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醉意)我说哥们儿,咱们过几年再来回想一下现在,真是太有意思了。说咱们现在是在积累记忆,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我可以向你们担保,我永远永远也忘不了你们,尽管还没有跨出大学的校门,我今天就敢打这张包票,我这个人是不会花言巧语的。
你在胡扯些啥呀,布朗?
龟孙子才知道。(哈哈大笑。)见鬼,明天还要考物理呢。真急死人了。
阿门!
六月,他考试成绩不及格退了学,觉得没有脸面去见爸爸,不过后来还是硬硬头皮回到家里。
我说,爸爸,我知道我完全辜负了你的希望,让你白白花费了那么多钱,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不过我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干那种行当的材料。这不怪我的脑袋,跟同样年岁的人相比,我还是认为我的脑袋绝不会比谁差,可我这个人就是得干一些更对胃口的工作。我看比如当推销员之类,对我还是比较合适的。我喜欢多接触接触人。
(长叹一声)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悔亦无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去找找朋友,给你说说看吧。
他在一家农业机械公司谋到了一个差事,干了还不满一年,就已经挣到五十块钱一个星期了。他把贝弗莉介绍给了家里人,还带她去看了帕蒂,这时帕蒂已经结婚了。
你看她喜欢我吗?——贝弗莉问他。
当然喜欢你啦。
他们就在夏天结了婚,新居一栋,有六间屋。他的薪水那时已经加到七十五块,可是他们总还不免要欠点债,连在外应酬的花费也计算在内,一个星期单是用在酒上的开支就要达到二十块到二十五块。
不过,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快活的。新婚之夜虽然狼狈不堪,他却很快就重整旗鼓,隔了相当时间以后,小两口便如胶似漆、花样百出了。他们心里自有一本细账,记着这些名目:
上楼时的中途温存。
贝弗莉野性大发记。
和衣一乐。
——(他不想说出这个名堂来,因为那是他在不便跟她提起的一些地方听来的。她呢,也一样不想说,因为这个她按理不该知道。)
当然还有许多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餐必同桌,“同”到彼此都感到腻烦了。
同一件事,你听见我给这人讲,我又听见你给那人说。
他有个挖鼻子的习惯。
她走在街上有个弯下腰去拉拉袜子的习惯。
他捧着块手帕吐痰的时候声音好大。
她一个黄昏闲着没事就会绷起了脸。
还有一些小小的乐趣:议论议论新结识的朋友。
讲讲有关朋友的一些小道新闻。
一起跳舞。(偶或一见。无非是因为他们这两个跳舞高手一时技痒。)
跟她说说公司里的麻烦事儿。
有些事情也无所谓苦乐:坐自己的汽车外出。
她有一个桥牌麻将俱乐部。
他的去处更多:扶轮社、中学校友会、青年商会。
做礼拜。
听收音机。
看电影。
他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还有个不好的习惯,总忍不住要找上几个光棍朋友,一聊就是一个黄昏。
光棍有一套高论:我不赞成结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世上的人太乏味,勉强凑合在一起过活总是不成的。
布朗:简直胡说八道。只要耐心等待,你总可以等到合意的人,那时你尽可以天天相亲相爱,也不用担心闯出祸来。对待女人,就是要大胆采取行动……
光棍的高论(流于恶意取笑了):见你的鬼!你这个主意真可谓下之又下、馊而又馊了!
夜半:去去,别死乞白赖的,威利,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得歇几天。
谁说好的?
你呀。你不是说咱们未免太勤了点吗。
只当我没说吧。
哎唷!(虽然气恼,还是顺从了。)你简直是条老猎狗,十十足足是条老猎狗。一天也不肯安分。(愤愤之中却透出了一片柔情,如此风光只应在小两口之间才有。)
受到了外来的打击。姐姐帕蒂离婚了,他听到了一些闲话,虽说只是一些闪闪烁烁的暗示,他却听得很不安。他问了姐姐,自以为问得很聪明,姐姐却对他发了火。
威利,你问提出离婚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布拉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问问罢了。
你听着,小威利,你用不着那样瞅着我。我还是本来的我,没什么稀奇可看的,明白啦?
这个打击透心彻肺,留下的影响深极了,时不时的发作此后一直延续了几个月。有时候大白天写个报告,写着写着却自会停下笔来,望着铅笔呆呆地出神。看不出你,倒一点也不像个毛孩子的样子!——帕蒂这话似乎还在耳边。苗条、利落、纯洁的帕蒂,等于是半个娘的老姐姐!
愈是回想愈是痛苦。我实在不明白。她们是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变成了这样?规规矩矩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规矩下去呢?
贝弗莉啊,你该永远不会这样吧?——他那天晚上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哪儿能呢,亲爱的,看你,怎么会想到我头上来了?
此刻的他们,简直连心都贴在一块儿了,他满心的苦恼都倾吐了出来。说老实话,贝弗[203],我现在东也得长个耳朵西也得长个耳朵,整天忙得团团乱转,累得简直连气也喘不过来。这些我不说其实你也明白。是自己的亲姐姐啊,这颗心哪能不乱呢!
酒吧间里,列车上的吸烟车厢里,高尔夫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到处都在议论帕蒂·布朗。
我绝不说瞎话,贝弗,我要是发现你也有这样的行为,我就非宰了你不可,我对天起誓,我就非宰了你不可。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可是见他这样突然大动感情,她毕竟感到毛骨悚然。
我觉得自己真是老得多了,贝弗。
在第十八个洞前[204],他摆好了轻打的姿势,估计了一下草地的高低起伏。球离洞口只有五英尺,按说轻轻一棒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他突然心里一嘀咕,就预感到这一棒绝对打不中。果然,球棒的柄攥在手里似乎不大听话,球打出去,跟洞口还差了一英尺。
又没打中啊,老弟——说话的那位叫克朗邦先生。
今天我的球运不佳。算了,还是回更衣室去吧。手掌里还是有那么一种木僵僵的不大肯听使唤似的感觉。他们就缓步往回走去。你到路易斯维尔[205]来吧,老弟,我很乐意陪你到敝俱乐部去打一场——克朗邦先生说。
我去贵地的话一定领教。
洗淋浴的时候,只听克朗邦先生在那里唱“那天你佩上一朵郁金香,我佩上……”
今天晚上你我作何消遣哪,老弟?
咱们到城里去尽量玩个痛快,克朗邦先生,你用不着操心,在这里一切由我充当向导就是。
我听很多人谈起这个城市如何如何。
是啊,其实要说起来呢,这些话倒也多半不假。(从隔壁的淋浴间里传来了一连串淫猥的笑声。)
在夜总会里他们谈起生意来。他几次想把身子往后靠靠,可是一靠下去,头发总会碰上背后那一盆棕榈,结果只好探出了身子,把克朗邦先生喷出的雪茄烟一口口吸下去。先生,我说你是个明白人,你也总应该让我们稍微赚一点钱吧,说穿了,不赚钱这生意谁还来做呀,你总不见得要我们做出产品来给你们白当差吧,换了你先生,别人要你这样你也不见得会肯吧。白当差,这就不叫做买卖了,先生你说是不?第五杯酒已经快喝完了。
嘴巴只觉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连香烟也仿佛不是叼在自己嘴上了。(这酒我得喝得慢一点儿了。)
你这话很有道理,老弟,很有道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产品要价廉物美,这一点也很要紧呀,生意经中也有这么一条吧,这就叫作竞争。你要为你打算,我要为我着想,说穿了事情的关键都在这里。
是啊,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这样谈下去,他这脑筋怕还有得要伤伤呢,他真想拨开烟雾,冲出去透透空气。对这个问题我倒有个想法……
布朗啊,在台上唱歌的那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郎是谁呀?认识她吗?
(他不认识。)啊,当然认识,不过说老实话,这个女人你不认识她也罢。她进局子是家常便饭,而且老实不瞒你说,她有时还得去请教花柳医生呢。不过我倒知道有个去处,先生,那可是又高尚,又体面。
门厅里,衣帽间的女服务员听见他拨了个电话。他把身子往墙上一靠,不然的话他简直连脑袋都要撑不住,得靠电话听筒来顶着了。电话又打不通,急得他一时直想哭。
哈啰,艾萝依丝吗?——他终于把电话打通了。对方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
跟公司里的同事结伙出去寻欢作乐就更来劲了。
说真的,这样的路数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接起钱来那么利索!嗐,就见她一只手朝桌子边上这么一撸,半堆大洋就接过去啦。要不是我见过有这么个去处,这种乐儿我看你们只有到巴黎去找了——否则就只好找个黑婆娘的窑子凑合!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
可不,简直什么稀奇事儿都有,人家脑子里五花八门的念头,你不知道的多着哪。
你们说我们老板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
嗨嗨,有约在先,今儿晚上不谈公司的事。来来,大家先来干一杯。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各人都轮流做了一回东。
我有些话儿想跟大家叨叨——布朗说——很多人都以为咱们做推销员的轻松得很,可其实呢,老天知道,咱们的工作比谁都吃力,我这话没瞎说吧?
再吃力也没有了。
就是。我是上过大学的,后来退了学,要知道我退学是有道理的,道理就在于我认为爱虚荣的人都是大傻瓜,我不赞成不是好汉硬充好汉。我是个极平凡的人,谁要问我,我就不怕老老实实这么说。
布朗啊,你这个小子真不赖。
好,你这话让我听着高兴,詹宁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心里话,这话够意思。我们累死累活替人当差的,总希望能有几个知心朋友,彼此信得过、合得来,要是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成天劳劳碌碌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话。
我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这话我见了谁都敢大胆说一句,自然我也有我的苦恼,这世界上哪个没有苦恼呢,不过今儿晚上咱们可不是来吐苦水的,你们说这话可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我有个漂亮的老婆,一点也不吹牛。
有个同事哈哈大笑。布朗啊,我也有个漂亮老婆哩,可我敢担保,你结婚只要满了两年,就会觉得女人就是长得像条猎狗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受用就行。
这话我不完全同意,弗里曼,不过你说的有一点倒蛮有道理。酒杯声、谈话声,闹成一片,他觉得自己嘴里在讲话,可就是一点也听不见。
得啦,咱们快到艾萝依丝那儿去吧。
可是事后他还是不肯罢休。
弗里曼,你方才那几句话,引得我在心中琢磨了好久,可我还是想跟你说那句老话:我有个漂亮的老婆呢,我老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咱们在外边这样昏天黑地玩女人,回去那样骗老婆,实在是不像话啊,说真的,这简直是荒唐。我一想起她,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行为,自己也觉得惭愧死了。
是很有些荒唐。
就是嘛。咱们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呢,可其实咱们就知道喝酒,玩女人……
只顾自己快活。
对,只顾自己快活——布朗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宁斯,倒给你先说了。他打了个踉跄,在人行道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很有些荒唐。
醒来,却是在自己床上,贝弗莉在替他脱衣服呢。我知道你要埋怨我一顿了,亲爱的——他嘟嘟囔囔说——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恼啊,一年忙到头,手里的差事得赶着办,家里的用度得想法弥补,还得想法多挣些钱好去还债,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了过来,牧师讲道说的不错,生活,生活是艰苦的啊。
早上,揉揉疼痛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吃不准昨儿晚上贝弗莉到底干了些啥。
(上一夜出去逛逛的人一见面都偷偷眨了眨眼,一脸怪里怪腔的苦相。十点钟,他在厕所里碰到了弗里曼。)
哎呀,昨儿灌得可真够呛。
我今天都还觉得头晕目眩呢——布朗说。咱们这样瞎闹,到底算啥名堂?
打破老一套的生活呗。
嘿,真有你的,老兄!
六
也就在这一天夜里,在幡舞山脉的另一边,卡明斯将军到阵地上去做了一次视察。攻势发动一天半以来进展一直很顺利,前沿各连都推进了四分之一英里到半英里不等。部队又动起来了,情况比他事先预料的还顺手,一个月来那种潮湿多雨、困滞不进的沉闷局面看来已经结束。六连已经跟远役防线上的敌军发生过接触,根据将军当天下午接到的最新报告,五连的一个加强排在六连的侧面攻占了日军一个营地。今后几天估计敌军就会发动反击,攻势难免要受些影响,不过只要部队能够挺住(他相信部队一定能够挺住),那么不出两个星期,远役防线就一定可以突破。
这样的进展速度,倒使他暗暗有些惊异。自从日军渡河进攻失败以后,战事沉寂了好几个星期,他大力贮存物资,天天修改作战计划,为大举进攻积极准备,前后花了一个多月。凡是一个司令员所能办到的事他都办到了,然而他还是忧心忡忡。一想起前沿营地的工事顶上都构筑了掩护设施,泥泞地上都铺起了木板条,他往往连心都凉了:这些都是明白无误的迹象,表明士兵的心理是准备扎下去作长久打算了,别想再叫他们起来了。
现在他知道原先的想法错了。一次战役就有一次战役的教训,这一回他明白了一个不易看清的,却是极基本的道理。士兵久静则思动,老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日子过腻了,是又会勇敢起来的。所以他认为,看到前方哪个连队没有向前推进,不应该去把他们撤换下来。就让他们在泥泞里待着好了,待久了他们自会自觉自愿向前进攻的。这事也巧,他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正好是他部下又急于要前进的当口,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暗暗叫了一声侥幸。他对部队士气原先所作的判断,竟是完全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