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好,这十二镑钱花得不吃亏。侯恩得意地笑了。这批货真要是问克理甘买的话,克理甘至少也会要他十五镑,很可能会要他二十镑。那水兵当然是蠢货一个,将军也是蠢货一个。将军的算盘是打好了的,只当他这一趟去除了威士忌什么也别想搞到。可不,昨天豪敦还谈起过一个军需官来着。“那个王八蛋一点也不肯帮忙!”豪敦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军需官,不用说就是指的克理甘了。
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这明明是豪敦部属的差事,可是将军却有意当作一个特别任务派他去执行。将军的用意他侯恩分明是意识到了的,肯定是意识到了的,要不他又何必想方设法在那水兵身上打主意呢?克理甘不过是跟他说话口气傲慢了点,他又何必那样大动肝火呢?可见将军对他的影响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侯恩在遮货的油布上一坐,脱下了衬衫,把汗津津的身子就用衬衫擦了擦,然后闷闷不乐地把衬衫拿在手里,点上了一支烟。
小艇靠岸后,侯恩叫把货物搬上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驾车返回营地。车到营地还不到中午,侯恩就趁此上将军的帐篷去报告,想起马上可以叫将军一场扫兴,他心中得意,可是将军偏偏不在。侯恩就在一只小衣箱上坐下,满心不快地把帐篷上下打量了一番。柯黎兰一清早收拾得整整齐齐,此刻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拉开的门帘里射进来一片阳光,照出这长方形的帐篷四角方正,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好像从不住人似的。地下纤尘不染,床上毯子铺得笔挺,办公桌上理得井井有条。侯恩嘘了口气,他觉得内心依稀总有一种不自在。就打从那一天晚上起,他老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看来将军是在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将军派他做的事,做起来都是一点不难的,但是事事都带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屈辱的味道。侯恩看得很明白,在某些方面将军对他的了解真比他自己还清楚。他只要派上差事,总会照办不误,哪怕干这份差事就是去当浑蛋——倒是这回当过了浑蛋,下回再当起来会更自在些。将军的算计也真够精的。至于今天早上克理甘那边的事,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另外一面。固然,冷静下来想想,这十足就是使用贿赂的手段,盗窃了物资,做贼心虚悄悄溜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买卖,这种买卖他父亲就完全干得出来。他父亲说过:“天下从来没有金钱打不倒的人,做事可以找些巧方儿嘛。”他要给自己打掩护的话,这一套老调还可以找上一大堆,而将军的本意也正是要叫他明白,他也一样跳不出这些老调的圈圈。变化无穷的手法,无非都是派他办娱乐室一事的翻版。
“别忘了,罗伯特,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好,你看,得不到“特恩”就是如此!他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上面受压,下面挨顶,想维持几分尊严、保持几分清醒、坚持自己为人的宗旨而不可得,跟其他的军官一般无二。久而久之,遇事的反应也势必就变成了机械的动作,一切都得听命于心中的恐惧。跟将军斗法,你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的。就说那天晚上两人对弈吧,当时感到心烦意乱的可不是将军,而是他;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苦追想、唯恐出了差错招来灾祸的,也是他。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侯恩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就打开将军的小柜子,把开过瓶的酒都检查了一下。将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喝就是一两英寸,他的心眼儿也小得出奇,瓶里的酒喝到哪儿,他总要用铅笔在瓶上做个记号,这才收起放好。侯恩当初发现了这个秘密觉得滑稽,性格中充满了矛盾的将军,原来还有这么个小小的怪脾气,倒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今天瓶里酒的高度,却至少要比最下边的一道铅笔印子低两英寸半左右。这么说,是将军今天早上发觉酒少了,在怪他偷酒喝呢:“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不过这种推测是站不住脚的。将军不至于会昏到这种程度。
说不定是柯黎兰喝的呢。有可能!可是再一想,为了贪几口酒喝,弄得不好要把将军的勤务兵这么个闲差丢掉,柯黎兰也不像会干那样的蠢事。再说,柯黎兰是个机灵人,真想要弄两口呷呷的话,他也完全可以临了自己补上个铅笔记号。
突然侯恩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昨夜在帐篷里喝完了酒、准备去安歇的将军,似乎看到将军打量着酒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他铅笔都说不定已经拿在手里,可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划上印子,就把酒瓶放进了小板子。他当时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哎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办娱乐室、摆鲜花、找克理甘——联系这一连串安排来看,此事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要没有今天这个偶然的小小的发现,他本来可以把将军的种种古怪行径都看成是出于一种心理变态的想头,想得心痒难搔,才弄出了这许多胡闹。好比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对方。可是今天这事则不然,这是心怀不良,未免有点使人寒心了。将军军务如此繁忙,受到的压力如此沉重,却居然还有工夫来搞这些鬼把戏,好借以略泄他心中失意的无限苦闷。
侯恩现在看明白了,他和将军一向的关系,骨子里就是如此。他不过是主子的玩物,是一条狗,受惯了纵容与抚摩,尝够了主子给的甜头,一天比一天放肆,终至把主子咬了一口,从此他就成了虐待狂的主子一意揉搓的对象,这种入了魔似的虐待狂心理,一般人就是有,也都是针对畜生的。他敢情就是专供将军消遣解闷的!想到这里他恨透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得出不了声,这火多少也有些是冲着自己发的,自己居然会甘当这个狗的角色,甚至还不露形迹地悄悄做过狗的美梦,梦想有朝一日要同主子平起平坐。这一点恐怕将军也早已暗暗识破了,心里一定还觉得好笑呢。
他想起将军给他讲过一件事,说是陆军部里有个雇员,被人在办公桌里“栽”了几份共产党的文件,结果就给开革了。
“奇怪,这种手段居然也会得逞,”侯恩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个好人吗。”
“这种手段哪,用起来还真灵呢,罗伯特。造谣生事,闹他个满城风雨,其效验之神你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你所谓的普通人,他们怎么敢疑心当权诸公也会像自己这样有种种见不得人的想头呢,他们不知道当权诸公实在倒是办法更多,想干就干了。再说,世上有谁敢保证自己绝对清白无辜呢。我们都不是无瑕之玉,这也毋庸讳言。就说刚才提到的那个家伙吧,他到后来也弄糊涂了,心想自己也许当真是个共产党吧。希特勒长期以来一直没有人去动他,你说是什么缘故呢?外交界里哪怕是最无能的庸才,也都自以为看准了此公不过是手法新些,玩的还是老把戏。只有你我这样的圈外人,旁观者清,才看得出他体现了二十世纪人的精神。”
这种“栽”文件的勾当,将军必要的话肯定也是完全干得出来的。在酒瓶的标记上可不就弄了手脚?不,他才不做将军手里的棋子呢。将军现在无疑是在拿他当消遣。
侯恩四下瞅了瞅。等将军回来,向他报告货已办妥,固然不失为一种愉快,可是愉快中又有不愉快,将军一定也看得出来。“大概很费了点事吧,罗伯特?”他不定还会这么说上一句。侯恩点上了一支烟,拿着火柴梗走到废纸篓前去准备扔掉。
你看,这不已经成了他本能的反应吗:在将军的帐篷里决不可把火柴扔在地下。他犹豫了。他难道得无限地一味听从将军的驱策?
看这地下有多干净!要是你摆脱掉了部队里那种崇拜长官的气氛,把这干净的木板地看个清,你就感觉到这事儿逆情悖理、荒乎其唐,十足是个浑蛋主意了。
他就把火柴扔在将军的小衣箱旁边,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特意又把香烟丢在将军那一尘不染的木板地正中,拿脚踩上去狠命一碾,干完了却呆在那里,瞅着碎烟卷儿吃惊,自豪的心情中掺着一丝不安。
叫卡明斯看看!就是要叫他看看!
中午时分,师部一处的帐篷里已经闷得透不过气来。平讷少校擦了擦他的钢丝边眼镜,苦苦地咳了一阵,伸手到整齐的鬓角边上,抹去了挂在那里的一滴汗水。“事情很严重呢,中士。”他这话的口气却很平静。
“是,长官,我也明白。”
平讷少校对将军瞅了一眼,然后弹了弹桌子,又回过眼来瞧着这个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军士。不多远以外,帐篷角的支柱旁边,将军踱来踱去,绕着一个小圈子打转。
平讷少校说:“你如果彻底交代了,蓝宁中士,在军事法庭上情况对你就大不一样了。”
“少校,我不知道应该交代些什么。”蓝宁答道。这人是矮个子,胖墩墩的,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
“你只要把经过情形老老实实讲出来。”平讷慢声慢气说,他的语调中总有那么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执行巡逻任务,可是那个地方我们前天已经去过了,所以我认为再去巡逻一次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也该你来决定?”
“这当然轮不到我来决定,长官,不过我看得出班里的弟兄都不太乐意,所以走了约莫一半路,我就命令队伍在一个小山沟里停下,挨过了一个钟头,便直接回来,作了汇报。”
“而你作的却压根儿是谎报,”平讷少校拖长了声音说,“你说你到了目的地,可实际上你跟那里……你离那里少说也在一两英里以外。”
将军正满腔怒火,听见平讷说了这么一句文理不通的话,心里又添了几分鄙夷。
“是的,长官,是这样的。”蓝宁中士说。
“你就这样耍了个花腔,这么说你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咯?”
将军真恨不得打断他的问话,跑上来三言两语,赶快了结。
“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少校。”中士说。
“你以前在执行任务中,弄虚作假的情况还有过几次?”少校还是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
“我这还是第一次,长官。”
“你所在的连里、营里,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军情、欺骗上级?”
“没有呀,长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将军猛然几步抢到他跟前,瞪出了眼睛盯着他。“蓝宁,你是打算将来还要回美国去呢,还是情愿留在这儿蹲班房?”
“将军,”蓝宁说话都结巴了,“我在这支部队里已经待了三年了,我……”
“你待二十年也没用。带队巡逻的军士还有哪些人谎报过军情?”
“我不知道呀,将军。”
“你有对象了吗?”
“我结过婚了,将军。”
“你还想回去见你老婆吗?”
蓝宁红了脸。“她在一年前就把我甩了,将军。一封信,就跟我一刀两断了。”
刺耳的咔嚓一声靴响,将军转身走了:“少校,明天你就把他交付军事法庭审判吧。”走到帐篷门口他又停了一下:“蓝宁,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的好。你们连里都有哪些士官干过这种丑事,你要统统给我讲出来!”
“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将军。”
将军大踏步走出了帐篷,穿过营地,满腔怒火而又无可奈何,腿都发软了。好个狗胆包天的蓝宁!“我可没听说有谁干过,将军。”前沿都是这样的士官带着部队,所以送上来的汇报四份里就有三份可能是假的;说不定连军官执行巡逻任务都是装装样子。而最伤脑筋的是,对此他简直束手无策。把蓝宁送交一般的军事法庭吧,判决照例要报请上级核准,这样就会闹得南太平洋战场上大家都知道他的部下已经靠不住。即使蓝宁供出几个弄虚作假的士官,他也很难采取什么措施。撤换他们吧,接替的也许更不中用。不过他也决不能不加惩处就把蓝宁送回部队。还是让他“留在枝头空自憔悴”[101]吧。可以等战事结束了(如果还结束得了的话)再把他交付审判,眼下则何妨对他多加盘问,明后天就要叫他受审一类的话,可以多多用来吓唬吓唬他。将军一边犹自愤愤不已,一边却愈想愈得意,一路走去脚下劲头也足了。如果这还制服不了蓝宁,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他哪怕得把自己的部下脸上抹得乌黑,也要让他们明白明白:他们要少吃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快打赢这场仗。他们舍不得离开眼下的营地吗?那也好办。明天就叫部队随便朝东或是朝西来一个大调动,把营地迁到三五百码以外,这样工事都得重挖,铁丝网就得重架,帐篷也得重搭。哪天地下又铺上木板条了,厕所又增添花样了,哪天就再换个地方。美国人就是这样,天生有一种营建的本领:盖了座房子在里边一住,就一天天发福起来,到老死也不走了。
全师都要加强军纪。既然执行巡逻任务有偷懒的,医院里当然就有装病的。得写个条子给流动军医院,对一切可疑的病号都要严加审查。部队里对下边也实在太纵容了,下边对他这个长官心怀不服的、故意作对的,可多着哩。哼,换个人来当他们的师长他们就高兴了,换个凶神恶煞来叫他们白白送命他们就高兴了。好吧,他们要是再不拿出点劲儿来,凶神恶煞也很快就要来叫他们尝尝味道了。在军界里混饭吃的家伙还怕没处找吗!
他愤愤然回到帐篷里,在办公桌前坐下,不知不觉拿起了铅笔,心不在焉地信手涂抹。一会儿回过了神来,才把铅笔一扔,直瞪瞪地瞅着床前的地图板,恨得两眼冒火。在他眼里这地图板已经成为对他的一种讽刺了。
可是他觉得这帐篷里似乎总有些不对头。早上柯黎兰收拾得好好的,现在似乎总有些不一样。他就扭过头去,往四下细细打量,一派焦灼的心情,就像事态有多严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