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郎长得真是漂亮——人家见了他总要在他爸爸詹姆士·布朗的面前夸上一句。
孩子长得还可以,可你没见到我女儿呢,我女儿才真是长得一表人才。
威利·布朗人缘极好。他那班小朋友的妈妈没有一个不疼他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宠他的。
可是他却常常以怨报德。噢,那只臭老鸦!——他指的是老师——我连啐她一口都还觉得她不配呢。(说着一口唾沫啐在校园里灰溜溜的焦草皮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肯让我太平点儿。
他的家庭也很美满。是好人家出身。爸爸在塔尔萨[200]的铁路上工作,尽管起初也不过是个场站人员,如今可早已是坐写字间的了。他们在郊区有自己的住宅,宅边还有一块不小的地。吉姆(詹姆士的爱称)·布朗办事一贯稳健,住宅的装修增建总是点点滴滴地进行,今天修卫生设备,明天修闭不紧的门,反正从不间断。
他是决不背债的。
爱拉和我平日的用度都要严格按照预算——他故意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只要发现有了一点超支,就削减本星期酒类项下的支出。(带着几分歉意)我总觉得,酒恐怕应该算是一种奢侈品,何况现在买酒还是犯法的哪,再说,酒喝多了不定还会引起失明呢。
他还很注意了解天下大势。《星期六晚邮报》和《柯里尔》[201]他是必读的,二十年代初期他还是《读者文摘》的纪念订户。遇到有客人来聊天,这些就大有用处了,不过人家发现他有一点不大老实,就是,文章的内容他往往谈得头头是道,可文章是人家写的他却绝口不提。
你知道一九二八年有三千万人抽烟吗?——比如他就会这样对人说。
他还爱看《论著文摘》,所以对政界上的事也能经常了如指掌。我虽然一向就是个民主党人,可上次大选我却投了胡佛的票——他乐呵呵地坦白了出来。不过下一次我恐怕要投民主党的票了。按照我的想法,这个党在台上待了一阵,就应该换那个党上台。
太太直点头。这种政治上的事,我总是让吉姆给我引路的。她没有接下去介绍她的治家之道,不过那也是可想而知的。高尚的亲友,美满的家庭,逢星期天不用说还要去做礼拜。布朗太太唯独对所谓“新道德”持激烈的反对态度。我真想不通,你看人家,怎么都不敬上帝了。妇道人家都在酒吧间里公然喝酒,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这算什么行为,哪还有一点基督徒的味道。
先生点了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对此他是有一些保留的。不管怎么说,女人家比起男人来总要虔诚些吧,她们的信教才真算得上是信教呢——不过这都是他的私房话了。
当然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也是非常得意的。他们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威廉上了中学了,帕蒂在教他学跳舞呢。
前些时经济恐慌啊什么的一顿折腾,我们真担心孩子会上不了州立大学,不过现在看来这问题不大。她还会补上一句:布朗先生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孩子们上大学,他自己就没福气上大学啊。
弟弟和姐姐,倒真是一对好朋友。满室阳光的起坐间里,槭木沙发的一边是当摆设的花瓶(原先倒是作花盆用,栽过橡胶树,后来橡胶树死了),一边摆着收音机,姐姐让他挽着她跳舞。
你瞧,小威利,一点不难的。你用不着胆小,只管在我腰里搂着好了。
谁不敢在你腰里搂着啦。
看你不出,倒一点也不像个毛孩子的样子!——她是中学毕业班学生,所以口气也是高他一等。我看哪,不用多久就可以找对象啦。
嗬!他气坏了,拉开嗓门喝了一声。可又感到她两颗小奶子热乎乎的触着了自己的胸口。他也快有她那么高了。谁找对象啦?
你呀。
他们在光滑的红石地上练着舞步。嗨,帕蒂,下回托姆·埃尔金斯要再来看你,我想找他说句话。我要问问他,按我这个身量过两年是不是有希望进橄榄球队。
托姆·埃尔金斯?这个傻瓜蛋!
(姐姐也说粗话了。)他对她瞅瞅,有些反感。托姆·埃尔金斯又怎么啦?
没什么,威利,我包你进得了就是。
可惜他的身量总是不够大,不过他读到三年级就当上了啦啦队的总司令。他还说服爸爸给他买了一辆旧汽车。
你不了解情况,爸爸,我是真的少不了一辆车。一个人总难免要走动走动吧。比如上星期五,我得召集全体啦啦队员为华兹沃思的那场比赛先排练一下,就为了赶来赶去找人,整整花掉了一个下午。
孩子啊,这肯定不会是浪费吗?
我是真的少不了,爸爸。到暑假里做工挣钱还你都可以。
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当然我觉得你自己还是应该注意点儿,别弄得愈来愈娇了。这样吧,我回头跟你妈妈再商量一下。
最后胜利还是属于他的,他笑了。这次跟爸爸谈话时,其实在他的头脑深处,在他诚诚恳恳的外表底下,他想起的却是许许多多其他的话。(体育课后小伙子们在更衣室里的闲谈,在地窖“俱乐部”里的无所不至的议论。)
有句俗话:没有汽车,就追不了姑娘。
临毕业那年最痛快了。他当上了学生会的干事,学校里开舞会都归他管。星期六晚上他总要约个女朋友到皇冠大戏院去看一趟戏,偶尔还相约到城外的小酒店里去玩个畅快。星期五晚上在女生宿舍还有跳舞会。那年有一个时期他甚至还有了固定的女朋友。
给啦啦队当司令,那还是绝对少不了的。下身穿一条白绒裤,上身是触目显眼的白运动衫,秋天风紧,这身打扮还真有点冷呢,他蹲在那里,只好一起一落大做起屈膝运动。面前,上千个小伙子在大声呐喊,穿绿格子裙的姑娘跳上跳下,把膝盖都冻红了。
咱们一起来喊“卡德利呱呱叫”!——他拿着麦克风奔过来奔过去,大声发令。一时大家肃然无声,屏息而待,只见他伸出一条胳臂,高高地举过头顶,猛地向前一挥。
卡德利中学好……卡德利中学妙!
学校好!球艺高!
卡德利卡德利呱呱叫!
上千个小伙子把眼睛盯住了他,一齐呐喊,他呢,侧身一个筋斗,两手一拍,起来冲着球场一亮相,做出一副全力声援、一心祈求的姿势。这里一切都听他的。上千个小伙子全都得听候他的调度。
这样壮观的场面,真叫人一辈子回味无穷啊。
趁着篮球季和棒球季之间的空隙,他把汽车拆开,排气管上装了只消声器(排气的声音叫他听得讨厌透了),变速箱里上足了润滑油,最后还把车身底盘漆成了淡淡的绿色。
同爸爸做了几次重要的谈话。
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你今后的志愿了,威利。
我倒很想去读工,爸爸。(这并不意外。这个问题爷儿俩已经谈过多次了,不过这一次彼此都很心照:今天要正经谈一谈了。)
那好极了,威利。我总怕自己的想法影响了你的意见,不过你要读工,我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我可喜欢机械呢。
那我早就看出来了,孩子。(顿了一下)你的兴趣在航空工程?
我是想读这个系。
对,孩子,你选对了。这方面的事业大有发展前途。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要提一下,威利。我发现你近来有点自高自大,当然也不是说就有多么严重,而且你在我们面前还是知道检点的,不过这事可终究不妥啊,孩子。看出自己有哪点儿比人家高明,这决不是坏事,可是一定要叫人家知道,那就未免不智了。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啊。他直摇头。不过那也没什么,爸爸,我今后注意点儿就是了。(心下茅塞顿开)你这一番话倒真是给了我很大的教益。
爸爸开心得嘻嘻直笑。是啊,威利,有些事情做爸爸的总还可以给你指点指点。
你真好,爸爸。爷儿俩谈得自始至终十分融洽。他觉得自己成年了,可以跟爸爸平起平坐,像个朋友那样相对而谈了。
那年暑假他到皇冠大戏院去做了一阵工,当了个领票员。干这种活儿是很愉快的。来看电影的至少有一半是他认识的,在领他们入座以前他可以跟他们聊上几句。(看来朋友还是多多益善;不管是什么人,保不定你将来就得借重他。)
只有下午观众寥寥无几,时间才不大好打发。平时总有几个姑娘可以谈谈,不过他毕业班里的那个对象已经吹了,此时也实在有点心灰意冷。他还有句俏皮话老挂在嘴上:省得将来请教堂打结婚钟了。
但是有一天他认识了贝弗莉。(就是左边那位黑眼乌发、两片嘴唇搽得鲜红欲滴的苗条姑娘。)你看今天的片子怎么样啊,格露丽亚?——他问那另一个姑娘。
我看这张片子真没意思透了。
是啊,是拍得糟糕。哈啰。(这是招呼贝弗莉。)
哈啰,威利。
他笑了笑,愣愣地想不起来。你怎么认识我?
咦,我在学校里比你低一班呀。你是啦啦队的总司令,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呀。
少不得介绍一番,说上几句如珠妙语。风趣而不失分寸。这么说你早就认识我啦?
谁都认识你呢,威利。
呀,那可叫我怎么受得了?逗得大家都笑了。
分手以前,他早已跟她把约会订下了。
炎热的夏晚,树木一派倦怠,地下暑气蒸腾。经过了几次约会以后,有一次他们俩坐了他的汽车,顺着公路出了郊区,来到一座小山顶上的公园里。汽车里一个死拉活扯,一个拼命撑拒,膝头和后背撞上了换挡杆,撞上了方向盘,撞上了窗下的捏手柄。
喔,来吧,乖乖,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来吧来吧。
不,不行,还是别这样。
哎呀,我真爱死你了,贝弗莉。
我也爱你,威利。(车上的收音机里在一个劲儿地唱:等到下雨时,等到下雨时……这支歌叫作《天上撒下钱来》。姑娘的头发里散发着草木般的清香,肌肤里也透出一股幽微的芬芳。他感到她还在自己怀里连喘带哭地挣扎。)
喔,我的好宝贝儿。
不行,威利,正因为我是那样爱你,所以求求你,不能这样。
咱们要结了婚该有多好。
是啊,该有多好。(轻轻吻着他的头发)嗯……
分析:你还没有把她弄到手吗,威利?
昨儿晚上已经跑到三垒了,还得再接再厉。唉,多好的姑娘啊。
她什么反应呢?
她哭了。天哪,我怎么舍得呀。我把她弄哭了。
得了吧,只怕是假正经。
有句俗话:不跟你睡觉,说明她于此道冷淡;跟你睡觉,说明她生性下贱。
我还得再接再厉。别忘了她还是个黄花女儿呢。(内心深处暗暗负疚——我是爱你的哟,贝弗莉。)
谈正经话:你知道吗,昨儿晚上我梦见你了,威利。
我也梦见了你。咱们那天不是看了电影《铁血将军》吗,当时我就觉得奥丽薇·哈佛兰[202]长得跟你挺像的。(进入了角色,恍若身在黑山洞中,隔着一方帆布。他的爱情也跟男女主角一样无比纯真。)
你真是个好孩子。(姑娘做出一副慈母模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红红的嘴唇弯弯的像把弓。)要不是因为你这样好,我也不会……这样忘情了。你该不会看不起我吧?
哪儿的话呢。(故意逗她。)本来还会觉得你更好些,可惜你……你自己明白。
啐,你是骗不了我的。(默然半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一想起咱俩的事儿,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也是的。
你说人家也会像咱们这样吗?比如玛奇,我就疑心她也跟我一样同人家好得不得了,我对她盘查盘查,她总是痴痴地笑。(老练女性的判断)我看这里边总有鬼。(又恢复了姑娘家的姿态)你也是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啊,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可是那口气却颇含深意。)
我自从认识了你以后,就觉得像是大了好几岁,威利。
我懂你的意思。哎呀,跟你说话可真有劲儿极了。(她有那么多的优点:肌肤是那么柔嫩,嘴唇是那么动人,舞跳得又漂亮,一穿游泳衣更是妙不可言,再说她人也聪明。自己跟她多么谈得来啊。这样的乐儿除了他谁还有福消受?初恋的无限憧憬,使他都陶醉了。)啊,贝弗莉!
在州立大学,他被接纳加入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大学生联谊会,遗憾的是入会的秘密仪式已被明令禁止,所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本来希望将来升到四年级就可以来主持这一仪式。)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他学会了抽烟斗,尝到了大学生活的种种情趣。今天我们为正式申请加入“陶·陶·厄普西隆”(三个希腊字母的音译。这就是那个大学生联谊会的名称。)的布朗兄弟主持净心大礼。用咱们的行话来说,你今后就不兴再做个“雏儿”了。
到专门招待大学生的窑子去玩一次得花很多钱。那他早就听说了,他灌饱了酒,毕竟还是有胆量一试的。回来后他就在大学的四方院子里引吭高歌。逢场来作戏哟……咴咴!呜呜!逢场来作戏,你也何妨来乐一回哟,珀金斯神父!
别闹别闹。
你真是个好小子哟。(这又是另外一支歌了。)
他本来也并不想尽自往外溜,他是一片诚心想把书念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机械制图啦,“大一”三角啦,“大一”物理啦,这么一大堆东西读起来总不如他原先想象得那么带劲。他想要好好用功,心里却总忘不了一些更有趣的妙事儿。在实验室里闷了一个下午,总忍不住想出去散散心。
一件其乐无穷的妙事儿,就是在当地的酒店里喝着啤酒,倾心长谈,一直喝到醉醺醺的。伯特,我有了个女朋友,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长得漂亮极了,不信你看看照片。我想想自己实在不应该这样鬼混,还甜言蜜语写情书欺骗她呢。
得了吧,老弟,她也不是吃素的。
嗨,这话可不能胡说啊,不然我可要生气喽。姑娘还是冰清玉洁的哪。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说说自己的看法罢了。反正她不知道,就不要紧。
他把这话品味了一下,扑哧笑了出来。不瞒你说,我倒也颇有同感。来,喝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