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鸣鹤天生一副好嗓子,这天晚上又觉着嗓子特别痛快,尤其“救你的急”一段更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十分痛快淋漓。杨云溪也就手上、臂上都用足了劲儿,弓满弦紧,琴音似急风骤雨、翻江倒海、澎湃万里、绝对激越,使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几乎是一句一好,彩声如潮,一片沸腾,好不热闹。
冯鸣鹤便更加铆上,一声嘎调有如蛟揽三江、鹤唳九霄,观众听来那声音就像似撞至天穹之上,又被弹了回来,灌进双耳之中,真是韵味无穷、美不胜收!
杨云溪见师哥在台上铆上了,当然手头上就更加上了劲儿,把全身的兴奋点都聚敛至两手之上,又由那十根指头分别传至琴弓上、传至琴弦里,化为悠扬琴音,扶摇直上,如长空飞翔的晨鸟、似大海振翅的海燕,乘长风、驾雷电、掠苍穹、凌霄汉,遨游茫茫宇宙、浩瀚大千,与幽幽自然中的一切生命,所有声音熔为一炉。此时此刻,已非普通意义上的弓和弦,它们似被杨云溪十指上的魔法所驱使,变成了数不尽的精灵,翩飞着、舞动着,弥漫了世界、弥漫了俭王府,也弥漫了在座的戏迷们沉沉醉彻的心田。
这琴声融入了冯鸣鹤的薄云遮月的音色,烘托出冯鸣鹤金鸣玉振的嘹亮,人们已分辨不出哪是冯鸣鹤的嗓音、哪是杨云溪的琴音,只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美的享受、美的陶冶、美的迷醉,从而产生诸多美的遐想……
整个俭王府都沉醉了。
所有的人都痴呆了。谁知,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嘭的一声,杨云溪手中琴桶上的蛇皮竟然蓦地炸裂开来,琴码儿随即从琴桶中滚落到地上——胡琴跳井了!这是琴师最忌讳的事儿。杨云溪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头轰的一下便涨大了,紧接着胸中一热,一团浊物顺着喉咙忽地涌起。紧接着,一口鲜血倏地喷出,似一道彩虹,一片晚霞,霎时染红他怀中跳了井的琴和脚下的舞台,杨云溪大叫一声,便猝然一头栽倒在地,横陈在舞台上。
冯鸣鹤正唱在兴头上,突然听不见了琴声,顿时一愣,嗓子便觉着不那么受用。还没来得及多想,又见杨云溪一头栽倒在地,不禁大吃一惊。此时,正该他一声嘎调,可却嗓子一闷,连“云溪”二字也喊不出了!他一急,眼前金星飞迸,身子晃了几晃,也一头栽在台上!
经过急救,冯鸣鹤很快苏醒,而杨云溪却永远倒在了他奋斗一生的舞台上。人们发现,他一双眼睛里的瞳孔张得奇大,看去,似乎充满遗憾与忧虑——他遗憾什么呢?是遗憾这场演出前没检查好那张蛇皮的张力极限吗?还是遗憾这场演出的功亏一篑?在只剩最后一句嘎调的时候,竟出了这样的差头,不然就会让观众听一出完整的《朱砂痣》吗?……没有人猜得着。但冯鸣鹤对他眼里那忧虑的内容是明白的——他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儿子,他实在还太小啊!所以,他一边用完全喑哑了的号啕抚尸恸哭,一边用颤抖的手轻轻合上师弟的眼皮,心中暗暗承诺:一定要竭尽全力把小月樵调教成人,让他继承父志,光耀梨园。
就这样,名噪一时的关外双绝,一个因胡琴跳井,当场吐血毙命;一个因师弟猝死,一股火憋住了嗓子,从此塌中,再不能放歌舞台。两颗灿烂的梨园明星,同时骤然陨落在他们艺术造诣的巅峰之上,画上了他们二人艺术生命的句号,从此留下了东北梨园界至今再难得一闻的千古绝唱。
五
尽管蒋介石和毛泽东签署了《双十协定》,但战争还是爆发了。战争爆发之初,国民党的部队占尽先机。他们占领了中共中央的所在地延安,迫使毛泽东在雨夜里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据说毛泽东在此时做了最坏的准备,他把中共首脑人物分散开来,比如让刘少奇和朱德跨过了黄河,而他本人则与周恩来、任弼时一起,在陕北纵横起伏的山脉里,与对手兜着圈子。当时,蒋介石把陕北围了个水泄不通,实质上已经把毛泽东捏在了手心里,他只要用力一握,就可以改变历史的走向……在周旋中,蒋介石却与机缘擦肩而过、与胜利擦肩而过。机缘从蒋介石身边走开,投向了毛泽东的怀抱,而蒋介石也正是从这一刻起,走过了他人生和事业上的巅峰时期,开始一步步迈向谷底。
但在东北,还听不到枪炮声,俭王府里,弹唱如旧。
自从娶了林香梅,溥俭的心情非常好,而且,玩男旦的毛病也改多了,不但不再出去胡闹,连小顺子那儿也不大去了。这一来是溥俭得了梨园美人,一时喜欢不尽,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玩什么男旦。二来小顺子进府的时间已不短,溥俭的新鲜劲儿过了,再则他玩男旦只喜欢小,长大了的,他就不稀罕了。所以,在他的心里,慢慢地就真拿小顺子当了太监。
小顺子巴不得溥俭不再稀罕他,就像是被放了赦似的,他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可熬到这一天了。
但溥俭对小顺子到底比对别人好些,偶尔还是有些心疼他。溥俭平日的生活起居,也愿意让小顺子来照料他。小顺子人也乖,对溥俭的脾气秉性摸的也准,慢慢地,他就成了溥俭的贴身太监了。
溥俭和林香梅的卧室,只准两个人进去,一个是后院茶房里的丫头悦茗(王府的内厨和膳房都在中院,是正餐的烧制与享用场所。而俭王府正餐只有中午和晚上两次,早餐和宵夜及开水就另设了个茶房,在后院,只有一个丫头打点),另一个就是小顺子。
每天,在溥俭和林香梅要起床还没起床的时候,小顺子就来到外间屋子里伺候着了。这卧室分里外两间,里外屋门那里,挂着半截的门帘。小顺子弯下腰,手从门帘下伸过去,把夜壶端走,倒了秽物。再把夜壶刷净了,放在后花园一个僻静的地方,让太阳晒它一天,晚上再用。
然后,小顺子就要给王爷和夫人预备洗脸水和等着收拾王爷的卧室。本来,卧室是有个小丫环打扫的,可是新夫人林香梅没瞧上她,把她撵走了。溥俭要另找一个,林香梅却拦住说:“还找什么?就小顺子吧!”溥俭怔了一下,笑了,说:“你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怕让男人看见?”林香梅半娇半憨地一撅嘴儿:“啧啧啧!男人,他还是男人吗?”溥俭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看,我倒忘了他是个太监!”
于是,小顺子就晚上给王爷和夫人铺床,早上给他们叠被。
通常,小顺子来倒夜壶的时候,溥俭和林香梅都醒了,却不起来,躺着说笑。小顺子在外间屋里把该做的都做完后,就退到院子里,等着溥俭和林香梅起床。
这时,悦茗也往往在这儿。她是在这儿等着听消息的,溥俭和林香梅一起床,小顺子伺候他们洗了脸,就告诉她该端来早饭了。
有的时候悦茗是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株挺大的芙蓉树,悦茗在芙蓉树下,仰着头,看那些美丽的鸟儿在繁茂的枝叶间,喳喳地叫着。这时悦茗的脸上就升起了一派向往。这个做粗话的姑娘想,做只鸟儿该有多好。但更多的时候她不是去看鸟儿,而是帮助小顺子干活。她是个手脚麻利又挺勤快的姑娘,就像一阵清风似的,眨眼间就把她经过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往往,小顺子和悦茗把该做的都做完了,溥俭和林香梅还没起床。小顺子和悦茗就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到外面来等着,一边聊着天。
这样时间长了,两个人都觉得早晨这段时间挺美好。
有一天,悦茗竟然说了句:“你怎么是个太监?”说着,露出惆怅。
小顺子心中一动,又忙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悦茗以为戳了他的痛处,自觉失言,又见小顺子低着头,眉宇之间似锁着千言万语,不禁又说:“看你长的,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偏偏是个男人。要真是小姐,倒免了那……”她是想说“免了那一刀之苦”。可她一个姑娘家,没好意思说出来,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小顺子的脸也红了,他忽地觉得身上发热,便一转身走到芙蓉树下,扬手拍打树干。
不料,树干上不知何时被谁斜插了根绣花针,小顺子觉得手上被蜇了一下,失声说:“呀!”再看,手上已经流了血。
悦茗忙抓起他的手,看了看,一低头,用嘴吮着伤口。
小顺子马上就不痛了,只觉着悦茗温软的双唇在一下一下地吮着他的手,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这时,悦茗是低着头,小顺子正看见姑娘雪白的、充满着韧性的后脖颈,让他感到呼吸急促。他慢慢地勾起身子,让脑袋垂下来,撅着嘴巴向姑娘的后脖颈靠过去。
一定是他的热气喷到了姑娘的脖颈上,让姑娘觉得不大对头,就在他的嘴唇差一点就触到她的皮肤时,姑娘下意识地一抬头。她的动作太快了些,头顶到了他的下巴上。
她疑惑地问:“你要干什么?”
“树叶。”他掩饰着说,“一片树叶落在你头上。”
“你想用嘴叼走它?”
小顺子大窘。
悦茗却笑了。她笑着,又有些调皮,一低头,说:“树叶子在哪儿?你把它叼开吧!”
倒把小顺子弄得手足无措,恰在这时候,他听见溥俭咳嗽了一声,忙说了句:“王爷醒了。”说着,拔脚走进屋子里去了。这边,悦茗倒觉得挺有趣,独自笑笑,可是转念又一想,不禁叹了口气。
林香梅起了床,梳洗过了,却不想吃早饭,走到院子里,观了一会儿鸟儿,忽然一开口唱上了《俊袭人》:
没奈何且把这女红来整,
等候那二爷到细问分明。
我这里拈绣花针把鸳鸯线引,
不提防刺纤指疼痛在心。
这林香梅本是性之所至,信口唱了这么一段,不料倒像是影射了刚才小顺子让绣花针扎了手指,引得悦茗来给他吮手指头。
小顺子一惊,暗想难道是夫人从窗户上看到了?他吓得脸都白了,偷眼看看溥俭,见他脸上没什么,再观察林香梅,见她脸上也没什么,才稍感心安,往自己前额上一摸,已经出了一头的冷汗。
溥俭见夫人唱戏,自己的戏瘾也上来了,对小顺子说:“你去取胡琴来,咱们三个唱一会儿吧。”
小顺子便去取来胡琴,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紧了紧弦儿,问林香梅:“夫人要唱哪一出?”
溥俭说:“就唱《霸王别姬》如何?我最爱听香梅的那段梅派唱腔。”
林香梅说:“那就唱这出吧,俭爷你就去项羽,小顺子代那钟离昧。”
于是,溥俭站起来,先唱《粉蝶儿》:
战英勇,盖世无双。
灭嬴政,废楚帝,争坐华夷。
然后读诗,念那一大段自白。
小顺子扮钟离昧,念:
臣启大王,今有韩信,张贴榜文,辱骂大王,大王请看。
溥俭白:“呈上来,待孤观看。”
念诗。叫板:“哇呀呀……”唱散板:
咬牙切齿骂韩信,
拿住胯夫碎尸分。
这时,溥俭、小顺子都把目光转向林香梅。林香梅扮虞姬先念引:
明天蟾光,金风黑,鼓角凄凉……
小顺子说:“还莫不如就请夫人直接唱那段西皮摇板哩。”
溥俭说:“好好!就请夫人唱那段西皮摇板。”
小顺子操琴起过门儿,林香梅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
何日里方得免兵戈扰乱,
消却了众百姓困苦颠连。
林香梅看着溥俭,说:“该你接下面的散板了。”
溥俭说:“算了。今日难得有琴伴奏,不如你正儿八经地唱段什么吧。”
林香梅久未唱戏,平时与溥俭两人时,也只是清唱几句,不过瘾;今日有小顺子操琴,而且见他琴艺入流,便勾起了戏瘾,又有溥俭在旁边怂恿,便说:“好,那我就给你们唱一段《贵妃醉酒》。”
林香梅就扮作杨玉环,白:“摆驾!”然后,唱那一大段的四平调: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冷在广寒宫,
啊,在广寒宫。
小顺子跟随着林香梅的脸儿转,手里的弓弦也越似有了灵气,丝丝入扣。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在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溥俭摇晃着身子,微眯着眼,手打着拍子,看爱妻边舞边唱,心中那份滋润、那份得意,想那李隆基也不过如此,人生复有何求?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
想当初你进宫之时,
万岁是何等待你、是何等爱你,
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宠暗弃,
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
撇得奴挨长夜,
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林香梅边唱边舞,把一个美人醉酒的神态活脱脱呈现出来,把溥俭看得、听得如醉如痴。
林香梅唱完了,小顺子手操琴弓,半晌还在看着林香梅微微气喘,直到溥俭叫了他一声,才醒过神来,说:“夫人不上装似比台上还好看!”
林香梅却被他说红了脸。
小顺子离开以后,林香梅问溥俭:“像小顺子这种人,真的就一点也不懂那男女之事么?”
溥俭说:“他连那男人的物件都没有了,就是个废人,当然也就对男女之事无欲无念。过去宫里的娘娘、嫔妃都由太监侍候,若是他们都还有男根,心眼活动,那还不乱了套!”
林香梅扑哧一笑,说:“做了这种男人也够可怜的了。”
溥俭也笑道:“你说说看,这种男人有什么可怜?”
林香梅脸色一红,说:“你别净哄着我说那话儿,他怎么可怜,你当然知道。”
溥俭偏说:“我知道什么?我才不知道。一个男人,没了那东西,心里也就没了杂七杂八的念头,也不用传宗接代,省了多少力气!”
林香梅的脸越发红了,小了声音,问:“男人去势,是齐刷刷把那东西割了,还是……那地方和女人差不多了?”
溥俭嘿嘿笑着,说:“哪天,我让小顺子脱了裤子,给你瞧瞧?”
林香梅一下子跳起来,伸手拧住了溥俭的耳朵。
“放手放手——”
“你还说这种话吗?”
“不说不说。”
“要是再说?”
“我就是乌龟!”
“越说越恼人了!”
说着,林香梅又一拧,溥俭夸张地叫着。
闹了一会儿,林香梅累了,也觉着想吃东西,就叫来小顺子,让他到茶房,告诉悦茗准备饭。
小顺子跑到茶房,悦茗忙把饭菜端上,随小顺子往前来,一边走,一边说:“刚才,夫人唱什么绣花针,你连脸都吓白了。”
小顺子左右看看,小声说:“要是让夫人看见了,不得了。”
悦茗倒是满脸无辜:“看见什么?”
小顺子看着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悦茗这才一笑,可是却又说:“事情总是这样,做了贼才心虚,没做贼,心虚什么?”
小顺子仰天而叹:“真要是做下了,被王爷逮住,还不活剥了皮?”
听他这么一说,悦茗站住了,盯着小顺子看。
把小顺子看毛了,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忙掩饰说:“这不过是个比喻,我一个太监,就是想做,又能做成什么?”
进了院子,小顺子问摆在哪儿?林香梅说就摆在芙蓉树底下吧,在这儿吃,更有情趣。再问溥俭,溥俭说夫人要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
吃着饭,林香梅同溥俭商量,说整日在王府里吃了睡,睡了吃,心里怪空落的。
溥俭笑着说,王府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他说:
“我的小六子,慢慢你就习惯了。要是想出去玩,咱就出去玩。想听戏,就听戏。你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说嘛,除了想摘天上的星星咱办不到,别的都行。”
“那我可有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说。”
“当了王府夫人,戏是不能唱了,可是不唱我又憋得慌。所以,我想弄几个学生,在后花园里教戏,既过了戏瘾,也不烦闷,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香梅说完,直看着溥俭,怕他不同意。没想到,溥俭一拍手,说:“好哇!这是个好主意。不但你过了戏瘾,而且,要是能教出一两个得意弟子,你林六也好成门成派了。好!不过,我这个人喜欢排场,要做,咱就做大,干脆就成立个王府戏班,你看如何?”
听溥俭赞成,林香梅乐得眉开眼笑:
“那,咱这就张罗?”
“张罗吧。你想召几个?”
林香梅想了想,说:“人别多,十个八个就好。”
溥俭点着头。
林香梅先说到了冯鸣鹤的两个千金,冯雪梅、冯梦梅姐妹。说上次在堂会上,听她们唱的《三击掌》,简直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