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正从院外一株老槐树的树冠上斜射进来,使这座低矮平房的小院里浮荡起一片淡淡的幽静与浓浓的荫凉。微风吹来,树影婆娑,让杨月樵稍微好受了些。躺在里屋炕上的李秋萍听不到丈夫的动静,便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歇一会儿。”杨月樵掩饰说。
“不对。我好像听见你又吐了,对不对?”李秋萍揭露了他。
杨月樵说:“你净疑神疑鬼,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信,我给你唱一段。”这样说完,他就唱了起来: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
单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
为国家终日里忧成疾病,
大限到阳寿终难保残生……
唱到这里,杨月樵忽然又敛住了口,他埋怨自己怎么想什么就唱了什么,这种内容不照样会引起李秋萍的胡思乱想吗?于是他又换了一段唱: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别唱了,我求求你!”李秋萍在屋里喊道,“你心里一定有事瞒着我,不然你不会和我演戏。”
“有什么事要瞒你?”杨月樵这样说着,把戏里的韵白很自然地用了进来:“娘子,你忒多心了。”
“你不要再哄我。”李秋萍竟用哭音喊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学会和我说假话了?你真的要和我动心眼儿了吗?”
听了这话,杨月樵心里很难受,他不再唱也不再用韵白去哄妻子,但他也不准备坦白交代。因为倘若妻子知道他已经得了肺癌,肯定会受到极大的刺激。她又不能动,光让她躺在炕上干着急,不是更糟糕?
杨月樵不再劈木头,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只是默默地站在院子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头顶,是北方五月里一个晴朗的天空,天空中有一群白色的哨鸽在飞翔,它们的哨子发出胡笳般的声音,在长空缠绕。
终于,屋里的李秋萍说话了:“是她要回来了,是么?”
“是。”杨月樵庆幸妻子问的不是他的病,便赶紧回答。
“回来做什么?”
“省亲。”
“省亲?”
“是的,是省亲。”
“这一下,你们一家团圆了。”
杨月樵意识到妻子的心理活动是在冯雪梅省亲问题上,便走进屋去,双手放在妻子的肩头,他感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抖动。
“你胡说些什么?”他尽力把妻子的肩头捧在手掌之中,让她感到有力的支撑,“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你、秋女和我。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分开。”
李秋萍的手却从丈夫的手中挣脱开:“她们母女,是来找你的。”她说着,泪水就流下来:“是落叶归根。”
杨月樵笑了,说:“你瞎想些什么?冯雪梅的丈夫张正卿也要和她一同回来,人家才是一家子。”
“可女儿不是他姓张的。”
“对。”
“所以,冯雪梅是让女儿来认祖归宗的。”
杨月樵不禁笑了:“那又怎样呢?多一个女儿不是更好?又不影响我们照旧过我们的日子——秋萍,我现在心里想的倒是咱的秋女怎么办。”
“我同意她去歌厅唱歌,好歹能赚几个钱帮帮你,你看你的脸色多难看。不然,再让我光拖累你一个人,你若累出点差错来,我还能活吗?”
“可她这京剧就白学了吗?”杨月樵情不自禁又犯了急。
“不然又能怎么样?京剧的衰亡谁又阻挡得了?再说,你这辈子的遭遇还没使你醒悟吗?耿若渔他们宁愿让京剧衰亡,也不用你,光你自己空喊‘京剧兴亡,匹夫有责’又有什么用?”一句话,说到了杨月樵的痛处,他把双手十指一齐插进头发里,痛苦地闭上眼睛,跌坐在炕沿上。
正当杨月樵夫妇为女儿的事业取向争论不已时,杨秋女已经跟着宋小鹏奔波于各大歌厅及夜总会之间,并很快就唱红了。在那些无师自通的野狐蝉歌手中间,秋女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正规演员,如同鸡群里的凤凰,刚一亮翅,就倾倒了所有的听客与看客。
在那些场合,秋女唱些通俗歌曲,随便做些舞台动作,轻而易举就能博个满堂彩。姑娘兴奋了,她觉得她是从陈旧迈向了新鲜、从死气沉沉走向了朝气蓬勃,可是她必须要瞒过爸爸。
“要是我爸爸知道,他准生气。”她说。
宋小鹏并不很担心被杨月樵知道,因为他上次请杨月樵时,已经包括了秋女,杨月樵后来是没反对的。
“要不,算了吧。”宋小鹏戏弄秋女说,“等你爸爸同意了,你再来找我。”
“不。”秋女坚定地说,“小鹏哥,我要跟着你干下去,要是我爸爸知道了,我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跟谁都没有关系。”
确实,这姑娘已经是欲罢不能了。她是在贫困中长大的。在她的印象里,爸爸的收入一向很微薄,主要是妈妈在支撑着这个家。她知道爸爸是著名的京剧演员,是关东派代表人物,可那有什么用呢?再说,他现在已经老啦,就更不被人需要了。她当然也明白,爸爸把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他安于贫困,是因为有着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那就是对京剧事业的执著和为此而献身的精神。京剧就是他的生命,他似乎为此而生,为此而活。在京剧事业面前,他的个人遭遇及家庭不幸,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包括贫困。贫困压不倒他,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贫困有什么可怕。他不想占有更多的物质财富,不想享受,所以也就没有更多的欲望。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他觉得充实而愉快。可秋女却一点也不想再走爸爸的老路了。她渴望着投入到充满激情的现代生活中去。她向往着财富,不想再过贫困的生活,她讨厌贫困!
短短的时间内,秋女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她想:通向富庶的道路有千条万条,其中只有一条最适合你,只要你找准了它,你就成功了。甚至,秋女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笑贫不笑娼。明白了这一条之后,她对夜总会里那些小姐,就多了一分理解。
秋女当然是个纯洁的姑娘,在她的生活中,还没有过同小伙子打交道的经验。现在,有个叫大亮的小伙子正在向秋女靠拢。
大亮是乐队中快乐的鼓手,击打着他面前那些大大小小的架子鼓时,小伙子脸上洋溢着满足、兴奋的光芒。乐曲响起来的时候,是他生命中的节日。可是在平常,大亮是一副委顿的样子,眼睛眯缝着,像是永远也睡不醒,他就是用这样一双迷离的眼睛缠绕住秋女的。姑娘的心悄然而动,当他像梦游似的来到她身边时,姑娘的脸蓦地彤红。她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甚至,他没向她说一句话。显然,这也是个笨拙的家伙,他想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或者说点什么,但是,他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好像个傻瓜似的围着姑娘转了一圈儿,又走开了。
在他围着她转圈儿的时候,秋女感到一阵晕眩,她想起妈妈说的黄鼠狼吃小鸡的事。
据妈妈说,姥姥的原籍在中原大地。在那儿,鸡们是在树上过夜的,它们飞到树枝上,静静地度过夏天的夜晚。可是在夜深的时候,黄鼠狼来了,它是吃鸡的行家里手。它知道鸡在树上,就围着树转着圈子。事情非常奇怪,它围着树一转,鸡就晕头转向,像醉汉一样,一头从树上栽下来……
在大亮围着秋女转圈儿的时候,秋女姑娘就头晕,她挣扎着,虽然没有像鸡那样摔倒,却也半天弄不清方向。
她疑惑地想自己为什么会晕眩?这个没有同小伙子打过交道的姑娘想,女人同男人的关系,是黄鼠狼与小鸡的关系吗?女人注定都要被男人掠走吗?这些问号在秋女心中,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因为她读过一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小说,她相信作者的看法,也认为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女人是男人生命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她也曾为此而自豪。如果要问她,做女人痛苦吗?她的回答是:不,被掠夺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陶醉在男人掠夺的动作中。在这样的动作中,粗鲁常常被理解为豪放,野性往往被视为阳刚。
不管怎么样,秋女在期待着被掠夺。
终于,架子鼓手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这次,他变得聪明和勇敢了一些,他直截了当地说,想请她吃饭。
秋女的脸也再次红起来。
他又说了一次想请她吃饭的话。
姑娘没有说话。再没经验的姑娘也懂得,这是一个男人在发出约会的邀请。她不能如此轻率地同意与一个不了解的男人约会,虽然她对架子鼓手的印象并不坏。
架子鼓手仍然睡眼惺忪,梦呓般地重复着“吃饭、吃饭、吃饭”。他的样子滑稽已极,姑娘禁不住扑哧一笑。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许多,说:“你同意了?”
秋女吓得忙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我什么都没同意。”
架子鼓手又重新回到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去,嘴里嘟囔着:“没同意,你笑什么?”
他转身走开之前,在一张节目单上写下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秋女向四周看看,用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把那张节目单揣在包里。
这个架子鼓手当然想象不到,他竟成为诱使秋女摆脱爸爸、走出旧有生活的因素之一。他只是出于一种尝试,尝试着向一位可爱的姑娘发动爱的攻势,但没有奢望能够在短期内获得成果。架子鼓手有的是耐性,他准备着打一场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