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按说不是个谈买卖的地方,布德公司的爵德先生(比尔·侯恩说到这里一阵哈哈大笑),你大概也听见人家都这样叫你吧,大家都管你叫布德公司的爵德,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买卖人买卖第一,我这个人呢也怪,一颗心总是在买卖上,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反正只要在价格问题上彼此相让点儿,总是谈得拢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得絮叨一下,就是这种汤普生式机渐渐就要过时了,假如有人动上了脑筋,把机器革新革新,那就势必得去跟他们搞合作,就是不去跟他们搞合作吧,至少也得在厂里那些做工的邋遢波兰小子身上舍得多花些本钱,厕所里洒些香水啦,诸如此类的钱就得花足,所以我这方面血本有关,不能无限牺牲。不瞒你说,我还一直担着破产的风险呢,因为我们这边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再说你们布德公司的价格,也真不帮我的忙。
我和爵德先生正打算到巴黎去呢。花色小点心和果汁冰淇淋送上来了。
我想起来了,明天印第安纳波利斯有汽车比赛,跟我一块儿坐车去看看怎么样?——比尔·侯恩问。
可怜的罗伯特,你看他都快睡着了——艾娜说着,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哎呀,好热的天哪——爵德太太说。
艾娜一伸手扭亮了床灯。比尔,你怎么可以问爵德他们霍略克山[109]在哪儿呢?不知道就算了呗,也别哩哩啰啰问个没完啊。
他们家的千金到那个山上跑了一趟就了不得啦?爵德这样人家算得了啥,我也用不到见了他们害怕呀。我告诉你说,艾娜,交际场上摆的阔气我不稀罕,说真格的要紧的还是要有家财,我们家又没有个千金要我们操心,罗伯特又是一头钻在书堆里,将来也反正不是个爱上交际场的,他会爱才怪呢,你又老是不在家,弄得他只好把个黑厨娘当了亲娘。
比尔,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唉,不妙就是不妙,说得再妙也是白搭啊,艾娜。我生意忙,你应酬忙,我们谁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快乐。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可以抽出点时间来照看照看罗伯特,孩子大啦,身体倒还不错,可就是像个冷血动物,压根儿没有一点热情。
今年夏天孩子要去参加夏令营,等秋天开了学我们就送他上学去。
说起来我们当初实在应该再生一个,或者索性多生几个。
这种话还说它干吗,比尔。艾娜已经钻在被子里了。
反正这也绝不能怪你哟,艾娜。
比尔!
同学们,大家好好听着——夏令营的指导员说——要做个好伙伴,就要懂得合群;要做个规矩老实的孩子,总得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今天早上是哪一位同学没有把被子叠好啊?
没人应声。是你吧,侯恩?
是的。
指导员叹了口气。同学们,由于罗伯特犯了错误,这个帐篷今天要扣一分。
可我真想不通,晚上既然要铺开被子来睡觉,早上又何必要叠好呢?孩子们都抿着嘴笑。
怎么,侯恩,你是存心捣蛋还是怎么着?早上起来连被子都不叠,你从小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出来认错?
得了,我不要你管。
再扣一分——指导员说。同学们,你们大家有责任呀,要督促罗伯特守规矩、讲礼貌啊。
不过这早上扣掉的两分他当天下午在拳击团体赛中就赢了回来。戴着沉甸甸的拳击手套,他累得臂膀发酸,一边拼命挥舞着拳头,一边磨磨蹭蹭向对方逼去,毫无章法可言。
他爸爸特地赶来看他比赛。罗伯特狠狠打呀,打呀打呀,打他脑袋,打他肚子,打呀打呀。
对方一拳打中了他的脸,他歇了口气,脱下手套,摸了摸那吃了亏的鼻子。又是一拳,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别松劲呀,鲍比——他爸爸急得直嚷。接下去一拳没有打中,却在他脑袋边上一掠而过,对方的前臂擦着了他的脸皮。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打他肚子呀,罗伯特。
他像狂病大发似的把拳头乱挥,胳膊抡得仿佛连枷一般。对方不小心挨了一拳,吃惊得往地下一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罗伯特还是不停地挥拳打去,接连着了几下,对方终于又倒下了,裁判员立刻终止了比赛,大声宣布:鲍比·侯恩击倒对手获胜,蓝队应得四分。孩子们叫啊闹啊,他爬出设在草坪上的“拳击台”时,比尔·侯恩紧紧地一把抱住了他。打得好呀,鲍比,我不是叫你打他肚子吗,是应该这么打,孩子,真没说的,我服了你了,你有胆量,敢冲上去拼。
他从爸爸怀里挣了出来。别拉着我,爸爸,让我走。说着一溜烟奔过草坪,逃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强忍住两眼的泪水。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是每年在沙勒瓦度过的夏天,是芝加哥郊外他家不断扩大的别墅。那大片的绿茵、那静静的湖滨、那槌球场和网球场,构成了他生活的天地。他见惯了大富之家应有的那许许多多生活享受,以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因而也不以为异,毅然割舍那可是后来的事了。随后则是菲德芒学园的六年读书生活,又是“同学们”啦、“扣分”啦,有时还要听听讲道,还有一套名为“做个好人”的个人道德守则,那是从东部几家更贵族化的预科学校里抄来的:
不可说谎 不可欺骗
不可骂人 不可奸淫
不可不做礼拜
当然旁边总还少不了比尔·侯恩那响亮的嗓音,背后总还隐隐可见他那肉乎乎的巴掌。说来也怪,一想到这一段生活,不知怎么总会联想起星期六上午在跳舞学校上的课,还有妈妈都急不可耐的口气,一个劲儿地悄声叮嘱:鲍比,你干吗不请伊丽莎白·珀金斯一块儿去参加你们的少年舞会呢?
我还在娘胎里沉睡哟,
比庭园里的小草还嫩……
不过,那种想头到后来也出现了。
在菲德芒学园毕业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班的毕业同学一块儿钻进树林子,跑到一座小屋里去喝了个痛快。那座小屋是一个家长的,上下两层,墙里有个藏酒的所在。
他们一等天黑,就围坐在楼上的一间卧房里,捧着个酒瓶依次传饮。战战兢兢喝了一大口,就递给下一个。
要叫我老头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扯你老头子的淡。一听这话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不过说这话的是卡森,卡森的爸爸在一九三○年自杀了。是卡森说的就不跟他计较了。
菲德芒啊,亲爱的菲德芒!跟你再见啦,干杯!在菲德芒这几年,过得倒是挺够劲儿的。
这话不假。
校长先生为人倒还不坏,不过我始终对他捉摸不透。记得吗,他的太太长得真够漂亮的。
为校长太太干杯!听说去年校长太太曾经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一个月。
唷,不会吧。酒已经传到第二轮、第三轮了。
总的说来我们在菲德芒还算是过得快活的,不过毕业了我也高兴,咱哥们儿要是能一块儿进耶鲁,该有多好呢。
上届比赛的橄榄球队队长在一个角落里拉住了侯恩谈得正起劲。可惜我今年秋天就不能再当队长了,你看低班里那几员小将组起个队来有多棒啊,你记着我的话好了,再过四年哈斯盖尔就准能选上全美最佳球星。鲍勃,说到打球我倒想劝你几句,因为我对你已经观察很久了,我看你打球总不够用心,不肯使劲儿,其实你是完全可以争取当个选手的,因为你个子高大,天生条件好,可你自己不想争取,真可惜啊,要是你肯使上点劲儿就好了。
你这颗脑袋真应该接到冰水里去浸一浸。
侯恩喝醉啦——队长嚷了起来。
你看侯恩老兄又缩在角落里了。八成儿是跟阿得兰德谈崩了。
阿得兰德这姑娘长得倒是挺俏的,可是她的相好实在太多。蓝特里没进普林斯顿的时候,一定为这事儿操够了心。
得了吧,做哥哥的才不会操这份心呢。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我就有个妹妹,当然她是不到外边去鬼混的,可她就是去鬼混也不关我屁事。
正因为她不去鬼混所以你才这么说呀,她如果真要去鬼混了……喔,这酒劲到了。那是谁喝醉了呀?
噫嘻——嘻——!原来是侯恩站在屋子当中,仰起了脖子,凑着瓶口咕嘟咕嘟直灌。老子豁出去了,来来来,你们大家都把心里的话亮出来说。
老兄哎,他真喝醉啦。
来,说吧说吧,是不是要叫我从窗口里跳出去!看我做空中飞人!他突然怒气勃发,脸涨得通红,汗气腾腾的,一把推开了一个伙伴,打开了窗子,踩在窗台上晃呀晃的。我可要跳啦。
快拉住他。
噫嘻——嘻——!喊声未落,人已经不见了,早跳进了墨黑一片之中。只听见下面轰隆一声,树断枝折的咔嚓一响,大家赶紧奔到窗前,都吓坏了。你怎么样啦,侯恩,没摔坏吧?你在哪儿呀,侯恩?
菲德芒好,菲德芒高于一切!——黑暗里传来了侯恩吼叫一般的回答。他在地上躺着呢,还在哈哈大笑呢,醉汉自有醉汉福,他居然一点也没有伤着。
侯恩真是个怪胎——大家议论开了。还记得他去年喝得大醉的事吗?
进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天天都像过节一样。湖滨白天阳光灿烂,入夜彩灯迷人。游泳俱乐部里有乐队伴舞,特别还有一支好听的乐曲,叫作《搭上飞机飞仙境》。到处都是年轻姑娘的气息和身影,唇膏香,脂粉香,混着轻便轿车车座皮垫子那一股淡淡的柔和的皮革味儿。天上总有星星眨眼,黑魆魆的树影总是涂着一层月光。公路上两道车灯开处,仿佛在蔽天压顶的林木丛中开出了一条银色的隧道。
他还有了个女朋友,有了个大红人做女朋友。这位家住湖滨道的莎莉·坦德克小姐,在这个避暑胜地是位有名的小美人。这就不免使他立刻浮想联翩:在一起过圣诞节啰,买皮大衣啰,送香水啰,在大饭店的高级房间里参加大学生舞会啰。
鲍勃,像你这样开快车的我真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总有一天会把命都送掉的。
呃——嘿。跟女人说话他还有点拙嘴笨舌,何况此刻车要转弯,得聚精会神对付。手里的“别克”[110]一个大弯向左拐去,往回拉时却犟得很,不肯听话了,使了不小的劲才扳正过来。他心里起初也一慌,不过一会儿就定下心来,得意扬扬的,顺着前面直溜溜的大路飞驶而去。
我说你真是个蛮子,鲍勃·侯恩。
是吗?
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鲍勃?
他拐出了公路,停下了车子,转过头来望着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一大通话来。我说不上来,莎莉,有时候我还以为……可其实没那事儿,我不过就是心里乱腾腾的,烦躁得很,什么都不想干,别看我就要上哈佛了,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爸爸说了进耶鲁好,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事——要我听人摆布我是不干的,到底怎么我也说不上来。
她哈哈大笑。哎唷,鲍勃,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看呀,怪不得我们姑娘家都那么喜欢你呢。
你也喜欢我?
你听听,这算什么话呢。我当然喜欢你啦,鲍比。从车座皮垫那一头飘来一阵阵香水味,浓浓的,这都是大人的气派了,哪还像个十七岁的姑娘?他辨出了这玩笑话里有真意在,心儿怦怦直跳的,挪过身去把她吻了一下。不过他心底里想到的,还是今后假日的约会,大学里周末的相聚,到这个避暑地来,到郊外别墅的绿草坪去,同爸爸的朋友们谈笑风生,最后才是盛大的婚礼。
可你要知道,我要是去读了医的话,那就啥也说不准了,因为要做个医生就得十年八年,日子长着哪。
鲍勃·侯恩呀,你可真会胡思乱想。你说这关我什么事呀?都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你听我说,孩子,你就要上大学去了,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谈谈,我们一直不大有机会彼此好好聊聊,可那又有什么呢,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一向是挺不错的,你就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可别忘了,有事尽管可以来找我帮忙。你今后难免总要沾上点女人的事,嗨,那又有什么呢。没有这号事你也就不是我的儿子了,当然话要说回来,我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弄这种玩意儿了(明摆着是个谎话,两人都只作不知),不过你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毛病,只管来找我好了,嗨,那又有什么呢,我的老头子当年就常常对我说的,你万一跟纱厂里哪个女工出了毛病,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提到那位爷爷总是含糊其词,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是农场主,有时候又成了工厂老板),我看这话对你也很适用,鲍勃,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就是要个女人解解闷儿的话,与其担上点什么义务,总还不如花钱去买来得便当,来得爽快,总之你有事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信封上只要写明亲启就没问题。
好的。
至于你想做个医生嘛,那也好说,我们在本地朋友不少,总可以帮你个忙,让你像像样样开起业来,看看哪儿有滑头郎中年纪大了,打算退休了,把他的诊所盘下来不就得了。
我倒想做些研究工作。
研究工作!你听我说,鲍博,研究人员算个啥,要就能雇上一大车,不要就能出让一大车,我们这个圈子里的熟人,凡是你认识的,哪一个办不到?你是哪儿捡来的这么个馊主意?不行,我现在当面就跟你讲清楚,可不能由着你这么办。其实真要是依着我的想法,依着我和你妈妈的想法,你还是进工商界谋个立身之地为好,你本来就是买卖人家出身嘛。
我不干。
好吧,我不跟你争论,你这个娃娃,反正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我看你迟早会懊悔的。
刚进大学的头几个星期他简直手足无措,走在校园里只觉得心中发慌。这里的人个个学问很大,他差得太远了(对他们他从本能上抱有一种抵触的心理——这就是那“蘑菇柄周围的沃土”的格格不入的残余了)。他在宿舍里独自暗暗苦思冥想的事,他们谈起来个个头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