班上的学员对这套用语就兴趣奇大,连讲课的那个下级军官都说了:“这么大的洞口假如你这炮弹还塞不进去,我真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办?”这个意向恐怕很值得分析。是不是可以用精神分析法来做些研究呢?
其他武器也是如此。德国人在欧洲战场上使用饵雷,我们在穆托美岛三一八高地上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碰上这种危险的玩意儿,就好比害虫横行,尽撞上些又肥又黑其丑无比的小东西,叫人一想起来就肌肤起栗、直打恶心,看到壁上的画挂歪了也吓得不敢去摆正了——生怕把画一动,画框背后就会窜出几只大黑蟑螂来,这跟战场上生怕拉响饵雷又有什么两样呢?
坦克和重型卡车仿佛丛林里笨重的大家伙雄鹿和犀牛,机关枪可不就像叽叽呱呱的长舌妇,一条舌头可以一下子撂倒许许多多人?还有步枪,是人的不露形迹的臂膀,是人的威力的延长。这种种武器,不都有原型可寻吗?
反过来说,人一打仗,倒是都成了机器,不大再像人类了。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看来是不错的。打仗,就是组织成千上万成了机器的人,让他们在习惯的支配下杀上战场,烈日当头晒得他们汗气蒸腾,有如车头上的水箱,一遇下雨又冻得他们哆哆嗦嗦,僵得像块铁板。我从自己的思想中就觉察到,我们如今同机器也确实不是那么截然有别了。我们的脑筋如今已经无需再动了。一台机器可以抵人无数,在这一点上海军的眼光尤比我们敏锐。凡领导人以上帝自任者,其国家必然对机器奉若神明。这一条,不知道我是不是挨得上一点边?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点上一支烟。汽灯的白炽罩在咝咝作响了,他就探起身来调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天侯恩坐在对面要求调动工作时的一副表情。将军耸耸肩膀,又往椅子里一靠,两眼直盯着办公桌。也不知道怎么,这脑子里的想法一写下来,似乎就不那么深刻了,显得矫揉造作了。他心里有些不快,本来是不想再写下去的了,可是侯恩少尉的影子一来,他的心乱了,脑子差点儿捅开了一扇天窗。他就把侯恩的影子硬是给赶了出去,在末一句话的下面画了一道线,又找些事写了起来。
前些时我在思考一条曲线,觉得其含义十分丰富,相当耐人寻味。这就是一条不对称的抛物线。这条曲线可以是——~可以是——~可以是——~也可以是——~~按:施本格勒以为一切文化发展消亡的规律与植物相同(植物是萌芽、开花、枯萎、死亡,文化是兴起、壮大、成熟、衰落)。但是我认为上述曲线所示才是一切文化盛衰的规律。看来,一个时代达到其顶峰,就时间而言总是早已过了其轨道上的中点。下降时的势头也总要比上升时急遽。这条曲线可不就包含着一个悲剧?一个人的发展过程总是成就费时,而衰亡极快,我看这倒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美学原则。
然而再换一种眼光来看,这条曲线又是男性或女性乳房侧面的形态……
将军写到这里停下了笔,背上有些异样的感觉,一闪一闪的有如针刺。这个比喻顿时使他心神不定了,他虽然又接着写了下去,可是开头几句写得连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看这可以说是爱的基本曲线吧。人类的一切机能都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在心理学上有所谓学习停滞时期,为防止衰退还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这些且置而不论)。生命的物质基础,即性欲的勃兴和发泄,看来也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
这条曲线到底表示了什么呢?这是一个抛射物体的基本飞行路线,一只球、一块石子是这样,一支箭(包括尼采的所谓“向往之箭”)、一颗炮弹也是这样。杀人取命的一枪一炮在空间飞行是这种曲线,播下生命种子的爱的冲动从概念上说也是这种曲线。这种曲线表现了存在的形式,因为生与死其实都是在同一条轨道上,只是观察的着眼点不同而已。生的观点是我们骑在抛射物体上之所见所感,这就是当前的一切,看得见、摸得着、觉得到。死的观点则看到了抛射物体的全貌,知道其不可避免的结局,从获得推动力、射入空间的一瞬间起,物理学上不可抗拒的规律就决定了该物体必然走向这个最后的结局。
进一步研究的话,可知抛射物体的飞行路线受到了两股力的制约。要没有这两股力,物体就永远成一直线上升。↗这两股力一是地心引力,二是风的阻力,其影响之大小,与飞行时间的平方成正比;也就是说,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愈来愈大。物体要朝这个方向飞去↗,而地心引力则要往下拉↓,风的阻力又要向后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股附加力变得愈来愈大,造成下坠加快,射程缩短。如果光是地心引力起作用,那飞行路线该是对称的:
由于风的阻力作用,曲线才发生了可悲的变化:
如果把这条曲线的意义引申一下,则地心引力代表了消亡的不可避免(向上的事物最终必将落下),风的阻力则可以视为环境的阻力……即所谓质量慢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208],在这个因素的影响下,一种向上发展、前程无量的文化就会渐渐丧失锐气,减慢速度,造成过早的消亡。
将军停了笔,呆呆地望着日记。最后一段里有一句话总是在头脑里打转,转得他都腻味了。“质量惯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质量惯性,也就是……”他忽然觉得无趣起来。
我这不是在做文字游戏嘛!写了这么一大篇,有什么意思呢?都是想入非非。看着看着他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就拿起铅笔慢慢地一句句使劲画掉。画到一半笔头啪哒断了,他扔下铅笔,走出了帐篷,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想得未免太美了,太简单了。条理虽有,可是总无法归结为一条简单的曲线。有些事他总还觉得捉摸不透。
他打量了一下这静悄悄的营地,又抬头望了望太平洋上的星空,耳边只听见椰林的沙沙絮语。一人独处,他的感觉又膨胀起来了,连自己的个子能有多大都糊涂了。他又觉得自己雄心勃勃,大到无边无际了,要不是他的习惯都已经生了根,他真会伸起胳膊,想去探探天空。他长大成人以来还从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心情:他只恨自己懂得太少了。要是能够悟透其中的奥妙就好了。就可以亲自去画……可以亲自去画那条曲线了。
这时候一门大炮开了火,震破了天边朦胧的夜影。
将军听着回荡的炮声,不寒而栗。
七
暮色中,穴河山的危崖峭壁上是千缕金辉,万抹红晕,反光又都落到了脚下的小山头和平地上。侦察排里余下的人员,都在宿营地打点打点准备过夜了。帮着布朗他们抬了一小时担架的四个人已经归队,毯子也都铺开了。加拉赫在洼洼上面的山头顶上值班放哨;其他的人有的在吃干粮,有的钻进了草丛,找个远点的地方去出恭。
怀曼从水壶里倒出几滴水来洒在牙刷上,一本正经地刷牙,刷完牙又若有所思地摩了摩牙床。
“嗨,怀曼呀,”波兰克喊他,“你索性给我把收音机也打开,好不好?”
“得了,得了,他的收音机我都听腻了。”米尼塔说。
怀曼红了脸。他尖起了嗓子说:“听着,小子!我可好歹还是个文明人。我想刷牙,谁能叫我不刷?”
“文明人?朋友再好,也不敢恭维。”米尼塔说了句俏皮话。
“呸,呸!去你的,讨厌的家伙!”
克洛夫特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拿胳膊肘支着地撑起身来。“喂喂,你们给我把嘴闭上好不好?吵吵闹闹的,要招一大帮日本人来还是怎么着?”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好吧。”不知是哪一个咕噜了一声。
他们的话罗思都听到了。罗思那时正蹲在草丛里,他不觉就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背后茫茫一片尽是连绵不绝的山风,暮影渐渐浓了。他得赶快点儿才行。手纸就在干粮盒里,可是正当他伸手去掏摸时,腹部又是一阵绞痛,他哼了一声,使劲把大腿挺住,好容易才解干净了。
“天哪,”他听见有人在悄声嘀咕,“是谁在那里出清存货?像头大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