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他这一声喊又似叫苦的哼哼,又似忍住的惊呼。一阵强烈的厌恶夹杂着疑虑,陡地在心头一闪。木板地的中央赫然扔着半截香烟和火柴,因为踩得使劲,半截香烟早已落得粉身碎骨,那黑黑的烟灰、沾上了污迹的烟纸、蜡黄的烟丝,都乌糟糟地混在一起,嵌在木板里,看着实在刺眼。
办公桌上还有留给他的一张条子,他刚才倒没有注意。纸条上写着:
将军:
久候未回。
货已如命办齐。
侯恩
这么说地上是侯恩弄脏的了?肯定是他。将军蹙紧了眉头,走过去把烟头火柴一一捡起,扔在废纸篓里。还留着点儿黑黑的烟灰,他就用脚底给擦掉了。他平时最受不了烟头灭后的那股味儿,可是这会儿却忍不住把指头嗅了又嗅,一点也由不得自己。
也不知道肚子里起了什么反应,他只觉得下腹一阵绞痛,冷汗直流。他伸手抓起电话,按住摇把摇了一下,冲着话筒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找一下侯恩,让他到我帐篷里来一趟。”说完,使劲地揉了揉左边脸上的肌肉——他觉得这半边的肌肉似乎已经麻木了。
“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来!”他的怒火直到这时候才燃烧起来,可是一烧起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冲天的怒火直烧得他牙关紧咬,心儿狂跳,连手指尖上都感到在搏动。他觉得有点受不了,就去冰箱里倒了一杯水,发狂似的急忙忙几口喝下。心头一阵阵怒不可遏,心底深处却似乎还另外有个一刹那的感觉,那是一种奇特的复杂的感觉,里边有嫌恶,也许还有忧虑,另外还有一种充满不安的异样的激动,一种转瞬即逝的羞辱之感,仿佛一个年轻姑娘当着一屋子陌生男人脱得一丝不挂似的。可是这一切都被心头的怒火扫了个精光,愈来愈大的火气把他一切情感的通道全堵塞了,难忍的愤慨憋得他浑身直打哆嗦。他此时此刻要是手里抱着只猫儿狗儿的话,会不扼死了才怪呢。
但是他明白地意识到自己还另外怀有一种忧虑:侯恩的所作所为,等于是一个士兵动手打了他。对将军来说这就是部队不服他约束的一个标志,就是部队蓄意违抗他的一个标志。眼前部下对他的恐惧,或者说对他的尊敬,只限于理性上,不过是承认他有权惩罚他们而已,单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他们还欠缺另外一种恐惧,一种超乎理性的恐惧,所以他们并不感到他具有无限的威权,也决不会想到跟他作对不啻亵读神灵。那地上的烟头就是对他的威胁,对他的蔑视,其严重性绝不下于蓝宁的玩忽职守,或敌军的全面反攻,他必须认真对待,回避不得,也容情不得。对下边的反抗情绪愈是苟且因循,就愈是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一定要狠狠地杀一杀。
“你找我吗,将军?”是侯恩进帐篷来了。
将军缓缓转过身来,两眼盯住了他。“是的,你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谈。”那口气却是冷静而平和的。如今一当了侯恩的面,他的满腔怒气就变汹汹然而为火辣辣的了,可以按捺住了,也听他行动的使唤了。手再也不抖了,于是他就不慌不忙地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喷出了一串烟圈。“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谈谈了,罗伯特。”
“是,将军,是有很久了。”
自从那天晚上对弈以后就没有再谈过。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想到了。将军把侯恩打量了一下,止不住感到一阵深恶痛绝。看见侯恩他就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生平难得忘乎所以,偏偏在侯恩面前说了那么一句有失检点的话,从此跟他在一起就如坐针毡。“不瞒你说,罗伯特,我的老婆就很不规矩。”将军一想起来就痛悔不已,只恨自己当时一时糊涂。当时……
你看面前的侯恩,好大的个子,懒洋洋地靠在轻便折椅里,看似舒坦,其实才不舒坦呢,嘴角上含着股怒意,冷冷的眼光倒反过来盯着他。他本来以为侯恩此人不俗,才气决不在自己之下,该懂得人之所欲惟权力最有可为,对一个“权”字决不会不爱,但是他看错了。侯恩只是表面上有反应、会发火,肚子里实际是个真空。他把半截香烟踩得稀烂,无疑就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我要给你上一堂课,罗伯特。”这一席话该怎么说,将军在开口之前还毫无成算。他相信凭自己本能的指引绝错不了。你看这个引子不就很好?把谈话套在学术性探讨的框子里,让侯恩在不知不觉间上钩,叫他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就是最后决定他命运的日子。
侯恩点了支烟。“是吗,将军?”火柴梗还迟迟拿在手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瞅了一眼。侯恩把火柴梗捻了两捻,显而易见是踌躇了一下,这才一探身,丢进了烟灰缸里。
“你倒是怪注意整洁的。”将军一副尖酸的口气。
侯恩抬起眼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目光,心里警觉起来,细细辨了辨这话的味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家庭教养关系。”
“我说,罗伯特,依我看你实在应该跟你父亲多学着点儿。”
“我倒不知道你还认识他。”侯恩从容说道。
“这种类型的人士我熟悉。”将军说着伸了伸腰。好,趁这会儿侯恩还不防,快把那个问题提出去:“罗伯特,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么个问题,就是,我们打这场仗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是要我正正经经回答,将军?”
“对。”
侯恩一双大手揉着大腿。“这个嘛,我可说不准。不过据我看,我们这边虽然矛盾的现象很多,打仗还是有个堂堂正正的目的的。我这是说的欧洲战场。至于我们这里的战争,我个人的看法认为那不过是帝国主义你死我活的争夺。亚洲不是叫我们霸占,就是受日本蹂躏。不过我相信我们的手段还不至于会像日本那样霸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
“说老实话,我对历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研究。你要我交一份洋洋洒洒的答卷,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他耸了耸肩膀,“将军,你会征求我的看法,倒使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神早已又没精打采了,这是故意冷淡的表示。侯恩倒真沉得住气,没什么说的。
“罗伯特,我看你似乎还可以答得再详细点儿。”
“好吧,再详细点儿。战争中还有一种渗透现象,这个名词也许不一定妥当,不过反正是这样一种意思,就是胜利者往往会接过失败者的……呃……衣冠来穿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以后,国家很可能会法西斯化,要是那样的话,这道题目倒真是不大好回答了。”他猛喷了一口烟。“我自问并没有远大的眼光。谈不上有什么见地,只能作这样的设想,就是假如有个家伙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万人为此断送性命,我说这样的事绝非好事。”
“听口气你好像也不是看得太顶真,罗伯特。”
“也许是吧。不过,除非你能换一种说法来说服我,不然我还是坚持这样的看法。”
将军对他笑笑。将军的满腔怒气早已化而为一股冷静、坚定的决心。他看出了侯恩是在那里冥思苦想。一旦侯恩搜索枯肠,那就表明他内心不自在了,表明他另有定见,却不愿和盘托出。
侯恩似乎略一凝思。“高度的组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趋势,我看左派是怎么也赢不了美国国内那场战斗的。我有时候倒觉得还是甘地[102]有些道理。”
将军失声笑了出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说你是赞成消极抵抗的咯。这种角色你扮演起来倒是当行出色。你,还有柯黎兰,跟甘地都是一路人。”
侯恩一听,坐得也端正了些。这时满天密云早已散得无影无踪,晌午的大毒日头直照着营地,亮晃晃的刺人眼帘,门帘底下的帐篷影子也越发浓得显眼。将军的目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枝叶,落在百来码外一道土坡的下坡处,那儿有两百五十名士兵正排着长队在领饭,他看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我倒觉得,”侯恩说,“柯黎兰似乎更配你的口味。既然谈到了他,顺便请你跟他提一下,就说这每天的鲜花是你叫摆的。”
将军又是一阵大笑。自己这一招果然奇灵!他睁大了双眼,心知这对白眼珠儿一鼓出来准能吓人一跳,停了停才又煞有介事地绽开了笑脸,把大腿一拍。“你的酒够不够喝呀,罗伯特?”不用说,把烟头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一定是这个缘故。
侯恩没有应声,不过嘴巴却微微一哆嗦,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将军自得其乐地往椅子里一靠。“得了,把话扯得太远了。我还是回过头来讲些战争的道理给你听听。”
“好,请讲吧。”侯恩那尖溜溜的嗓音里略带点不快,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恼怒。
“我常爱说,战争是历史能量的一个转化过程。世上有一些国家具有潜在的能力、潜在的资源,可以说是蕴藏着很大的‘势能’吧。也自有一些伟大的思想能够发之于湮没之中,示之于普天之下。一个国家的‘动能’又是什么呢?是实行组织化、总体化。用你那不客气的话来说。就是实行法西斯。”他把椅子略微挪了挪。“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要把美国所拥有的‘势能’转化而为‘动能’。其实你要是研究一下的话,就可知法西斯的这一套想法着实要比共产党的那一套理论有理得多,因为这一套想法倒是立足于人的天性,并不脱离现实,根基比较深固,只是创始于彼[103]实在不是地方,那个国家内在的潜力有限,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德国呢,有个根本的苦恼就是物力不足,所以难免搞了些过火的行动。不过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那一套想法,还是蛮有道理的。”将军把嘴一抹。“罗伯特,你刚才的说法很有见地,战争中是有那么一种渗透的现象。比方说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美国就要吸收过来,而且应当即刻着手进行,不能待之将来。国家的势力、物力、军力,一旦形成之后,是不会自行消亡的。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原先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的力量现在已经充分激发了出来,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我们如今已经出了历史的背旮旯儿,走到前台来了。”
“这么说我们已是天命所归咯?”侯恩说。
“就是。滚滚洪流一旦越闸而出,只会向前,不会止息。你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那就是闭眼不看天下大势。你要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是作过研究的。过去百年的历史进程,总起来不外乎一条,就是权力愈来愈趋于集中。今后百年则需要强化物质力量,因为物质力量可以说是我们这世界的延伸,而这又需要有政治力量、政治体制提供可靠的保证。我可以告诉你,你所谓的美国权要人士,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目标何在了,这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的事。你瞧着吧。战后我们的外交政策必将变得百倍的露骨,决不会再有那么多伪善的姿态了。我们再也不会右手伸出帝国主义的利爪,左手掩住自己的双眼了。”
侯恩肩膀一耸。“你看真会这样一帆风顺?难道就不会遇到反抗?”
“哪会有许多反抗呢,你别想得太美了。看来你在大学里倒是悟到了一个道理,至今还奉为处世的准则,你相信世人全都是病态的,全都是堕落的。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天下唯有天真未泯的人才不是病态的、堕落的,而天真未泯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其实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满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经全是坟中枯骨,只有等着做出土古尸的份儿。”
“那少数特殊人物呢?”
“可你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又是什么?”
侯恩把嘴一咧,两眼细细打量着将军,“大概是搂着个女人睡觉吧。”
简直不像话!将军听得身上像针刺一般。他刚才滔滔不绝的,一心只顾阐述自己的论点,把侯恩暂时就搁在了一边,如今侯恩这句脏话却激起了一串小小的旋涡,使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的火儿又往上冒了。
不过现在他还不打算跟侯恩计较,“我看未必吧。”
侯恩又把肩膀一耸,没有吭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看着真不是味儿。
将军觉得侯恩器宇之间总有那么一种难以接近、难以取悦的神气,叫人一见就感到别扭,就感到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这人哪有一点人情味儿,简直是空披着一张人皮。所以此刻将军暗地里就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他一定要把侯恩的感情诱发出来。女人要他的是爱情,将军呢,却要叫他害怕,叫他羞愧,哪怕是片刻的羞愧也好。
将军又接着发挥下去。那口气是平静的,声调是刻板的:“普通人,总是拿自身的地位去跟他人相比,觉得不是低人一等,就是高人一头。不过这是说的男人,女人就不在此列。女人不过是一种标志,是用以衡量世人地位高下的许多尺度之一。”
“这是你自己的创见咯,将军?分析得深刻!”
侯恩话里的刺又把他惹恼了。“罗伯特,我很了解你的毛病,你对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作过了一些研究的,可惜你是浅尝辄止。你不再深入,而是退回原处,再从头开始。其实,人自开天辟地之初就有个伟大的理想,只是起先限于艰苦严酷的自然条件,想法还很模糊,后来把大自然逐步征服了,却又让经济恐慌和经济竞争弄得蒙了头、糊了眼。总之,这个理想以前是给搞混了,搞乱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踏进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可以凭我们的技术来实现这个理想。”他缓缓喷出了一口烟。“一般人都有那么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人之为物,半是禽兽,半是天使。其实,人应该说是禽兽向上帝的过渡。”
“这么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