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过我不说你也很明白,那可不是信教信得虔诚,也不是出于爱人之心,更不是心灵达到了净化,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容易误入的歧途,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种种缺陷,往往就会想些花样,干上这一类所谓好事,而抛弃了那原先的理想:要当上帝。我们赤条条出世之初,本来就俨如上帝一般,我们的天地有多大,我们的感觉也就能达到多远。后来上了点年纪,终于发现天地并不等于我们,这在我们的生命史上是最最惨重的一次打击了。”
侯恩抚弄着他的领子,“依我看,只能说你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
“你也一样,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
侯恩的尖嗓子带着点讥刺,降低了调门:“从你这一篇高论中我应该吸取些什么教训呢?”
将军绷紧的脸上出现了松动。跟侯恩谈了这大半天,心情很不轻松,至此才感到一阵快意,开出口来就是颇为满意的口气了:“罗伯特,我跟你说了这许多,目的无非是要你明白,将来的道德规范只有一条:就是权力第一。谁不能适应这一条,谁就活该倒霉。权力,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能由高处顺流而下。中途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务必把一切阻梗彻底铲平。”
侯恩两眼望着自己的手,“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你应该这样想,罗伯特,军队的现在就是世界的将来。”
侯恩看了看手表,“该去吃饭了。”当空的太阳一派耀亮,帐篷外的泥地几乎都成了白花花的了。
“等我放你走你再去吃饭。”
“是,将军。”侯恩静静地盯着他看,有点疑惑不解,一只脚慢慢地在地上蹭啊擦的。
“今天这地上的香烟,是你扔的吧?”
侯恩微微一笑,“我早就料到这一大通话,总会归结到这个主题上。”
“你觉得这算不了什么,是不?对我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了,你就任性地发上一顿小孩子脾气。可是这种事情我却不能听之任之。”将军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儿夹在手里,轻轻一挥:“这半截香烟我要是扔在地上,叫你去捡,你捡不捡呢?”
“我想我才不会睬你呢。”
“我看未必吧。也难怪,我老是惯着你,日久天长,你说啥也不信我会当真了,是不?不过假如我跟你讲明在先,你要不捡起来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你就有可能坐五年班房,那你又如何呢?”
“你办得到?”
“办得到!当然麻烦是少不了的,案子还得送上去复审,到战后说不定还会有一点流言蜚语,甚至我个人或许还会为此而受到些影响,但是这案子却不会说我办得不对,也根本不可能说我办得不对。退一万步说吧,就是到头来官司给你打赢了,你至少也得先尝上一两年的铁窗风味。”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辣手了点吗?”
“又何止是一点儿,可是不这样辣手不行啊。古老的传说里不是有天神降罚的故事吗。你说话亵渎了神明,马上一道闪电,叫你天雷击顶。那不是也太辣手了点吗。如果一定要罚罪相当、毫厘不爽的话,手里的权力就打上七折八扣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实实,做到毕恭毕敬、有令必从,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手里的权力极而用之,不怕用到滥用的地步。你把我这番话好好放在心上,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捡还是不捡?”
侯恩又在揉他的大腿了,“我不同意你这样的提法。这样说不公道。你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意见分歧,也未免……”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手里有枪的人所以手里有枪的道理吗?”
“记得啊。”
“我有权处治你,这绝不是偶然的。你落在这般境地,也绝不是偶然的。你要是懂点事儿的话,这半截香烟你就不会扔在地上了。说实在的,我这个当将军的要是也不脱俗套,光会训人骂人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干了。你不大相信我会当真,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倒是有那么点儿。”
将军把手里的香烟投在侯恩的脚下,不动声色地说:“那好,罗伯特,我就让你给我捡起来。”
默然良久。将军觉得心在胸膛里捣得生疼。“我希望你还是捡起来,罗伯特。为了你自己好。”两道目光又一次死死盯住了侯恩。
渐渐地,侯恩终于明白了将军的话确实是说了算的。这在侯恩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在那看不见的面皮背后,却另有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微妙情绪此起彼伏。当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真会寻开心。”在将军的印象中侯恩这样怯生生的口气还是破题儿第一次听到。过了会儿,侯恩终于弯下腰去,捡起那半截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将军把对方投过来的两道仇恨的目光硬是顶住。心里可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你要去吃饭,现在可以去了。”
“将军,我想请你把我调到别的师去。”侯恩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支烟来点上,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
“要是我不同意你调走呢?”将军现在心也定了,简直有点扬扬得意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脚悠悠然打着拍子。“说老实话,我也不大想再把你留在身边当我的副官了。你到目前还没有一点接受教训的意思。我只好罚你去吃点苦头了。吃过午饭你就到达尔生那里去报到,在他手下工作一个时期再说。”
“是,将军。”侯恩脸上早已又恢复了那副一无表情的神气。刚要举步往外走去,他突然又停下了:“将军!”
“还有什么事?”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将军就巴不得侯恩快走了。胜利的兴奋已经渐渐退落下去,丝丝缕缕的惋惜、种种微妙难言的隐衷,萦结在他的心头。
“这支部队共有六千之众,你要不把他们一个个唤来,叫他们都捡一次香烟,请问你这个教训又怎样灌输给他们?”
对了,败了他一团兴致的,正是那话儿了!将军这才摸到了自己的痛处。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哪。“这我自有办法,少尉。我看你还是去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侯恩走后,将军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固然有他的信条,“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可是用之于广大的部队,这就行不通了。侯恩他可以一脚踹扁,个别的人他都能设法对付,但是那么多人合在一起,毕竟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他终究是一种阻力。他吐出了一口气,感到真有点累了。这事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他不信自己就想不出点子来。过去侯恩不就老爱作对吗?
刚才还不敢太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就扬扬得意了起来,他兴奋得连几个星期来的烦恼失意都顿时忘掉了好几分。
侯恩回到自己帐篷里,连午饭都没有去吃。他扑面倒在床上,个把钟头都没有起来,心里只觉得羞愤、悔恨,那种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憋得他简直没法儿受。难堪的屈辱咄咄逼人,一阵阵刺着他的心。他一听说将军找他,心中早就有了数,知道麻烦来了,他跨进将军帐篷的时候还把信心鼓得足足的,自以为决不会屈服呢!
然而他还是见将军害怕了,事实上他是一踏进帐篷就对将军害怕了。尽管他身上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要求他千万别捡这半截香烟,他还是一时痰迷心窍,身不由己地去捡了起来。
“只要体体面面混得过去那就行了。”他以前曾经说过这么句话,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所以就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之道,据以行事倒也管用,用到现在也还差强人意。不过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操守。可是今天这个问题,正是个原则性的问题呵。侯恩觉得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囊肿溃烂破裂了,大量的黄脓绿脓侵入了他的血液循环,哗的一下子便流遍了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他不想个办法就只有等死。可自己还会有办法吗?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真还难得有这样没把握的时候。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想法子吧却又束手无策:他真是走投无路了。此时正当日中,帐篷里热不可当,闷得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他却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下巴埋在帆布床里,两眼紧闭,像是在默默回味他这一生走过来的道路,这一生学到了哪些教训,又改变了哪些看法。脑海里的种种想头如今都无拘无束,横冲直闯,仿佛压抑受得太久了,一旦脱缰而出,总难免要这样激动,要这样一抒积愤似的。
“真没想到我会对他屈服啊。”
使他震动、使他想得心惊肉跳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一句话。
飞回到过去:
罗伯特·侯恩
育不成材
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说起话来嗓音又小又尖,粗浓线条的脸庞神色呆木。一对棕色的眼睛总像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到处跟人合不来,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
正中,是那座招人注目的城市。
赶了几千里路,超过了几千里地,才来到了这里。高山变成了丘陵,丘陵又变成了平野,平野是浩浩荡荡无边的一片,缓缓起伏,不时还显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对这片辽阔的北美大平原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谁也搞不清那些芝麻绿豆的小镇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又是怎样扩大的,搞不清这个大城市究竟是怎样兴起的,那些铁路又是怎样通来的。
真是一团乱麻呵。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高架铁路车厢里消毒药水气味浓得令人作呕,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像捅了个蚂蚁窝,向来只把眼睛盯着一条小街、一个小饭馆的芸芸众生也都会急急忙忙打起发大财的算盘来。他们心目中只有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提起当年的历史,他们只会把肩膀一耸:那时候人的眼界哪能跟我们相比呢!
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样满脑袋的自我第一。
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人类创造了这宏伟的世界,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沧海之一粟,此时此地,人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说来稀奇,此时此地人人都是死心眼儿,总以为自己两眼一闭,这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生活也就越发比别处紧张,比别处狂热,比别处更积重难返了。)
蘑菇柄周围的沃土里也抽出了芽来,那就是郊外的住宅区了。
我们最近在边上又添造了一排房子,这样总共就有了二十二间屋。天知道要这么多屋子干什么用!——说到这里比尔·侯恩把嗓门都拉开了。可是跟艾娜有什么屁话好说呢,她说要造就造啦。
瞧你说的,比尔——这是艾娜开了口。(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苗条,真不像是个儿子都已十二岁的夫人。不过真要说十分美丽,那也不见得。一张小嘴未免太冷峭了些,两颗门牙略有点儿龅,还有个中西部女人的脾气:涓滴不饮。)
唉,我这个人一向是老老实实、有啥算啥的——比尔·侯恩说。我从来不喜欢装什么门面,即使住个破旧的农庄,我也不会有半点脸红。依我看,一个人嘛,会客室或者起居室是应该有一间的,两间卧房也不能少,还要个厨房,楼下不妨再搞上一间娱乐室,这样就满可以了,你说我的话对吗,爵德太太?
(爵德太太长得丰满些,人也随和些,脸上的表情却更淡漠。)说得是,侯恩先生。我和爵德先生住在阿尔腾公园大楼,我们就觉得非常满意。公寓房间,平日照管也便当。
你们杰曼敦[104],是个好地方!艾娜,我们改天真得去拜访拜访。
有空请随时来,我一定陪你们去观光观光——爵德先生说。冷场了,连吃饭也不大自在了,使用刀叉都尽量轻轻的,免得出声。这一带的风景真不错呢——还是爵德太太开了个话头。
芝加哥到处都热,只有这一带算是比较凉快——艾娜说。我们这个地方比起纽约来真是太落后了,比如说这儿吧,前面有多好的风景,盖一座大饭店怎么就没有想到在顶上造个屋顶花园呢。才五月的天气就这么热了。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到沙勒瓦[105]避暑去。她把沙勒瓦念成了乔立夫奥意尔。[106]
密歇根真是满目青翠啊——比尔·侯恩说。又冷场了,爵德太太就转过脸来,跟罗伯特·侯恩找话儿说:鲍比[107],你十二岁就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都有十三四了呢。
我才十二岁,大妈。说着不安地低下头去,这时侍者正好给他送上一道烤鸭。[108]
鲍比这孩子,甭管他!他就是见了人有点害臊,一点不像我这个老子——比尔·侯恩放开了洪亮的嗓音说。那几根稀疏的黑发被他一抹,正好遮住了头上的秃处,一颗小红鼻子配在肉鼓鼓、汗晶晶的滚圆脸上,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
我们上次到好莱坞去,有人带我们到派拉蒙公司里头去参观了——侯恩太太说。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助理导演什么的,别看他是个犹太人,人倒是挺好的。他给我们讲了许多电影明星的新闻。
听说蒙娜·瓦琪纽斯是个破鞋,可是真的?——爵德太太问。
(瞧了瞧鲍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哎呀,简直是个死不要脸的破鞋!这个女人哪儿会好得了?反正现在也只拍有声电影了,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