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坦利也拿不准到底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能够摆脱这趟侦察任务回海边去,他固然舒了一口气,可是心里总觉得像吃了亏似的。要是能留下来的话,跟克洛夫特和少尉在一起,往后就比较有利些。仗,他是不想再打了,像刚才中了埋伏那样的仗他是真不想再打了。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总之,这都怪布朗不行——他暗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就说:“山姆,要是你认为我该去,那我就去,不过我倒觉得,我是应当留下的。”
“不,你跟布朗去吧。”随你怎么解释,反正史坦利是不会满意的。这就好比在左右为难之中,掷个硬币来做决定,硬币这边朝天,就会嘀咕那边朝天该有多好。所以他就没有多说。
侯恩搔了搔胳肢窝。这副乱劲儿,真是要命!他摘了半片草叶,嚼了一阵,又轻轻吐了出来。刚才,他看见他们把威尔逊抬了回来,心里……对,心里是够恼火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感情,是他最真实的感情。找不到威尔逊的话,这侦察任务执行起来还是比较简单的,可现在这样一来,就感到人手不足了。这当排长的滋味,可实在不好受。许多扎手的问题,逼着你非解决不可。何况这趟任务对他来说事关重大,非同一般。可事情偏偏又都弄得这样乱七八糟,他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得躲开他们,独自一人好好想想。
“叫他们弄木棒来做担架的,都到哪儿去啦?”克洛夫特一问就有了气。他破题儿头一遭这样情绪低落,简直有点胆战心惊。话谈完了,大家都在四下里站着,很不自在。三五尺以外就是威尔逊,神志昏迷,呻吟不绝,裹着毯子还直哆嗦。他脸色煞白,本来鲜红饱满的嘴唇,早已成了灰暗无光的淡红色,嘴角都瘪了。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资格了,今天受伤的如果是个后来补进的新兵,他心里也就不会这样不快、这样波动了。老人马已经所剩无几了——还剩下:一个是布朗,已经吓破了胆;一个是马丁内兹,一个是雷德,有病;还有一个是加拉赫,现在也不顶什么用了。老班子的人马,在橡皮艇遭到伏击时牺牲了那么多,在穆托美岛上打了几个月又不免有些伤亡。而现在又去了个威尔逊。克洛夫特倒不禁犯了嘀咕:也许这就该轮到自己了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守在工事里,眼看着对岸的日军就要过河,自己竟然浑身都发了抖。他现在很容易动感情,肝火真有点儿旺哪。他想起自己还在小山沟里杀过个俘虏,一想到这件事,嗓子眼里不觉就升起一团烈火,心里恨得痒痒的。再要让我抓住个日本佬的话,哼哼!这趟侦察不顺手,他觉得心里有气;气愈来愈大,弄得事事都要发火。他像打量对手似的,抬头对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连这座山峰都恨透了,觉得那简直是自己的一个耻辱。
他终于在百来码以外看见了那几个派去搞担架的,肩上扛着砍下削好的木棒,松松垮垮的,回洼洼里来了。懒骨头!要不是他克制了一下,他真要冲着他们骂出声来。
布朗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走来。再过半个钟点他就要带着人抬起担架出发了。今天大概只能走上一两里路就要宿营,孤零零几个人,就在这荒山野地里过夜,只有一个伤号做伴。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还认得回去的路,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日本人派出了巡逻队,碰上了又怎么办?布朗想想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不出一个解脱的办法。他觉得这简直是给他们几个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上当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要问是谁给了他们当上,他是说不上来的,可是一想到上当,他就愈想愈怨,从中也就获得了一些虚幻的满足。
刚才在小林子里砍树削棒的时候,罗思见到一只小鸟。那小东西比麻雀还小,一身暗褐色松软的羽毛,伤了一只翅膀,只能慢慢地跳来跳去,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可怜,好像无限疲乏的样子。罗思一见就说:“嗨,看哪看哪。”
“看什么?”米尼塔问。
“这里有只鸟儿。”罗思便丢下了砍刀,啧啧的咂着舌头,放轻手脚向小鸟一步步逼去。小鸟一声短促的惊叫,像个羞怯的姑娘似的把脑袋往旁边一闪。“哎呀,瞧哪瞧哪,小东西受了伤啦。”说着罗思便伸出手去,等那鸟儿不动的时候,一把抓住。
“嗬,是怎么回事啊?”他像逗小娃娃、小狗似的,故意咬着舌儿,和蔼地对小鸟说。小鸟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想要逃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小眼睛畏葸地打量着他的手指。
“嗨,大家看看嘛。”波兰克说。
“别碰,小东西吓不起了。”罗思一边嘀咕,一边连忙侧过身去,弯起手臂把小鸟护在自己面前,不许别人来看。嘴里还轻轻做出几声亲嘴的声音。“小宝贝,是怎么回事啊?”
“啊呀,求求你们好不好!”米尼塔埋怨起来,“得啦,咱们快回去吧。”木棒早已削好了,他和波兰克一人扛起一根,怀曼捡起了两根横档,收起了砍刀,三个人这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洼洼里来,罗思带着小鸟跟在后边。
克洛夫特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我们干得连气也没敢歇啊,上士。”怀曼怯生生地说。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吧,那就赶快一起来做担架。”他拿威尔逊的毯子平铺在自己的雨披上,两根木棒并排搁在两边,相距四英尺光景。把毯子雨披两边折过来,裹住了木棒以后,大家就一起动手,像卷羊皮纸卷轴一样,从两边卷过来,把毯子雨披尽量绷紧。横档两头都开有槽子,卷到木棒相距二十英寸左右时,他就在离木棒两头各约六英寸的地方,一头一根插上了横档。然后又把自己那条皮带和威尔逊的皮带一起取来,套在横档上用力扎紧,以防脱落。担架做好以后,他提了提,又重新放下。牢是牢了,不过他还不满意。他对他们说:“把你们的裤带解下来给我。”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这才完工:四根木棒加两根横档搭成个长方形的架子,毯子雨披代替了帆布,底下像撑上撑条那样,斜对角结上几条皮带以防木棒前后滑动,就是这样一副担架。“我看吃得住了。”他咕哝了一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看见弟兄们都围在罗思的身边。
罗思的心早已完全在小鸟身上了。那鸟儿老是张开小嘴来啄他的手指,啄一次就使他这个自愿当保护人的心痛一次。可怜的小嘴力弱气微,使劲一啄,整个身躯就扑扑一阵乱颤,可是他手指上却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什么分量。小东西握在手里倒是暖乎乎的,还有一股幽雅的麝香般的气息,使人联想起搽脸的香粉。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鸟儿凑到鼻子跟前闻闻,用嘴亲亲那柔软的羽毛。小东西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机灵。罗思早已对这小鸟一见倾心了。太可爱了!几个月来蕴蓄在心头郁郁难舒的感情,似乎一下子都倾泻在小鸟的身上。抚一会儿,闻一闻,看看受伤的翅膀,心中感到无限的爱怜。他觉得他又尝到了以前让孩子在自己怀里扯胸毛的那种乐趣。其实这背后还另有一种乐趣,只是自己没怎么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弟兄们都簇拥着他围观,正看得兴致勃勃呢。他第一次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可是他也偏偏就在一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触犯了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为做担架累得汗流浃背,如今担架已经做好,面前困难重重的侦察任务又在惹他发愁了。心底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往上直冲。倒霉事儿一大堆,可罗思居然还在那里逗鸟儿,弟兄们倒有近一半在旁边看着玩儿。
心火一旺,脑子也不考虑了。他几步跨到罗思那里,在大伙儿面前一站。
“你们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好事?”他不自然地压低了嗓子说。
他们抬头一看,立刻都警觉起来。“没干什么呀。”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罗思!”
“什么事,上士?”罗思的声音颤抖了。
“把那鸟儿给我。”
罗思把鸟儿递给了他,克洛夫特揪在手里好一会儿。他手掌心可以感觉到小鸟心脏的跳动,像按着脉搏一样。鸟儿急得小眼乱转,东一看西一看,克洛夫特的一腔怒火渐渐都汇集到了指尖上。要把这小鸟掐死在手心里还不简单?小东西还没有一颗石子大呢,不过那也毕竟是一条命啊。阵阵奇怪的冲动急遽通过神经,传到肌肉,其势如山泉从岩石缝中奔迸而出。对小鸟他感到怜悯,可喉咙口又憋着一大股气,巴不得能发泄——他真是不知所从了。他不知道是抚抚那柔软的羽毛好,还是把小东西一把捏个稀烂好,只觉得头脑里那种稀里糊涂的强大冲动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可以还给我吗,上士?”罗思恳求了。
他的口气是早已认输的口气,可还是引起了克洛夫特的手指一阵抽搐。克洛夫特那简直有点麻木了的听觉,听见鸟儿一声被掐住的尖叫,突然啪嚓一响,小骨头压碎了。那小身体软弱无力地在他手掌里折腾了几下,惹得他一阵恶心,怒火又禁不住往上直冒了。他恍惚觉得自己手臂一挥,把鸟儿一扔就是百多尺远,直扔到了洼洼的另一头。他使劲迸出了一大口气——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把气屏住很大工夫了。由于过分激动,他连膝头都在那里发抖。
好长一阵子谁也没说一句话。
可是沉默过后,却轮到周围的弟兄们激动了。里奇斯愤愤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冲到克洛夫特面前,一张口就怒不可遏:“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吗要把小鸟弄死?你安的是什么心?……”他激动得都结结巴巴了。
戈尔斯坦满心愤慨,也着实感到骇然,他圆睁双眼瞪着克洛夫特:“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那小鸟又碍了你什么事啦?你这是什么道理?这种行径简直……简直……”他在拼命地想什么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这种行径简直跟杀害婴儿没什么两样。”
克洛夫特不觉往后倒退了一两步。他们的反应这样激烈,倒使他吃了一惊,他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嘴里叽咕了一句:“你给我回去,里奇斯。”
没想到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一下他沉不住气了,心头的火儿又旺起来了。他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反抗的势头煞住了,反抗的情绪还起伏不定。里奇斯向来是个脾气柔顺的人,不大会跟人家顶撞。可是今天这件事……要不是顾忌对方是上级,他真要扑过去把克洛夫特揪住。
戈尔斯坦担心的则是上军事法庭,自己丢脸,还要连累孩子挨饿。他也犹豫了。“吓!”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喊了一声。
雷德行动比较迟缓,做事也比较慎重。他和克洛夫特之间的冲突迟早总要爆发,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自己怕克洛夫特,不过他从来也不承认。可现在他并不在思量这些,他只觉得满腔气愤,只觉得时机到了。他就吼道:“怎么回事,克洛夫特?下不了台,就乱发命令吗?”
“我可要不客气啦,雷德。”
两个人相对怒目而视。“你这一手也干得未免太过分了点,只怕你吃不了。”
克洛夫特又何尝不明白。不过,他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打退堂鼓是傻瓜蛋。“这么说你是想来管一管咯,雷德?”
雷德觉得自然要管。他心里想:对克洛夫特这号人,早晚得叫他收敛点,不然他会干脆骑到大伙儿头上来。他愤怒,他也担心,不过他更觉得这事有点不能不管。“对,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们又对视了大约一秒钟,可是这一秒钟里双方都几经戒备,打第一拳的决心数起数落。正在这时侯恩来干预了,他猛力一推,把他们分开了。“散开散开,你们都发疯了吗?”克洛夫特掐死小鸟后没过多久,侯恩就从洼洼的那一头过来了。“这儿出了什么事啦?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都气鼓鼓的,慢慢散了开去。雷德嘴上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少尉。”可心里想的却是:我才不要臭当官的来帮我呢。他心里既感到傲然,也松了口气,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有些不安,因为事情并未了结,是何结果还得走着瞧。
“是谁闹出来的事?”侯恩一个劲儿追问。
里奇斯挺身出来说了:“好端端的一只小鸟,无缘无故就叫他给掐死了。二话不问,就跑过来从罗思手里一把抢了去,一下掐死了。”
“真有这样的事吗?”
克洛夫特决定不了怎么回答好。侯恩那个声调,使他有气。他倒过脸去啐了口唾沫。
侯恩瞅着克洛夫特,踌躇了一下。此刻的情景,他看着心中着实得意,自己也有些省觉,不禁咧嘴一笑。他对大伙儿说:“好啦,不许再闹啦。要打架也不能跟士官打。”说完一看,弟兄们的眼里早已露出了悻悻之色,克洛夫特所以要按捺不住而把小鸟掐死,这种心情侯恩一时也有所体会了。他转过身去,迎着两道冷漠无情的目光,居高临下,盯着克洛夫特看。“这件事可是你不对,上士。跟罗思赔个不是吧。”有人扑哧笑了出来。
克洛夫特望着他,简直不能相信。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好啦,上士,就赔个不是吧。”
克洛夫特当时手里要是握着把枪的话,他会立时就地把侯恩崩了。他会不假思索地就那么干。至于考虑过后,再有意违命,那可又是另一码事了。他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不遵命照办的。要不照办,这侦察排就得分崩离析。这支队伍他苦心经营了两年了,两年来在纪律上他一直抓得很紧,今天这样稍一违犯,两年之功就会毁于一旦。要说他也有什么道德准则的话,这大概就可以算得他的道德准则了。他没有对侯恩再瞧一眼,就缓步走到罗思跟前,直瞪瞪地望着罗思,嘴角不住地抽动。突然他冲口说道:“我很抱歉。”这句不习惯的话出之于他的口,真是重如千斤。他觉得身上像有虫子在爬,汗毛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