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拿起匙子,没事找事地在盘里把脱水土豆泥和罐头芸豆拌来弄去。他现在只有一把汤匙了,刀叉早已在几个月前都扔了。“他们待你很不错吧?”这样刨根问底的,自己也觉得讨厌。
“太好啦。”米尼塔说。他喝了两口咖啡。“就是跟那儿的一个医生拌了两句嘴,那个小子!我火儿一旺,骂了他两句难听的,这下子好,现在就罚我干杂务了,别的倒没有什么。”
雷德只是“哦”了一声。两个人就默默地继续吃他们的饭。
雷德只觉得心神不定。近几个星期来他腰子疼得愈来愈厉害了,今天早上连举个铁镐都得狠命使劲了。铁镐刚一抡过顶,身上就是一阵剧痛,痛得他牙关紧咬,手指乱抖。过了一会儿他只好停下,背上却还是隐隐感到一阵阵钝痛,不停地痛了一个上午。卡车来接他们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才翻过后挡板爬了上去。怀曼那条尖嗓子当时就嚷嚷开了:“你真是老啦,雷德。”
“是啊。”卡车在疙疙瘩瘩的路上跳得厉害,越发加重了他的苦楚,一路上他始终不言不语。炮打个不停,估计一场进攻迫在眉睫。这就成了大家的话题。雷德心想:看来又要派我们上前沿了,我还是去把病看看好吧。他甚至还无意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还可以住医院呢;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马上感到不是味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我从来不干临阵脱逃的勾当,现在也不能干。然而他总是心神不定,总是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心里暗暗嘀咕:那吓人的七天八夜还缠着我没完呢。
“他们待你大概挺客气的吧?”他又问了一遍米尼塔。
米尼塔放下咖啡,警觉地瞅了雷德一眼。“嗳,可以,”
雷德点上了一支烟,然后用手一撑,不大利索地爬起身来。他一边在热水桶里洗匙盘,一边就在心中暗暗盘算要不要去看一趟病。不知怎么,他总觉得看病像是不大光彩似的。
最后采取了折中方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弯一下。“嗨,伙计,我想去看一趟病。一块儿去吗?”
“这个……哎,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的医生,从来就没有看得好病的。”
“我看你身体好像不大舒服呢。”
“是不舒服。不瞒你说,雷德,我肚子里的家伙都坏得一塌糊涂了。现在连撒把尿,都火辣辣地痛。”
“得用麦管来吸了。”
威尔逊一听咯咯直笑。“是啊,准是哪儿出了娄子。”
“算啦,还是一块儿去吧。”雷德邀他。
“嗐,雷德,你不知道,他们病查不出来,就会说你根本没病。这班王八蛋懂个屁,他们就会叫你脱掉裤子让他们检查,要不就给你一片阿司匹林。再说我也真不想撂下筑路活儿跑开。我这个人别的方面也许毛病不少,可是该我干的我决不躲懒,那可从来不含糊。”
雷德刚点了支烟,背上突然起了一阵绞痛,他闭上了眼极力忍住,脸上才算没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等绞痛过后,他才又轻轻地说:“去吧,咱们歇一天也不算罪过。”
威尔逊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泄气。”
他们到连部事务室,在文书那里登了个记,然后就穿过营地,来到团部救护站所在的帐篷里。帐篷里有几个人站在一边,等着给检查。帐篷一头有两张帆布床,上面坐着五六个人,都赤着脚,在用一种红色的杀菌药水搽脚癣。当兵的来看病,都得先经过一个士兵的检查。
“排这个队真是活倒霉,慢透了!”威尔逊抱怨起来。
“排队哪有不慢的呢,”雷德说,“人家什么都有规矩,得按制度办哪。唉,排队!排队!只要一排队,不管干啥,先就倒了胃口。”
“将来咱们回到了国内,恐怕连找个女人都得排队呢。”
他们就这样说着闲话,跟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终于雷德挨到了那个卫生员的跟前,可是他的舌头却一时僵住了。他是想起了那些当农业季节工的老头,不是风湿,就是痛风,或者梅毒,折磨得他们手蜷脚硬,两眼失神,经常醉醺醺过日子。他就碰到过这样的老头,抽着鼻子来到他的跟前,来问他讨粒药吃。
眼前的局面可不是正好颠个倒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卫生员厌烦的目光盯住了他。
“我是背上不舒服。”雷德终于局促不安地吐出了一声咕哝。
卫生员大喝一声:“那就把衬衫脱了呗!穿着衣服叫我怎么看得出来呢。”
这一喝倒把雷德给喝醒了。他发了火:“脱了衬衫你也一样看不出来。我是腰子病。”
卫生员叹起气来:“你们这些小子,还真有些鬼办法哩。去,到那边请医生看去。”雷德看到另外有一个较短的队伍,就干脆不理他,径自过去排在队伍里。他窝着一肚子的火,心里想:我才犯不上受他的奚落呢。
一会儿威尔逊也过来了。“他们连个屁也不懂,就会把病人推来推去。”
正要轮到雷德看病的时候,一个军官走进帐篷里来,向医生打了个招呼。那医生大声叫他:“来嘛!来嘛!”他们说了一会子话,雷德在一边听着。那军官说:“我感冒了。都是这要命的天气!你能不能给我点什么灵丹妙药,我可不要你们的臭阿司匹林。”那医生笑了:“有你的灵丹妙药,爱德。上次进货我们分配到了一小批,因为数量实在太少,不能普遍使用,不过你老兄嘛,当然尽用不妨啦。”
雷德扭头对威尔逊看看,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像咱们这样的得了感冒来看病,拿到的就是一张晦气方子了。”他故意放大了嗓门说,让两个当官的也听得见。医生听了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雷德也瞪还了他一眼。
军官走后,医生盯着雷德直瞅:“你是怎么回事啊?”
“肾炎。”
“诊断请让我来作好不好?”
“我这病自己有数,”雷德说,“在国内的时候有个大夫对我说过了。”
“你们这些当兵的,对自己的病好像个个都很有数。”医生问他有什么症状,听得却漫不经心。“好吧,你的病是肾炎,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就是来请教你该怎么办。”
医生一脸不屑的神气,两眼望着帐篷的横杆。“你大概是很愿意进医院的吧?”
“我只要把病看好就行。”医生的话使他不自在起来。他来难道就是为了进医院?
“今天我们接到了医院一个通知,要我们提防有人装病。我怎么知道你的症状不是装假呢?”
“你们不是可以给我化验吗?”
“可惜现在是战争时期啦。”他伸手到写字台下面,取出一包“救伤片”来给了雷德。“多用点水化开了喝下去。如果你这一套都是假的,就把药扔了。”雷德脸都气白了。医生却已经在叫“下一个”了。
雷德转身就走,大步出了帐篷。“去请教这帮浑蛋医生?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你这一套都是假的……”他想起了自己都睡过些什么地方!公园里的板凳是他的常睡之处,隆冬腊月他还睡过寒气砭骨的走廊。啐,见他们的鬼去!
雷德记得还在国内的时候,就有过一个当兵的弟兄是因为进不了医院而贻误致死的。这位弟兄发了烧,却还是带烧上了三天操,因为兵营医院里有一条规定,体温不超过一百零二度[144]就不能送医院。第四天这位弟兄送到医院,几个钟头就死了——他得的是急性肺炎。
雷德心想:对,他们都算计好了。他们就是要弄得你恨透了他们,轻易决不去找他们,这样他们要你老老实实留在火线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然这样有时也免不了要死上个把人,可是部队要补充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这帮庸医所以这样浑蛋,原来是奉了上边的命令。他悟出了这点道理,心中有些得意,但更感到愤恨。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待!
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所以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心里有顾虑。要是在五年前的话我早把这个医生臭骂一顿了。畏首畏尾这也是个老毛病了,特别是到了部队以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看来做人是不能不受一点窝囊气的,不敢吭声这不也就是受气吗?他得出了结论:你要是事事都得按自己的意思办,管保你不消一个月就得完蛋。可你要是处处都听人摆布,你又觉得干啥都没意思。问题没有个解决的办法。
威尔逊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来吧,雷德,咱们走啦。”
“哦。”两个人就一块儿走了。
威尔逊半晌没有作声,那又高又宽的前额蹙得紧紧的。后来才说:“雷德,我真不应该跟你来看病。”
“是吗?”
“我得动手术呢。”
“叫你进医院啦?”
威尔逊摇摇头:“没有,那大夫说可以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还不忙。”
“你到底怎么回事?”
“鬼才知道,”威尔逊说,“那家伙说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是风流病。”他打了两声呼哨,又接着说:“我的老子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我看这一下麻烦了。”
雷德劝他:“哎,不会太严重吧?要不他们也就叫你马上动手术了。”
“雷德呀,我真弄不懂。不瞒你说,这种暗毛病我先后已经得过五次了,每次我都是自己治好的。我有个好朋友教我吃一种药,叫匹尔当还是普利洞什么的,我一吃就好,可那大夫却说我没有治好。”
“他是个草包。”
“哼,他是个浑蛋那是错不了的!可是雷德呀,现在伤脑筋的是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我一撒尿就难受,背上又老是不舒服,有时候肚子里还一阵绞痛。”他手指一捻打了个榧子,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雷德呀,你看这不是活见鬼吗。男女相好,恩恩爱爱亲亲热热,美滋滋的有多好呢,可结果倒会坏了身子。我真懂不了,我看一定是那个家伙看错病了。我的病根子不在这儿。男女相好怎么就会伤了身子呢。”
“会伤身子的。”雷德说。
“唉,我准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这样一件好事倒会伤了身子,怎么说得通呢,”他叹了口气,“雷德呀,这档子事可真搞得我稀里糊涂了。”两个人一路往回走,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飞回到过去:
伍德罗·威尔逊
打不倒的人
他身材高大,年纪在三十上下,一头漂亮的长发是金棕色的,宽阔的脸庞丰泽红润,五官虽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称地戴了一副银丝边圆眼镜,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种勤奋好学的风度,起码也给人一种循规蹈矩之感。“跟我好过的女人也多了,却独有这个可爱的小娘儿们,叫我一辈子忘不了。”他说罢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额,顺势还按了按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
一到了这里,脑子里自会跳出许多陈词套语,如一片疲疲塌塌的没落景象啦,积疾已深、日趋衰亡啦,死气沉沉、是个暴力世界啦。大街繁华靡丽的门面透着一股不安的气氛;街上热烘烘的挤满了人,店铺都又脏又小。懒洋洋像在发烧的涂脂抹粉的卖笑女郎挪动着纤细的腿走过,时而还剥弄着下巴上的疮疤,对电影院门前花里胡哨的海报看得目不转睛。刺眼的阳光直射着肮脏的柏油路面,连脚边一张张踩得满是尘土的票根都给照得齿孔毕现,自然也逼得这班女士们都眯起了半明不暗的矜持的眼睛。
百来码以外则是几条苍翠可爱的小街,这里绿树亭亭,顶上树叶搭连。两边的房屋古朴有致,顺街而前要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潺湲,看得见溪底有些磨得又光又圆的石头。五月的风沉重无力,带来了叶声簌簌和新虫的初鸣。往前再走不多远,总能见到那么一座不大的破落府第,百叶窗缺损不全,圆柱残漆斑驳,围墙是一片惨淡的枯黑,仿佛一枚抽去了神经的龋齿。赏心悦目的小街风光至此而一变,顷刻染上了一派阴暗颓败的色彩。
镇中广场的中央草坪已经荒废,杰克逊将军[145]的雕像仍然高高屹立在石座上,以一副深谋远虑的神态望着脚下的一堆水泥炮弹,还有一尊缺了后膛的老式火炮。雕像背后就是黑人区,紧挨着沙土大路,一直伸展到农田里。
黑人区里尽是一色的单双间小木屋,下用支脚撑起,板壁早已枯干起裂,屋子也都下沉了,老鼠蟑螂在发了黑的地板上结队乱跑。好热的天,把这里烤得什么都是蔫头耷脑的。
镇梢头快到田野的那一带,是穷苦白人住的同样简陋的小屋。住在这里的都巴望有朝一日能高升到镇子的另一头去,那边虽然树木还没有茂盛到遮天蔽日,可也街道平直,屋舍方正,是体面职员、银行出纳、工厂领班的居处。
但是无论哪里都躲不过那欲吹无力的五月的风——这暮春天气,到哪里都透不过气来。
有的人却只觉得心里热乎。快满十六岁的伍德罗·威尔逊懒洋洋地躺在沙土大路旁的一根大圆木上,晒着太阳,微微打盹。他此刻正动了情,一种软绵绵、甜丝丝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再过两个钟头我就要去跟萨丽·安相会了。种种撩人的气息,脑海里的女人影子,逗得他心儿痒痒的按捺不定。唉,真是,这天怎么还不黑呢。晒在太阳底下想女人,人都会晒化呢。他嘘出了一口气,悠闲地把腿晃了两晃。
爸爸大概喝醉了酒在呼呼大睡呢。
背后就是他家,支脚顶起的木头房子正面是压歪晒翘的门廊,爸爸就睡在那里一张锈迹斑斑、摇摇摆摆的躺椅上,湿透的汗衫拱起在胸前。
论喝酒的本事这世上谁也比不上爸爸。不过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当然除了我啦,过一两年我就不会比他差了。嘿,晒太阳真是惬意,叫人啥都懒得去干了。
两个黑人小伙子,牵着一头骡子走过。他翻身坐了起来。
嗨,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
小伙子吃惊地抬眼一看。其中一个拿脚板在地上磨呀蹭的,含糊应了一声:约瑟芬!
好啊,小子!他笑嘻嘻的,自得其乐。哈,今天我真快活,活儿都不用干。他打了个呵欠。但愿萨丽·安不会看出我还不到十九岁。不过她反正喜欢我,这小娘儿们,可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