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能有几个观察敏锐的连指挥员,这仗打起来就简单多了,也灵活多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对指挥员的要求本来就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还要加上高度敏感这一条,那就未免要求过高了。不,还是应该怪我自己,他们看不出来,我还是应该看出来的。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所以他看到刚一发动进攻就取得这样的战绩,也并不是十分欢欣鼓舞。当然,高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心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毕竟落了地。军部方面的压力终究松动了;他一度曾经寝食不安,生怕这一仗没打完,自己就会给解除指挥权,这种担心如今看来也大可不必了,假如今后前方进展顺利,此事就可以压根儿一笔勾销。可是一桩不称心的事刚去,一桩又来了。将军心里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大踏实:此次进攻虽然得手,可是自己起的作用似乎不大,他的作用充其量就好比是轻轻一按电钮,等着电梯开来。这么一想,他高兴的心情顿时就打了折扣,心里还依稀有些恼火。这一路的进攻,恐怕迟早总有一天会难乎为继吧,明天他要到兵团司令部去。争取海军派舰支援他在坊远湾的登陆作战计划,可是目前的进展这样顺利,很可能就会使他的申请得不到批准。所以他明天去还得费点口舌,得一力陈说不从侧面迂回登陆就打不赢这一仗的道理,这样就难免要碰到件棘手事儿,那就是,对自己前方已经取得的进展,就不能不尽量往小里说、往少里说了。
不过,情况毕竟已经不同于以前了。雷诺兹悄悄捎给他一个信儿,说是兵团司令部现在对登陆坊远湾的作战设想恐怕也不完全持反对态度了,所以见了他们不妨用些“策略”。争取他们的支持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知道,他此刻在干的种种,实际上都无非是骗骗自己。他整天坐在作战处的帐篷里看送来的报告,心里总是有点不痛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政党头目,在选举日的晚上眼看本党的候选人获胜当选,心里却感到好生懊恼,因为他本来是想提另外一个人做候选人的。打这种仗,有什么脑筋可动呢,还不是老一套,哪个指挥官来指挥都照样能打得如此顺利,所以兵团司令部的看法想想倒也没错,你看这不是气人吗!
但是再一想,兵团司令部的看法肯定是错的。这仗打下去势必会碰到困难,可他们就是不信。想到这里将军不禁想起了派往大山那边的那支侦察小部队,不过他随即就把肩耸耸。假如他们此路可通,带回来的报告有点价值,假如他再能设法派一个连循他们的原路而去,利用这支兵力接应坊远湾登陆成功,那倒是不坏,谁都会赞一声干得漂亮。可是这事毕竟希望渺茫。侯恩的队伍没有回来,最好还是先不要打在算盘里。
尽管心中有这种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他手里却还是忙个没完,前方的进展得密切注意,送来的报告得一份份认真批阅。这种工作就是累人,就是烦人,到了黄昏时候,他已经感到很疲乏,需要调剂调剂精神了。通常部队在作战的时候,他每天到前方去巡视一番,就会觉得精神一振,可是今天天色已黑,视察步兵阵地是不行了。他想还是到炮兵阵地上去看看吧。
将军打了电话,要司机把他的吉普车开来,八点左右,就坐车出发了。今天的月相当圆。他舒舒坦坦靠在吉普车的前座上,看车前的灯光在两边密林的枝叶丛中掠过。这里距离前沿还远,可以不必关灯,将军懒洋洋抽着烟,感到一阵阵和风拂面,十分惬意。虽然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可是神经仍极紧张;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引擎的呼吼,座垫的颠动,烟的香味儿,渐渐使他平静了,有如冲温水浴一样,全身的神经都受到了抚慰。他的心情渐渐愉快起来了,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
车开了十五分钟,见紧靠路边就是一处一○五炮的阵地。他一时心血来潮,就让司机弯进去看看,入口处是一排空汽油桶埋在沟里,上铺泥土,做成了一个简陋的排水涵洞,吉普车开过,乱蹦乱跳。驶过了泥泞的车场,车子停在一片相对来说比较干燥的泥地上。门口的守卫早已打电话通知了这里的上尉,所以上尉就径自到车前来迎接将军。
“将军来啦?”
将军点点头。“来看看。你的炮连怎么样?”
“很好,将军。”
“大约在一小时以前,让炮团勤务连送两百发炮弹上来,收到啦?”
“收到了,将军。”上尉顿了一下,“连这样的事你都要亲自过问吗,将军?”
这话让将军听了很受用。可是他却反问:“你有没有告诉部下今天下午营级规模的集中炮击非常成功?”
“我讲了两句,将军。”
“这事可要大讲而特讲哟。连队胜利完成了炮击任务,作为一个能干的指挥员,就应该把情况告诉部下。应该让他们感觉到这里边也有他们的一份力量。”
“是,将军。”
将军下了吉普,举步走去,上尉紧随在侧。“你的例行命令还是每隔十五分钟作一次扰乱射击,是这样吧?”
“从昨天夜里起一直没有停过,将军。”
“你怎样安排炮兵休息呢?”
上尉笑笑,意下似乎有点不以为然。“我把每门炮上的炮手减少了一半,将军,每半个班轮值一个小时,执行四次射击任务。这样弟兄们也不过再少睡一个小时。”
“我看这样的安排蛮不错。”将军说道。他们穿过一片小小的林间地,炮兵连的炊事帐篷和连部事务室的帐篷就都搭在这儿。在月光下看去帐篷是银白一片,尖顶高耸,宛如一座座大教堂的模型。过了帐篷,顺着一条小径,在一片矮树丛里得走上大约五十英尺。到得尽头,便见四门榴弹炮在面前一字儿摆开了一个小小的炮阵,两翼相距不过五十来码,炮口高高昂起,指向丛林那一头的日军阵地。炮上月光斑驳陆离,炮管和架尾上尽是从树上筛落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叶影。炮后的矮树丛里有五顶大营帐,东一顶西一顶的,几乎全隐没在浓浓的树影里。整个炮兵连基本上就都在这儿了:车场、伙食后勤、大炮、帐篷。将军四下扫视了一遍,又把躺在一门炮后的那几个炮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感怀过去。他一时真觉得有点累了,心头还闪过了一丝小小的遗憾,可惜自己不能当个炮手啊,当炮手的话只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就行,天大的苦事也无非就是出一身臭汗,挖一个炮兵掩体。此时此刻他心情奇异,为历来所无,而且引得他又转而可怜起自己来了,只是这一回的感情有些不一样:并不那么强烈,却一发而不可遏制!
他听见大营帐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还夹着几句沙哑的逗笑话。
平时他要动动脑筋总得一人独处,也喜欢一人独处,他现在不能打破这老规矩,也不想打破这老规矩。只有一人独处,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即使不算最好,至少也都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吧。像眼前这样,时时有疑虑一闪而过,那是邪魔的诱惑,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将军的眼光转到了穴河山那庞然大物般的乌黑的身影上,黑暗中看得见山的轮廓,比夜色更黑,比头顶上的天还大。穴河山是全岛的中枢,是全岛的主心骨。
他心想:倒是有点像我呢。说得玄一点,穴河山和他倒是心心相通的。穴河山和他都是高高在上,无可奈何地守着凄凉和孤独。今天晚上,侯恩说不定已经过了山口,就在这穴河山下赶路呢。他感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恼,其中有气愤也有期待,也说不上到底是希望侯恩成功还是希望侯恩失败。自己究竟应该拿侯恩怎么办,这个问题还留在心上没有解决,除非侯恩一去不回,否则就不可能解决。他又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股什么滋味了,总觉得有些心烦。
上尉打破了他的沉思。“将军,马上就要放炮了,要不要看看?”
将军猛地一惊。“好,去看看。”他就跟上尉并排而行,向炮手围着的那门大炮缓步走去。走到跟前时,炮兵刚把方向校正好,一个炮兵捧着又细又长的炮弹正在上膛。看到将军走来,他们都不作声了,态度也不自然了,讪讪地在四下站着,都把手缩在背后,决定不了是不是应该啪地来个立正。将军就赶紧下令:“稍息!”
“准备好了吗,达维克基奥?”有个炮兵问了一声。
“好了。”
将军瞅了瞅那个叫达维克基奥的,此人矮矮胖胖,卷起了袖子,乱蓬蓬的黑发盖住了前额。八成儿是个小市民!——将军心想,优越和轻蔑的心理兼而有之。
有个炮手紧张得手足无措,只顾愣头愣脑地傻笑。将军明白,他们见了他都不自在了,不自在极了,好像一帮小伙子站在香烟店外,碰到一个女人来跟他们搭话,就都忸怩不安了。如果今天我就这么一路走过去,也不跟他们在一起待会儿,那他们就少不了要交头接耳一番,说不定还要拿我当笑话说呢。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一阵狂喜,真有心花怒放之感。
“我来放一炮吧,上尉。”他说。
炮手们都对他瞪大了眼。有一个还在那里暗自咕哝。将军以轻快的口气说:“我放一炮大家不反对吧?”
“什么?”达维克基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说哪儿的话呢,将军,当然行啦。”
将军走到架尾外边升降器旁的主炮手位置上,一把抓住了拉火绳。那是一根尺把长的绳子,头上有一个捏手。“还有几秒钟,上尉?”
“还有五秒钟,将军。”上尉一直在紧张地看表。
将军抓着拉火绳的捏手,觉得倒也称手。他望着昏暗朦胧中大炮后膛和炮架弹簧的那一套复杂的机构,心情微妙,既似焦急,又似兴奋。他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副轻松而自信的姿势;他已经养成了一种本能,办起外行事来也照样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过,这么大的炮还是使他有些不安的;他自从出了西点军校的大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一炮,他心里记得的不是那轰然一响,也不是那地动山摇,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有一次连挨两小时排炮轰击的那个滋味。他一生中就数这一次害怕得最厉害了,至今还没有碰到过第二回。此刻正是这一顿排炮的回声,在他的脑海中不住回荡。他还没有开炮,就似乎已经什么都见到了:大炮摧心裂胆的一声怒吼,炮弹划出一道长弧高高地腾入夜空,到了敌方头顶上呼啸而下,落地开花,把日本人吓得魂飞魄散。他莫名其妙一阵得意,一时连手脚都痒痒的,可是还没等到他回味过来,那份得意早已杳无影踪了。
将军把拉火绳一拉。
弹发的那一声巨响,震得他刹那间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巨大力量,撼得他心旌摇摇,遍体发麻。炮口里喷出去的那二十来尺长的一大串火焰,他与其说是看到的,倒不如说是感觉到的;气流冲过那黑魆魆密不通风的丛林时发出的呼呼长啸,叫他听得都傻了眼。由于后坐力的作用,炮下的轮胎、炮后的架尾,都还在微微晃动。
这一切,从头到尾总共还不到一秒钟。连那股反冲的气浪都来得那么突然,等他意识到,气浪早已席卷而过,冲得他头发散乱、两眼紧闭了。将军的感觉印象是逐步恢复过来的,在爆炸过后还要追想爆炸时的感觉,真无异在狂风中要追吹落的帽子一样。他透了口气,微微一笑,听见自己不紧不慢地说:“挨上了可不好受呢。”说完才发觉身边还有这些炮手,还有上尉。他说这话,是因为他每遇一事,脑子的一角总要考虑一下客观的形势如何;话儿出口的时候,他主观感觉上根本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当下他就带着上尉,慢慢走开了。
“夜间打炮,真是惊心动魄。”他细声小气说。他宁静的心境有点乱了。要不是开了这一炮,以致一颗心都牵住在这一炮上,他是决不会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这么句话的。
“我也深有同感,将军。夜里打炮,我总觉得挺痛快的。”
还好!将军这才发觉自己差点儿说走了嘴。“你的炮保养得还不错嘛,上尉。”
“谢谢将军。”
可是将军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心中还尽惦记着那颗炮弹,他正在无声中专心一意谛听炮弹扑向地面时的狂啸。炮弹要飞多久才着地?半分钟大概总要吧?他竖起了耳朵,等着那爆炸声传来。
“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厉害,将军。敌人肯定给揍得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