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把目光落在太监小顺子身上。他的样子让她感到好奇和怦然心动。这是个怎样的小太监呀?!生得眉清目秀,比个女孩儿还显得楚楚动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他站在那儿,低着头,微微向前躬着身体。那拘谨、惶然、谦恭使得他在轻微地颤抖。林香梅不禁替他惋惜,这样的一个后生,怎么就当了太监?她想同他说些话,又不知道说什么,脱口问了句:“小顺子,你会唱戏吗?”
小顺子浑身一颤,连溥俭也怔了一下。他疑惑地看了看林香梅,见她半含羞色,一派天真,知道不过是随便问问。再看小顺子,却吓得脸都白了。
溥俭就替小顺子回答:“他呀,偶尔唱两口,还别说,真是那么回事。”
一听小顺子会唱戏,林香梅乐了。一高兴,就忘了身份,露出女孩儿家的本色来,说:“等哪天,我去后花园找你,咱们好好唱一出!”
倒把溥俭也说乐了。
林香梅再看悦茗,见她年龄与自己相仿,长得虽不算漂亮,但周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就像是颗成熟的莓子那样。林香梅更高兴了,说:“莫非你也会唱戏?”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悦茗赶紧回林香梅说:“回福晋话,我父母都是梨园中人,我爸死得早,我妈领我在府里做事,后来瞎了眼,掉井里淹死了。王爷可怜我,就把我收下了。”
“原来如此。”林香梅叹息一声道,“这么说,你也算梨园后人。好了,今后你们不要叫我福晋,我听不惯,要叫就叫夫人吧。”
王府里的故事,从这里才开始了。
四
杨月樵是分吃了襁褓中的妻子之奶活下来的。
转年,柳春燕又生个女儿,这便是二小姐冯梦梅。小月樵便又分吃冯梦梅的奶。这样,他就成了从出生开始便入了赘的冯家小女婿。
小月樵五岁这年,杨云溪与冯鸣鹤商量,冯鸣鹤挑班唱戏事情太多,由他先给雪梅、梦梅和冯鸣鹤又收养的一个叫慕良的干儿子一块开坯子练功。开始,杨云溪先教他们练毯子功,从下腰、上腿、拿顶开始,逐渐也练各种筋斗。五六岁的孩子才懂事儿,当然也顽皮,但杨云溪却极有耐心,从来舍不得打他们一下,特别是打儿子。这一来是看在亡妻的情分上,二来也是这孩子确也招人喜欢。但不管心中咋样怜爱,在要他们练功学戏上他却从不放松。
杨云溪教孩子们下腰,他先坐在练功凳上,让孩子们面对他站着,脚要与肩齐,他的双脚则紧挟着孩子的脚,目的是防止错动。有时,他掐着孩子们的腰,让他们慢慢往后下腰;有时,他叫孩子们先扶他肩一下,然后往后甩。这样下腰、甩腰,他直接配合着孩子们,犹如慈母教子,细心中透着慈爱。或者他一腿站于地上,一腿站在练功凳上,让孩子们背向他,腰在他的腿上往后下,或左或右地转动。这样,他虽然累点,却能不伤孩子们的筋骨肌肉,安全,又容易出成绩。
腰腿活动开了,筋也抻出来了,就可以教元宝顶、单手顶等不同的倒立功法。而后则开始教单小翻儿、前扑、单提、单小翻儿带提襟儿、虎跳、踺子小翻儿、踺子提襟儿、跺子、蛮子、踺子吊抢背、虎跳镊子、虎跳跺子抢背、踺子小翻儿加前扑、踺子小翻儿吊抢背、虎跳前扑吊抢背、虎跳前扑串高毛儿、旋扑虎儿、盖扑虎儿、直扑虎儿、跺子扑虎儿……杨云溪真是恨不能一时让孩子们把所有的基本功都学会了。
杨云溪晚上上戏院去之前,就把孩子们关在院子里,让他们练功。临走时,给他们点燃一炷香,点燃时开始拿顶,直至燃尽时方可歇气儿;后来,又逐渐增至二炷香、三炷香。散戏后回家时,还要验看那香是否燃尽,盘问孩子们练功的情况,唯恐他们偷懒、耍滑,白白荒废了时间。
这天,杨云溪离家时,布置每人做一百个跺子扑虎儿,要他们做一个在墙上画一笔,直至画完二十个“正”字才许玩耍。小月樵听了,把嘴一努,说:“要一百个呀!”
杨云溪说:“唱戏练功就是要能吃得苦,勤学苦练才能成好角儿。”
小月樵说:“我又没说我要唱戏呀。”
雪梅和梦梅却都嚷着说:“你不唱戏,我们可要唱戏!”
杨云溪用手摸摸儿子的头顶,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小月樵头一歪,望着爹,说:“我才不要长大呢。”
杨云溪被儿子的天真、稚气逗乐了,假作嗔道:“傻小子!”
出门时,又叮嘱一句:“一百个呀。”
儿子说:“知道了,不就画二十个‘正’字么。”
小月樵练了一会儿,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再练了。冯梦梅就嚷:“不许坐着,快练,不然告诉你爹!”
小月樵怕爹回来说,刚想爬起来再练,却忽然发现地上有只小虫儿在爬,觉着怪有趣儿,就又趴直看着。小虫爬到墙根,便往壁上爬,爬一段儿,噗地又掉了下来;如此反复,小虫仍锲而不舍地坚持着……后来,小虫大概终于筋疲力尽,趴在墙根儿不动了。小月樵想帮帮它,用手抓起小虫,把它放在壁上,可那小虫却怎么都待不住,他一松手它就摔回地上,一动不动了,小月樵便不想再理它了。
但是,当他突然看见自己画在墙上的“正”字才只有六个,而别人已经十四个,便有些着急——还要做七十个跺子扑虎呢!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小月樵坐在地上犯愁了,想了一会儿,忽然又乐了,想,爹回来不就是要看墙上的“正”字么,他又不知我练没练。于是,就爬起来,一笔一笔地往墙上画“正”字,一边画,一边还高兴地大声数着:“七十一、七十二……”
雪梅见小月樵光写字不练功,就警告他:“你不练功,你爹回来我给你告密。”
小月樵挥起拳头对雪梅瞪眼嚷道:“你敢告密,我就打你!”
这天,恰巧杨云溪戏散得早,待赶回家时,看见别的孩子们都练得起劲儿,只有小月樵一边用嘴数着数儿,一面往墙上画“正”字,心中的那份失望与恼恨交织涌来,顿时火气腾起,一步跨进门去,抓起藤棍就打。
小月樵一下子被打懵了,便跑着躲闪着。杨云溪对儿子大吼一声:“给我趴到凳子上去!”
小月樵看见父亲真的发了火,便老老实实地趴在练功凳上。杨云溪抓起藤棍就打,打一下数一个数,说:“今天你在墙上画多少个‘正’字,我就打你多少下。”
这一次,小月樵却既不躲闪,也不叫喊。藤棍打折了,杨云溪又换了把刀坯子……后来,他终于停住不打了。因为他看见小月樵的屁股,裤子与肉都贴在了一起,对儿子的疼爱与怜悯便涌上心头,只觉胸间一热,自个儿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杨云溪把儿子抱回卧室放到炕上,用药酒小心地为儿子擦着伤,又给他上了创伤药,然后问:“疼不疼?”
这时,小月樵才说了一声:“疼。”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杨云溪此时心如刀扎一般,一把抱住了儿子,父子相拥痛哭了一场。
然后,杨云溪说:“儿子,你是爹的命根子,是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爹疼你还疼不过来,咋舍得打你呢?”他嘴里这样说,心里也确实后悔不该打儿子,即使打也不该下手这般狠。他还是一个孩子,而且是个没娘的孩儿呀……就抱紧了儿子,问:“你恨爹么?”
儿子说:“不恨。”说完,也伸出胳膊抱紧了父亲,将头扎进父亲的怀里。
杨云溪为儿子擦干泪水,用手摸着他的头,又问:“你知道今天爹为啥打你么?”
小月樵说:“因为我没好好练功。”
杨云溪说:“这只是一个方面。今天爹打你,主要是因为你不诚实,明明没有练,却还要往墙上画‘正’字。”说完,把小月樵的脸捧起来,方柔了语气又道:“孩子,你可知道?无论做人、唱戏最重要的一条就一个‘诚’字,这个‘诚’字是做人、唱戏的根本!做人,不诚,就心不正、行不端,就会变成坏人、奸人、小人;唱戏,不诚,就艺不精、技不湛,就成不了名角、红角,甚至连饭都吃不上。所以,你一定要记住,做人一辈子都要诚,唱戏一辈子也要诚,诚心诚意、忠诚不贰、诚实专一,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杨云溪今天这一顿痛打厉责、这一番掏心挖肝的肺腑之言,确实令小月樵无比震撼。此时,他不顾疼痛,翻身挣下父亲的怀抱,下地扑通跪在了父亲面前,说:“爹,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杨云溪又惊喜、又高兴,惊喜儿子长大了、高兴儿子懂事了,激动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好儿子!快起来!”
但是,就在他弯下腰要去扶起小月樵时,却觉胸中一热,忽地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小月樵惊叫一声:“爹,您怎么了?”
杨云溪也是一惊,但望着受到惊吓的儿子,勉强笑着说:“没什么,爹这是为你高兴啊!”
父子就都同时望着地面上的那赤红的血。
杨云溪掏出手绢刚要揩嘴,却又忽然突发奇想,古有岳母刺字,我何不也写几个字,留给儿子叫他终生牢记呢?于是,他将那方的绸手绢平铺在凳上,用手指蘸着鲜血,在手帕上写下四个字:
励精图戏
写罢,看了看,待血迹干了后,郑重地交给儿子,说:“人家都有传家之宝传给后人,爹就把这四个血字留给你,就算是爹对你的一片热望吧。”
小月樵双手接过,久久凝视着手帕上的血字,泪水又盈满了双眼。
这时,他听见父亲又说:“你娘为唱戏,七个月将你生在戏台上,死在了医院里,再也不能唱戏了。你爹我从小学戏,可是……却因倒仓倒没了嗓子,唱不成戏,只能给人拉琴,眼看着别人在台上唱戏……我和你娘都不甘心哪!如今,你娘、你爹这一生的希望就全都寄托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小月樵小心地收起手帕,藏于怀中,说:“爹,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从此,小月樵白天便刻苦练功,晚上就跟杨云溪去戏院观摩。父子俩形影相随,练功、学戏,再无他想,小月樵的戏艺也日益精进,十岁那年就因演出《挑滑车》而一炮走红。而这时候冯鸣鹤的大女儿冯雪梅、二女儿冯梦梅,也一起出落成浑阳市梨园界的两颗童星。关外双绝眼看着后继有人,同行们都盛赞不已。
不过,杨云溪的身体状况是越来越糟糕了。那回吐过血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似乎那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不料,一天夜里,杨云溪睡梦中又感到胸中闷热,刚要翻身起来的时候,一团腥腻的热流涌上喉头,他一张嘴,又一口鲜血喷溅而出。他几乎就要啊地一声喊出来,可是他止住了,他怕惊醒了儿子。
杨云溪歪在枕头上,喘息了一会儿,下了地,擦干了血迹。他感到自己身上虚弱无力,头上流着冷汗。窗外,弯月如钩,夜色稀薄。杨云溪便披了衣服,轻轻来到院子里。虽然是夏季,杨云溪还是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他仰头看看浩渺的夜空,两行清泪溢出眼窝,心中叫着亡妻的名字,说咱们相会的日子不远了。
从这天开始,杨云溪加快了训练儿子的步伐。
“咱们得快些。”他说,“而且,你的进步也应该再快些。”
杨月樵天资聪慧,很快就能把父亲教的东西迅速理解并记牢。他一面按照父亲的要求加快练功,同时也感到了某种不安。
他说:“爹,我好像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什么事情?”杨云溪问。
“不知道。”杨月樵说,“但我感到害怕。”
杨云溪的心便向下一沉。
他叫了声:“月樵!”可他又不说话了。儿子大气不敢喘,静悄悄地等待着。父子的心是相通的,那是男人对男人的理解,是同一血质才会产生的默契。他看着儿子,想到自己就要离他而去,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就心如刀割。他还小啊!
“月樵,爹爹问你,人靠什么活着?”
“靠能耐,爹。”
做父亲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儿子的话,但他接着又问:“能耐是哪来的?”
儿子又回答:“是练出来的。”
“你说对了一半。”杨云溪说,“有些能耐是练出来的,可还有一些,是靠祖上传下来的。一辈一辈的人,把他们一生的经验加以总结,传给后人,让后人在摸索、探讨的时候,少走弯路。所以,行行业业里头,都有祖传这一说。祖传的,大多是精华。这世上,儿子骗老子的多,老子骗儿子的少。”
月樵听到这儿,问:“爹,您教我的,是不是都是祖传的东西?”
杨云溪一笑,说:“我以前教你的那些,算不上什么祖传,因为那都是些基本的东西,谁都得从这里入手,高低优劣,就看能不能吃得苦和个人的悟性了。也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祖传的,不是基本功,而是绝活,也是不能泄露给外人的绝密。”
说完这番话,杨云溪开始给儿子讲述他的师爷和他师爷的许多绝技。杨月樵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杨云溪说到爷爷将死的时候,为了把平生绝技传给义子,竟连他的大徒弟也让回避,更使杨月樵感到震撼。
“但是,你知道什么叫做食古不化吗?”杨云溪感到又要喘息,他歇了会儿,又说:“就是不懂得融会贯通。儿子,有三条你要记住,一是业精于勤,连一日也不可荒废。二是虚心好学。梨园行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管名角、配角,或者是草台班子里的角儿,都有自己的长处,万不可瞧人不起。把别人的长处都学到手,就是集百家之长的大角儿了。三是要有自己的活儿。什么叫自己的活儿?就是既要学习前人的好玩意儿,又要会创新……”
月樵点着头。
杨云溪说:“从现在往后,我教你的,才是祖传的绝学!”
这年秋天,杨云溪的身体糟到了极点,但他依然没告诉冯鸣鹤,每天坚持配合他演出。
一天,又在俭王府演堂会,冯鸣鹤的戏码是《黄金台》和《朱砂痣》。
冯鸣鹤这天一开始就注意到师弟杨云溪的神色不大好。他知道这儿是师弟的伤心地,十三年前,柳春莺就是在这块地方生下了杨月樵,自己的命也扔在这里。现在,杨云溪又来到了这个地方,睹物思人,物是人非,肯定不能不伤感。
后来,他看到杨云溪的脸色越来越白,明显不对,不免暗暗打了个冷战,叫了声:“云溪?!”
杨云溪像从梦中惊醒,看了看冯鸣鹤,没说话。
冯鸣鹤试探说:“师弟,要不,今天咱不唱了吧。”
杨云溪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说不唱?好歹,也得挺下来。”
“成吗?”
“成。”
戏一开场,“田单巡城”的那段二黄倒板接原板和“盘关”时的二黄碰板,冯鸣鹤都唱得饱满气足,再配以杨云溪伴奏的天衣无缝,真是一句一彩,天井中一片叫好声。
冯鸣鹤下得台来,见杨云溪又在抱着胡琴咳嗽,便走过来问:“师弟,你若是挺不住,就先送你回去吧?”
杨云溪喘着粗气说:“那后面的《朱砂痣》不唱了?”
冯鸣鹤说:“一会儿我请老吴替你一下。”
老吴是正在前台唱《法门寺》的花脸的琴师。
杨云溪说:“那哪儿成!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他又不熟悉你的唱法,不成不成!”
冯鸣鹤拉着师弟的手,发觉他手心里一片凉汗,便担心地说:“可你这样……”
杨云溪说:“这会儿好多了……你放心,我成。”
冯鸣鹤知道师弟的脾气,不好再嗦,便说:“那你坐这儿歇会儿,我去换扮相。”
到大轴《朱砂痣》时,已经过了夜里十点。
《朱砂痣》是一出老戏,是说韩员外因战乱失落一子,老妻亦已故去,后来打算纳一姬妾,生儿养女,接传后代香烟。托媒将新妇江氏娶进门以后,新妇啼哭不已,问情由,才知她原是有夫之妇,因家贫夫病卖身。韩员外听后,马上放弃身价银子,命家院将新妇送回夫家,另赠银子百两。新妇感恩不已,后偕同其夫吴相公(名惠泉,内行称为病鬼)来谢。韩员外之子原名迈运,生下不久即丢失,被一老妪金氏捡去,改名天赐。后因家贫将天赐出售,途遇吴惠泉,吴对韩深感厚恩,无以为报,知其乏嗣,遂买天赐,赠与韩员外。此时天赐已十三岁,韩问其生身父母,天赐答以父亲去世五年,母亲现年七十六岁,韩问难道汝母六十二岁生你?天赐答并非亲子,系自幼捡来的。韩盘算年岁,与失子同庚,又验左足有朱砂痣,遂告父子团圆,韩员外好心终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