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樵对此很能理解——他知道其中定有故事,但苦瓜和尚不讲,他也不便问,就当成悬念挂起。
苦瓜和尚给杨月樵斟上茶,打趣道:“杨老板皱着眉头,莫不是怪老衲没去给你送茶?”
这苦瓜和尚与杨月樵交往多年,情谊笃厚,早已没有什么僧俗之分,可他称杨月樵为杨老板还是第一次。
杨月樵没有心思开玩笑,依然气呼呼地坐着低头不语。
苦瓜和尚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事烦恼,也就不和他说笑话了,一本正经说:“我也觉得秋女姑娘不大对头,她常表现得心不在焉,萎靡不振。”
“她不想演戏了。”杨月樵痛苦地说,“可她妈妈居然也支持她,同意她去歌厅里唱歌。在家里,我是二比一。”
这时候火狐狸也回来了,在墙角的洞口钻进去。一会儿,毛茸茸的脑袋又从洞中钻出来,先向四周看看,然后才一跃而出。它是苦瓜和尚的伙伴,比狗还听话,而且有灵性。
“你想怎么办?”苦瓜和尚问。
“没什么好办法。”杨月樵看着火狐狸绕过大雄宝殿,往后面去了,就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深夜,他听到这座松林寺里有个女人唱了几句京剧《打渔杀家》,嗓音极圆润悦耳,气口、小腔也都很地道,一听就知不仅是出自行家之口,而且不是一般行家。后来见到苦瓜和尚,他问了这件事,谁知苦瓜和尚没听到有女人唱京剧,并说寺里也从无女人来过。杨月樵当时半信半疑,因为他深信自己听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忽然又想起在这寺里唱戏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坚信那女人的存在,而且相信她肯定是位梨园高人,当时让杨月樵深感震惊,所以,那以后杨月樵一直想揭开这个谜。
当然,他不是对苦瓜和尚的私生活感兴趣。虽然和尚近女色是一件可笑的事,可这事和杨月樵没关系。他不对和尚队伍的纯洁负有责任,这件事之所以对他有吸引力,是因为那女人唱的是京剧,而不是流行歌曲。一切与京剧有关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杨月樵不能再直接问苦瓜和尚了。上回他已经问过一次,可苦瓜和尚不但矢口否认,还声严色厉反问说:“难道杨老板怀疑我这寺里藏有女子不成?”
吓得杨月樵连忙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现在,他看见火狐狸绕过大雄宝殿,到后面去了,心里就想,那个唱戏的女子,莫不是就在后面?他心里这样想着,就又有点走神儿。
苦瓜和尚看着他,轻声一笑,说:“晨风之中,杨老板不觉得石凳有点凉?随我到禅房来吧。”说着,不待杨月樵说话,起身向后院走去。
其实后面只有两间灰色的砖房,一间充做禅房,一间便做了灶间,再后面就是围墙,墙外面是茂密的松林。杨月樵对这儿并不陌生,只是最近没来过罢了。杨月樵明白这是苦瓜和尚看穿了他的心思,让他来看看,这儿到底藏没藏着女人?显然,答案是否定的,这儿根本就藏不住一个大活人。
杨月樵在苦瓜和尚睡觉的炕上坐下。苦瓜和尚是利落的人,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褥子有些潮。北方就是这样,冬季干燥,会使人的嘴唇皲裂,而夏天又潮湿起来,让放在墙角落里的鞋子生一层像是藻类的绿毛。
杨月樵坐在炕上,又说起了秋女。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太,不厌其烦地说着他对她的期待,说着他的梦想,以及时间的紧迫。苦瓜和尚从不打断他,静静地听着。于是他知道了沉寂多年的浑阳市梨园界,现在又将有新的举动了。
当杨月樵说到冯雪梅将从台湾回来时,苦瓜和尚突然插话说,他对这位冯雪梅是有印象的,当年看过她的戏。
杨月樵说你要是连她的戏都看过,就更应该看过她的师傅林香梅的戏了?苦瓜和尚摇摇头,说只是听说过林香梅这个名字,倒是没看过她的戏。
杨月樵顿时替他遗憾起来,说你没听过林香梅的戏,就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坤旦。
苦瓜和尚叹道:“话虽如此,可她的下场又如何?还不是出家遁入空门?”
杨月樵连连点头说:“是啊,红颜薄命,红伶更不幸!我想挤出些时间,领着秋女去见见她。”
苦瓜和尚说:“你领秋女去见她,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她指点一二。”
苦瓜和尚轻轻地叹息,说:“让秋女博采众家之长,也算你是用心良苦。可是依我之见,倒是不去也罢。”
“哦?”杨月樵有些愕然。
“我看秋女现在最需要的,倒不是学戏。你若让她去见一个老尼,还要让这个老尼给她说戏,秋女会想什么?她会想,林香梅当初名满梨园,登峰造极,可到头来又怎么样,不过青灯黄卷,古刹昏鸦。这样一想,秋女就会更心灰意冷,视梨园为畏途了。”
杨月樵听罢,低头不语,半晌,说:“难道,就这么看着她荒废了?”
“这是无奈的事。”苦瓜和尚摇着头,“人呐,总是一劫复又一劫,不经历这些劫难,不足以悟人生,都经历过了,才算领悟了人生真谛。对于秋女来说,一切都还刚刚开始,磨难也刚刚开始。”
“她的心散啦。”杨月樵痛苦地说,“我们杨家,乃梨园世家。我这辈子,运交华盖,没有出息,就盼下一代继承祖业,发扬光大,可谁知秋女让我如此失望……”他说不下去了。
“月樵,”苦瓜和尚的声音非常柔和,“梨园浩劫,京剧衰微,俱是定数,非你一人可挽江山于即倒。秋女不愿继承祖业,也有其道理,我劝你不要太勉强她。”
“可我杨家的祖业就这样无人继承了吗?那让我如何面对祖先?将来又如何瞑目?”
苦瓜和尚扬了一下手,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问题是你主宰不了梨园的命运。比如你自己……”苦瓜和尚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便急忙中止了下面的话,只是说:“好了,不说那么多了。秋女早晚要面对现实的,早面对比晚面对好。”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柔和的光芒细雨一样撒在庙宇灰色的房脊上,在瓦缝中生长出的宿草上闪烁着,让它们显得生机盎然。
杨月樵和苦瓜和尚出了惮房,走出庙门,看见秋女正在庙门前边的草地上,逗着狐狸玩。
苦瓜和尚一笑,说了声:“到底是童心未泯啊。”说完,从屋檐下取出一筐新摘的蔬菜,让杨月樵捎回去。
杨月樵说这些天一直吃他的蔬菜,真不知怎么谢好。
苦瓜和尚就说:“自家人,何必言谢?”
杨月樵只好提了。
秋女一抬头,看见爸爸和苦瓜和尚,说:“爸,我们该回家了吗?”
父女俩向苦瓜和尚道了别,朝山下走,走过山脚下那片开阔地,绕过沼泽,便上了公路。
八
杨月樵在院子里劈着木头。他抡着一把硕大的斧头,把那些结实得像牛头似的树根劈成烧柴。树根有的是。城市在扩张,到处都在建筑楼房和改造街道,旧街道两边的树木成了障碍,只有把它们伐掉,工人们像割草一样把树割倒,运走树木,把树根留在地里。杨月樵便去把树根刨出来,拿回来当作烧柴。他家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树根,他用一把大斧头劈着树根,把它劈成容易燃烧的柴棒。现在,尽管城里人和矿区住楼房的人家都有煤气罐了,但在矿区的小平房里,人们还是喜欢使用灶火。一来这儿煤便宜,比烧煤气省得多。二来土炕需要灶火,要是没有灶火,土炕就会潮湿,容易使人生病。即使是在夏天,土炕也需要经常用火来熏一熏,特别对卧床的李秋萍来说,更要常烧一烧炕。
杨月樵头上冒着热气,敞着怀,汗水淌到紫红色的胸膛上。此时的杨月樵,显得粗粝而豪放,是典型的体力劳动者形象,完全不像个沉疴在身的患者。他手中的斧头上下翻飞,左右开弓,像在舞台上表演武戏中的开打一样。他甚至把一些劈柴动作也命了名,比如泰山压顶、怀中抱月、仙人指路、武松打虎、千钧霹雳、流星起月等等,这样劈起柴来,他就觉得乐在其中,自己的一身本领也没有白练,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可是,今天杨月樵一开始就觉得情况不妙,他每抡起斧头,都觉得胸中隐隐作痛,他便预感到那个病又要来纠缠他了,便情不自禁放慢了劈柴的速度,也尽可能降低抡斧的力度,以免发生他自己不愿见到的那种情况。
但是,无论他怎样小心,那种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劈着劈着,忽觉胸中一热,接着一团浊物从口中喷射出来——是鲜红的血!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杨月樵赶紧放下斧头,回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杯清水漱了漱口。然后,又用铁锹把吐在地上的鲜血掩埋起来。做完这些,他才顺手拉过一只小板凳儿坐下喘息,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