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比我还好的兵是天下难找的了,可是雄心大志消磨容易,我都快成为一条懒虫啦。我的毛病,就出在“看透了”三个字上。我总觉得把力气花下去是犯不上的,因为在部队里反正永远也别想出得了头。想到这里他不免感到了悲哀,不胜眷恋的,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是如何白白糟蹋的。我自己明白,我这个人就是精明过了头,花时间费力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今后一旦出了部队,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干活又干不了,干起来管保砸锅。我什么事都懒得去做,追求女人才是我唯一的爱好。他翻过身去,俯面而卧。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别的乐趣呢?他叹了口气。波兰克说得好,一个人活着总要图个快活才有意思。想到了这句话,他才像是出了一口怨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杀人犯给关在牢里,想着想着两汪怜惜的泪水不禁涌了上来。他战战兢兢地又翻过身来。我得出去。他们把我弄在这儿不瞅不睬的,要到几时算了呀?他们再不把我赶快送出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他笑这军队昏聩。对他一点也不知道爱惜,结果好端端一块军人的料,就这样白白丢了。
他睡着了,可是夜半一阵说话声,加上看护兵抬伤员进帐篷的响动,把他惊醒了过来。他时而可以看见有只手遮着手电,映出了那红红的手指骨影子,间或还有一二流萤在伤员面前飞过,投下一道森然的阴影。他暗暗纳闷:出什么事了?他听见有个人一直在那里哼哼,不禁听得头皮都起了鸡皮疙瘩。医生进来,跟一个看护兵说了一阵话。“那个胸部的伤口要注意引流,病人过于烦躁不安的话,可以给他打一针,按常量加倍。”
“是。”
米尼塔心想:打针,打针,就知道打镇静针!这样的大夫我也会做。他一直两眼微睁,注意着眼前的动静,那两个包着脑袋的伤员私下议论开了,他就仔细听着。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开口。其中一个还问了看护兵:“嗨,看护弟兄,出什么事啦?”
看护兵到他们跟前来稍微讲了几句。“听说今天前沿不少部队出击了,这些弟兄都是刚从营部救护所转来的。”
“你知道五连上去没有?”
“这个你问将军去。”看护兵说。
“幸亏我没赶上。”一个伤员叽咕了一句。
“你这位老兄,说你狗熊还是对你客气呢。”看护兵说。
米尼塔翻过身去。心想:深更半夜叫这种事儿给吵醒过来,多吓人哪。帐篷那一头有个伤员在哭,哭声又粗又响,仿佛都是从胸中、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米尼塔把两眼一闭。他听得恼火透了:这要命的地方!因为心头有这股烦恼压着,心底强烈的恐惧一时还冒不出来;其实他早已突然感觉到了帐篷外边荒林之夜的无尽萧萧,好像小孩子在黑暗中蓦地醒来一样心底充满了惊怖,嘴里暗暗直叫“老天”。这两天半来,他除了从床下取便盆用,或者饭来一伸手,需要花些小小的力气以外,平时一直压根儿无事可做,躺得他实在躺不住了。心里直喊“受不了”。原先在哭的那个伤员现在已经变成狂叫了,那叫声之凄厉,吓得米尼塔只能咬咬牙,把毯子一拉,蒙住了耳朵。“呢——唷呜——!呢——唷呜——!”那人学着迫击炮弹的声音这么呼啸了两下,又狂叫起来:“上帝啊,你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此后便沉寂了好大一会儿,漆黑的帐篷里没有一丝声响,后来只听见一个伤员悄悄地说:“又是个神经病。”
“把我们弄在精神病房里,算啥名堂?”
米尼塔一阵毛骨悚然。那个疯子,会把我在睡梦中掐死也说不定哩。已经快好的大腿上又突突地痛起来了。我可不能睡着了。躺又躺不住,他折腾来折腾去,听着帐篷外树丛里蟋蟀和鸟兽的声息。老远以外打了几炮,听到炮声他又抖个不停了。心想:不用到天亮我准得发疯——想着想着自己也感到好笑。肚子里有一种空空然的感觉:敢情是饿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嘀咕:招来了这许多麻烦,我何苦呢?
有个新来的伤员哼哼起来了,哼到后来变成了呼噜呼噜不断的咳嗽。米尼塔心里想:这人听声音不妙,怕活不了呢。看这情形,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吓得连气也不敢透,好像空气都受到了污染似的。黑暗里似乎怪影幢幢,都在他身边打转。他吓坏了:多怕人的夜晚!他的心在狂跳。天哪,天哪,让我出去了吧!只要能出去就行!
他觉得腹中嘈杂,难过得很,还打过一两次恶心,我可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猜忌的心理开始来折磨他了。于是米尼塔就沉浸在绵绵不尽的幻想之中,仿佛璐西跟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起初是她单身一人去“玫瑰园”跳舞,最后当然是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给他招来了满心的懊丧,背上、腿弯里,都沁出了一摊冷汗。他想起了家人,觉得也是一桩心事。这一下家里就要有好几个月接不到我的信了。真格的,我哪还能给他们写信呢?家里接不到我的信还会当我死了呢。想起母亲会由此而焦急万分,他心都疼了。唉,以前我只要有一点伤风感冒,她就大惊小怪,不得了了。我们意大利人,还有犹太人,做娘的都是这样。他把母亲这一头的心事硬是按下去,重新又想起璐西来。璐西收不到我的信,会去跟别人鬼混的。他不觉恨从中来。呸,这毛丫头,跟我相好过的姑娘还有比她好玩得多的哩。还有的是哩。他想起了璐西眸子里那一派暖人心怀的明亮的光彩,伤心怨艾之中又稍感安慰。他还是想念她的。
那个得了战斗疲劳症的弟兄又狂声大叫了,米尼塔听得不寒而栗,霍地坐起。我得合会儿眼啦,我受不了啦。他也就大声嚷嚷开了:“日本人在那儿啦!给我看到了,给我看到啦!我来收拾他!”他跳下床来,在泥地上乱转。光着脚板踩在地上,感到又冷又湿。他这一回可是真的发了抖了。
看护兵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唉,真要命,这种鬼病房!”他从身旁的桌子上取起一支针筒,向米尼塔走来:“躺下吧,伙计。”
“去你的。”米尼塔有意听任对方把自己推回到床前。
他屏住了气息,等针头扎进了肌肉,这才呼出一口气,嘴里哼哼:“喔唷,难过死了!”
那个胸部受伤的伤员又在呼噜呼噜咳嗽了,不过在米尼塔听来似乎声音很遥远。他现在心里不紧张了,觉得又舒畅又温暖,脑子里想的是这镇静剂:这玩意儿倒不坏……我这样下去怕要上瘾呢……哎,反正只要能出去就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早上睁开眼来,发现伤员死了一个。毯子早已把死人连头蒙住,一双脚尖却直挺挺地矗起在那儿,米尼塔的眼光一碰到那尖儿,脊梁上就像浇了一勺冰水,从头直凉到脚。他对尸体望了一眼,就赶快把脸避开了。四下笼罩着一派极度的寂静。米尼塔心里想:人死了似乎总有点儿异样。他真想看看毯子底下的那张脸儿:也不知那是怎么个模样?要是帐篷里没人的话,他真会走过去揭开毯子来看看。他想:这一定是伤在胸部的那一位了。他又害怕了。贴邻的床上死了一位弟兄,这儿叫人怎么还待得下去?心头不觉泛起了一丝恐怖,胸口还有点恶心。镇静剂的药性过了,头里痛得厉害,胃内有如针刺,四肢苦楚难言。喔,天哪,我得想法出去才好哇。
两个看护兵进来,把死人往担架上一搭,就抬了出去。伤员们都默默无语,米尼塔却还呆呆地望着空床兀自出神。像昨儿那样的夜晚,我是再也受不了了。一阵反胃,喉咙里冒起一口酸水,他本能地往肚里一咽。唉,真要命!
早饭送来了,他一点也吃不下。他坐在那儿想他的心思,他觉得这医院里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懊悔没有回到侦察排去。现在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说什么他都愿意。
医生来了,米尼塔不叫不闹,看着他替自己解开了腿上的绷带。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中间已经结起了线那么一条淡红色的新肉;医生给涂了些红色的消毒药水,没有再上绷带。米尼塔的心跳得飞快。头里悠悠忽忽的,只觉得发晕。
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嗨,大夫,我什么时候出院啊?”
“怎么啦?”
“我也莫名其妙,今儿早上一醒过来,我就弄得稀里糊涂:我这是在哪儿啦?”米尼塔做了个茫然不解的微笑。“我分明记得我是因为腿上受了伤,在另外一个帐篷里治疗的,现在怎么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不动声色,对他瞅瞅。米尼塔也只好硬起了头皮,四目相对朝他望望。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米尼塔最后还是免不了心里一虚,讪讪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他。
“米尼塔,”他还报了自己的军籍编号,“我今天可以出院了吗,大夫?”
“可以。”
米尼塔觉得又是欣慰,又是失望。当时他的心里还掠过了一刹那的后悔:自己不开这个口有多好!
“噢,还有一件事,米尼塔,等你换好衣服以后,我有话要跟你谈。”医生刚一转身,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他说:“可别溜之大吉啊。我这是命令:我有话要跟你谈。”
“遵命。”米尼塔耸耸肩膀。心想:也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起事情这样轻易就对付了过去,他有些扬扬得意了。一个人只要脑筋动得快,什么尴尬事儿都有法子蒙混过去。衣服还卷作一团摆在床头,他抖开穿上,把鞋也穿好。此刻太阳还不算太猛,他心里感到高兴。他想:我可不是那号材料;从早到晚这样仰面朝天躺着,我受不了。他瞧了瞧死人睡过的那个床位,为了驱散一阵揪心的不安,他故意把肩膀一耸:能够出去就是大幸了。他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作战行动,心里不由得一沉。但愿侦察排不要派到什么任务才好。他担心自己这步棋子说不定是走错了。
穿着整齐了,肚子却觉得饿了,他就到医院的炊事帐篷里去找大司务谈谈。他说:“兄弟今天没有吃上早饭,现在要回部队去了,你总不见得让兄弟就空着肚子走路吧?”
“好说,好说,那就随便用点儿吧。”厨房里还剩的有一些炒蛋,是用蛋粉做的,咬上去好像橡皮,米尼塔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十加仑的大锅里还剩下些半冷不热的咖啡,他也喝了几口。咖啡里一股浓浓的氯气味儿,他喝得直皱眉头。心想:喝这种玩意儿,还不如干脆喝碘酒呢。
他拍拍大司务的背,说:“谢谢你了,老哥,我们部队里的大司务要是也有这样的手艺就好了。”
“是吗。”
米尼塔向医院的后勤中士领回了枪和钢盔,荡呀荡地来到了医生的帐篷里,问医生:“你有事要找我吗,大夫?”
“是的。”米尼塔就在一张折椅里一屁股坐了下去。
“站好了!”医生一声命令,两道冷冷的目光盯住了米尼塔。
“这是咋啦?”
“米尼塔,我们军队里不需要你这样的货色。你耍的拙劣花招是骗不过人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呀,大夫。”米尼塔的口气里略带几分讥刺。
“不许你顶嘴!”医生冲他大喝一声。“我本来是打算把你交付军事法庭审判的,遗憾的是这太花时间,再说,你也正巴不得别回部队哇。”
米尼塔不吭声了。他感到脸上发红,站在那里又是紧张又是火冒,只恨不能把这医生宰了。
“上级跟你说话,怎么不应声啊?!”
“是,长官。”
“你要再耍这种鬼把戏,我就亲手把你揪上军事法庭,十年班房是饶不了你的。这回我就写张条子给你们部队长官,罚你做一个星期的杂务。”
米尼塔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呢,长官?”
“闭嘴!”
米尼塔瞪了他一眼,半晌才说:“没有别的事了吗,大夫?”
“你给我滚吧。下次要来,除非你肚子上打个对穿窟窿。”
米尼塔昂起了头,悻悻然走了。他气得浑身哆嗦。心里直骂:臭当官的!贼当官的!当官的全是一个样。一个树根把他绊了一下,差点叫他摔了一跤,他越发来了火,狠狠地把地跺了两脚。等打完了仗以后,他不落到我的手里便罢,落在我手里我就不对他客气。我就给这小子一点厉害看看。医院的营地外就是汽车路,他来到了路上,等候从海边开来的过路车辆。想到气处,还啐了两口。这个蠢蛋,在战前八成儿连口饭都混不上吃呢。现在居然也算个医生了。他感到一阵羞愧。心想:看我也真是,气得都哭了!
不大一会儿,就有一辆卡车开过,停下来让他搭车。他爬上后车厢,高高地坐在那满车子弹箱的顶上,心里愤愤不已。你看,战斗负了伤,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啦?简直给当作了一条狗!他们才不在乎我们呢。我这次归队是主动提出的,可那小子却把我当成个罪犯。哎,这帮浑蛋,全都不是东西!他把钢盔往脑后一推。我再给他们卖命就不是人,今后我就一心一意为自己。他们要这样待我,好,走着瞧。想到这儿他才觉得算是出了一口气,嘴里终于迸出了一句:好吧,走着瞧吧。
他呆呆地望着卡车两边飞快掠过的莽莽丛林。好,走着瞧吧。他掏出支烟来点上。走着瞧吧。
侦察排上午出去筑路。回营地来吃午饭时,雷德发现了米尼塔。他排队领好了饭菜,就在米尼塔身旁坐下,把匙盘往地上一放。好容易哼了一声,在一棵树上小心靠好,这才对米尼塔点点头,说:“刚回来吗?”
“嗳,早上回来的。”
“擦破了点皮,就叫你待上那么久啊?”雷德说。
“是啊。”米尼塔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咳,那种地方就是这样,进去不易,出来也难。”他吃了一大口细红肠。“在那里过得倒是挺清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