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日坐卧不宁,苦苦思索可还有什么妙法儿好赖在医院里。想一次,泄一次气:总觉得自己是非归队不可的了。他想起了面前还有做不完的工、打不完的仗,重来倒去,永无穷尽。在部队里我可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波兰克是靠不住的。他想起了布朗和史坦利,觉得他俩讨厌,想起了克洛夫特,又觉得此人可怕。他觉得他们全是一党。他想起了这场战争还得遥遥无期地打下去,打下了这个岛还有第二个岛、第三个岛……唉,这要命的仗一直打下去,几时出得了头呀。他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反而心情更苦恼了。心里想: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只怪我运气不好,要不,弄上个够格的伤,这会儿说不定也就上了飞机回美国去了。米尼塔不觉想得入了神。记得有一次他在波兰克面前夸过口,说是自己要么不进医院,进了医院就再也不会回部队了。“只要让我进去,我就有门儿。”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总得想个法子吧。想入非非的主意,想一个否定一个。他考虑过可以把创口故意在刺刀尖上撞一下,也考虑过可以在回直属连时从卡车上摔下去。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想自己有多可怜哪。他听见一张床上有个弟兄在低声哼哼,这一下他可来了气,心想:这家伙再不闭嘴,我看他非疯了不可。
他朦朦胧胧只觉得一个主意在脑子里一闪,他兴奋得赶快一坐而起,战战兢兢,生怕转眼就会忘记。心里直喊:哎呀,妙计!妙计!可是一想这事做起来困难重重,他又胆战心惊了。自己也拿不准:我有这个胆量吗?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细细回想:以前听人说过有些当兵的就由于这方面的原因而离开了部队,那叫什么名堂来着?他想起来了:对呀,叫“八条”病号[143]。他还记得当初在教导排里就有那么一个神经质的瘦瘦的弟兄,在打靶场上打打靶忽然痛哭起来。这人当时就给送进了医院,过几个星期听说就被遣送回家了。哎呀,真妙极了——米尼塔暗暗想得来了劲。一时简直心花怒放,仿佛自己真已经退了伍一样。我又有哪点儿蠢啦,我就是有办法。神经错乱,对,就在这一点上做文章,神经错乱!我不是受了伤吗?按说受了伤嘛,就应该让人家退伍回家才是,可这军队就是浑蛋,马马虎虎给治疗一下,还得把人送回队伍。他们哪会把我们放在心上,他们只要我们当炮灰!米尼塔愈想愈愤慨了。
高涨的情绪渐渐低落了下去,他心里又害怕起来了。我要是能跟波兰克商量一下该有多好呢,波兰克准有门道。米尼塔看看自己的手。我又有哪点儿不如波兰克啦?他只会摆在嘴上说,我可就敢豁出去干。他手撑着前额沉思。真要干起来的话,在这里顶多也只会待个两三天,两三天以后就会把我转送到专收疯子的医院。只要一到那儿,我就可以学着疯子的样子干。他想着想着突然又泄了气。那个大夫注意上我了,这一下可就麻烦了。米尼塔一步一颠地走到帐篷中央的桌子跟前,拿起一本杂志。他心想:我真要是出了部队,倒要给波兰克去封信,问问他:“到底是我蠢还是你蠢?”想起波兰克看信时准是一副尴尬脸色,米尼塔不觉扑哧一笑。他暗暗想道:有没有胆量,那才是关键呢。
他重又回来躺下,摊开了杂志往脸上一掩,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动弹一下。大毒日头烤得帐篷里活像个蒸汽浴室,米尼塔只觉得浑身无力,苦恼难言。心,愈抽愈紧了。突然,脑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想一下,他身子已经爬了起来,嘴里也跟着尖声嚷开了:“可了不得啦。”
“不要紧张嘛。”隔不多远的一张床上有个弟兄说。
米尼塔把手里的杂志朝他扔去,只管嚷嚷:“帐篷外头有个日本人啊,喏,就在那儿,就在那儿,有个日本人啊。”他惶乱四顾,高声大喊:“枪在哪儿?快给我把枪!”只见他急得浑身打战,端起自己的枪,把枪口对准了帐篷门外。“喏,日本人在那儿,就在那儿!”随着这一声喊,叭的就是一枪。他自己也听得一呆,对自己的莽撞劲儿有点吃惊。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掠过:我得把戏演下去!他就等了一下,巴望弟兄们来把他抓住,可是谁也没动。大家又惊又怕,仿佛都胶住在床上,只是以提防的目光盯住了他。“缴枪了吧,弟兄们,他们打进来啦!”他说着就把枪往地下一丢,又踢上一脚,然后抢到自己的帆布床跟前,一把将床托了起来,猛力向下一掷。他扑在泥地上大喊大叫。这时有个弟兄冲上来把他按住了,米尼塔先还挣扎了一阵,后来也就松了劲。他只听得人声呐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直奔他而来。心想:好,我这出戏演像了。他索性来个遍体哆嗦,还故意弄出些唾沫沾在嘴唇上。这一下就更像了。以前在电影里他看到过疯子的镜头,记得疯子的形象就是口角流沫的。
忽然跑过来一个人,蛮横地把他一把拖起,按着他在一张床上坐下。原来就是替他包扎伤口的那个医生。只听那医生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米尼塔。”有人说。
“好啦好啦,”那医生说,“别跟我来这一套啦,米尼塔。你是混不过去的。”
“去你的奶奶,你存心放走了日本人!”米尼塔尖着嗓子直嚷。
医生抓住他一顿猛摇,“米尼塔,可别忘了你是在部队里跟一个军官说话。你要不规规矩矩回答我的话,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米尼塔一听吓得呆了片刻。可又马上打定了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好比说个肮脏的笑话,现在也只差这最后一句了,于是他就带着点歇斯底里的样子发一声笑。笑声使他愈加壮了胆,他就索性纵声狂笑。心里冷冷地想:我只要装得像,他们就不敢拿我怎么样。他猛然收住了笑声,说道:“去你的奶奶,你这个日本鬼子。”随后便是一片阒寂,他听见个当兵的说:“是疯了,没错儿。”有一个接口说:“看见没有?他拉起枪来就打。乖乖,我还当他要把我们都打死呢。”
那医生默默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却冷不丁喝一声:“你是假装的,米尼塔,你瞒不了我!”
“好啊,原来你是个日本佬。”米尼塔口水顺着嘴唇往下淌,咯咯一笑。心想:我叫他拿我没办法。
医生吩咐站在身旁的一个看护兵:“给他打一针镇静一下,搬到七号去住。”
米尼塔愣愣地直瞅着泥地。他听说过七号是专收重病号的帐篷。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冲着医生的后影高叫:“你这个日本佬!”那看护兵一把揪住了他,他先还大耍犟劲,后来终于不再挣扎了,却又兀自一个劲儿地傻笑。一针扎进他的胳膊,他也没有动一下。心里思量:这个我对付得了。
看护兵说了:“好吧,伙计,跟我来。”米尼塔站起身来,跟着看护兵出了帐篷。心里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着手。他紧走几步来到看护兵身边,对他悄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日本鬼子,你只要给我五块钱,我就不告诉别人。”
“走吧,伙计。”那看护兵厌烦地说。
米尼塔拖拖沓沓地跟着他走。到了七号帐篷一停下来,他又嚷嚷开了:“我不进去。里面有个日本鬼子会杀了我的。我不进去。”
看护兵那摔跤选手一般的铁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推进了帐篷。米尼塔叫不绝口:“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看护兵把他推到一张帆布床跟前,叫他躺下。米尼塔坐在床口,一边脱鞋,一边想:我是得缓口气了。镇静剂已经在渐渐发生作用了。他就往后一靠,合上了眼。头脑里先还清醒,想起了自己干下的是怎么回事,胸膛里顿时涌起一阵激动而又不知所措的感觉。他咽了几口唾沫。快意、恐惧、自豪,一齐在心头翻腾。我只要坚持下去,过一两天他们就会把我送走的。
过不多久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来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上一天的事情想起来,心里不禁又害怕了。他暗暗盘算了片刻:恐怕还是收起疯态、趁机下台好吧,可是一想到归队……不行!说啥也不行!他挺也要挺到底。米尼塔往起一坐,四下看了看。帐篷里还有三个人:两个人头上包着绷带,还有一个朝天躺着纹丝不动,两眼对着帐篷的横杆发呆。是个“八条”病号!他想得一阵毛骨悚然。装疯居然会遇上疯子,想想却又觉得滑稽。可是马上他又惶惶不安了:看这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说不定发了疯倒是应该这样呢。他昨天怕是装得太过分了。米尼塔上了心事。他决定今天也就照这个样子办。心想:这一下我这条嗓子倒是可以好好歇会儿了。
九点钟医生来查病房,米尼塔朝天躺着纹丝不动,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声胡话。医生对他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替他换过了药,就又去检查别人了。米尼塔的心情一方面是宽慰,一方面却又是气愤。心里想到的还是那句话:他们哪会管你的死活呢。他闭上了眼,想他的心思。上午平静而过,他心里沾沾自喜,越发自信了,想起今天医生来时的光景,觉得只字未提就是个好兆头。他们对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不久就要把我转到其他岛上去了。
他胡思乱想,想起一旦回到家乡又该是怎样的情景。胸前佩起了出国作战纪念章,走在老家附近的大街上,遇见熟人少不得要攀谈几句。“怎么样,很艰苦吧?”人们总会这样问。他就回答:“没什么,没什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骗不了我,准是够呛的。”他还是把头摇摇。“过得去!我还算轻松愉快。”米尼塔想得在肚子里暗暗好笑。乡亲们一定会到处说:“那斯蒂夫·米尼塔真是个好样的小子,不能不佩服他!想想他熬过了多少苦呵,可你看他,一点也不居功自傲!”
米尼塔愈想愈觉得有理:对,回家第一。回到了家乡,谁家的宴会、舞会都得请他,他可以出出风头了。姑娘家爱的是大兵,他可不能轻易俯就。他心想:这一回璐西也该迁就点儿了。他回去以后,要想法找轻松的日子过。弄个累活背在身上,把大半条性命都赔上,那是傻瓜。干活干活,干得出什么好名堂?
一动不动地躺了那么久,他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脑瓜子禁不住在女人身上想入非非了。帐篷里又给太阳烤得热起来了,腾腾的热气混着汗气,身处其间倒也有趣。他不厌其烦地细细玩味着向璐西节节进攻的情景。想起璐西自腰肢而上那曲线有多柔和,肌肤有多饱满,他顿时像触了电似的一阵阵欲火难禁。他心想:璐西是个好姑娘。将来我就娶了她。他想起了璐西身上的香水味,想起了她那一排晶亮动人的睫毛。她的睫毛一定是擦凡士林的,不过姑娘家鬼点子多也不一定有什么不好嘛。他一个个地想起了自己在几个兵营先后搞上过手的女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就转到了她们身上。他算了算自己已经跟多少女人睡过觉了。十四个!像我这样的年纪能搞上这么些女人,也真不算少了,这天底下能胜过我的还不会很多呢。他迷迷糊糊的,又陶醉在男欢女爱的幻梦中了,可是渐渐地他却觉得有些不是味儿了。这帮女人都是到手不难的,只要对她们捧上几句,说你爱她们,就可以手到擒来。轻易许身的丫头,都是没脑子的。他又想起璐西来了,想着想着生起气来。她对我不老实呢,她信上说我一天不归,她就一天不跟人家跳舞,看来那全是鬼话……我是了解她的,她对跳舞可喜欢哩。这种事儿都耍了花招,看来恐怕一切全是花招了。他想得妒火中烧,为了发泄心头的不快,突然呼啸一声:“抓住那个日本人!”要嚷嚷还不是容易?他就再狂叫一声。
坐在椅子里的看护兵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在他胳膊上打了一针,一边还说:“我还以为你老实了呢,伙计。”
“抓住那个日本人呀!”米尼塔还是嚷嚷。
“行啦,行啦,行啦。”看护兵又回去坐下了。不一会儿米尼塔也就睡着了,这一睡,又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
第二天醒来他昏昏沉沉,只觉得脑袋发痛,四肢麻木。医生走过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下。米尼塔这下可生了气,这帮子臭军官,他们以为拉起这个队伍来就是专供他们消闲解闷的!他恨得直咬牙。我又有哪点儿比不上人家啦,干吗非要让一个王八兔崽子对我发号施令不可?他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看这是个大阴谋。他想想似乎感到一切无不可恨。敢情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是骗人的,没有地位的话就永远只有叫人欺侮的份儿。谁都要跟你作对。他想起自己受伤的当儿,克洛夫特过来看了看伤势,居然还笑了呢。这个家伙,心眼儿里从来就没有别人,他巴不得我们都死了才好呢。
他依稀似乎又感受到了叫枪子儿打中时的那种痛苦和惊惶。他内心这才真叫害怕了。再回去尝那种滋味?我不干!宁可给枪毙也不干!他的嘴唇动了动。早上保不住晚上,今天保不住明天,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他闷闷地又想了一个下午。两天来他由高兴而厌烦、而怨恨,现在渐渐有点横下心来了。他心想:我不是个没能耐的人,他们要肯让我试试的话,我还是块当士官的料呢——可绝不是克洛夫特那样的士官。克洛夫特总是一眼就把人看死。想到这里他一脚踢开了身上的毯子。卖力又卖命,我图个啥呀,一个士官我岂有干不了的,可干了又有什么奔头呢?他们还当我是心甘情愿白干的呢,那可不是太便宜了他们?他想起在兵营里受训的时候,自己还带过一排人操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