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小儿子刚刚两岁,我的房子实在是太冷了,母亲被迫搬到附近的一片平房居民区。这一片平房很宽敞,每一个院子都非常大,院子基本上都是四合院结构,四四方方,有正房,东西厢房和前房,前房出门就是公共过道了。
母亲租了梁家两居室的前房,正房的三居由梁老太太和她拄拐多年的老伴居住。东厢房由梁老太太的大儿子饲养的一群鸽子居住,西厢房就是客房了。梁老太人缘好,心地善良,又非常勤劳,只有在实在找不到活儿干的时候,才会过来跟我母亲聊天。
梁老太只有一个儿子,再生就一顺水儿是丫头儿。刚刚生完儿子时,还不到一个月,梁老太又怀上了,这一怀孕,奶水就停了,第二胎出生了,是个女儿,梁老太的婆婆不乐意了。孩子刚出生,做奶奶的就指着孙女骂:你这个小骚丫,抢我孙子的奶水,就因为你这个小骚丫崽子害得我孙子没吃上奶。梁老太的婆婆嫌一个孙子不够,还让媳妇接着生,这一口气生了六个,都是丫头,没法再生了。梁成就成了梁家的独苗,从小就被奶奶、父母和六个妹妹娇惯,直至成家。梁老太的六个女儿也嫁人生子育女了,女婿和外孙、外孙女偶尔会回来,但多半不会留宿,吃一顿饭,便匆匆离去。
梁成唯一的爱好就是养信鸽,痴迷得很,到了自己不吃不喝不穿,也得养信鸽的地步。有一年冬天,梁老太太生了场大病,做了手术,医生说需要炖一些鸽汤补补身子。梁成愣没舍得在他那几百只鸽子中选出个把给母亲补身子,屁颠屁颠地跑到了鸟市上买回十只鸽子,放在笼子里饲养几天,给母亲熬汤喝,还哄梁老太太说是自己养的。
还有个邻居,是毛家老太太,也常与母亲聊天。毛家老太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在中学当英语老师,小女儿在深圳做律师,原本毛家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水库里游泳溺水身亡,小儿子出差在北京发生车祸逝去了。两个儿子身后都分别留有一子,儿媳们改嫁后,带走了。如今,毛家二老想见孙子真是难喽。
据梁老太讲,毛家老太太嫁的是自己的姐夫,姐姐很年轻不知何故上吊死了,死的时候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死的那一天,梁老太说她在场,毛家的丈夫没有哭,使劲地扇着死者的脸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这狠毒的家伙,你扔下我和两个孩子可怎么活呀!后来毛家老太决定嫁给姐夫,父母是反对的,可她说,两个外甥太可怜了,没有后妈可怜,找了后妈可能会更可怜,父母终于同意了小女儿嫁给她姐夫。小姨做后妈不会隔心隔肚皮吧!可不幸的是两个儿子还是早早地去找亲娘了。如今毛老头儿,头发胡须全白了,可毛老太看起来还比较年轻,毕竟比丈夫小十二岁呢。
后院的蒋家,大门紧闭,很少有人出来。母亲只有在买菜时,偶尔会碰上蒋家老太太,总是神色匆匆的,特别着急。蒋家有四个儿子,全都患了忧郁症,老大快五十了,老小也三十多了。四个人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社会完全脱离联系。老大喂了一对白色相思鸟,东厢房门口放一只,西厢房门口放一只,两只鸟从清晨叫到黄昏。老二喜欢篆刻,家里所有墙壁,大凡是平面的地方,都被蒋家老二刻得密密麻麻的,字体有魏碑的味道。
有一次,大连的朋友开车给我送了有五六筐寿桃,母亲说快给街坊邻居都送一些去吧!烂掉了怪可惜的。于是,我就挨家挨户给邻居送了,那次我是第一次进蒋家的门。进了蒋家的院,真出乎我的意料,院子里非常干净、整洁,可算上一尘不染,而且透着几分文气。院子里摆满了盆栽的鲜花,枝叶繁茂,青翠欲滴,显然是刚刚喷过了水,院内是水泥石板铺就,也是刚刚冲洗过,那两只白色的相思鸟遥遥相对,雪白的毛,鲜红的喙,一双灵巧的脚在笼内不停地跳来跳去,这就是蒋家大儿子蒋源的最爱,大概他的世界除了这两只相思鸟就没有什么了。再看那墙上的篆刻,我这个练过书法的人都不得不佩服了,刀功了得,承转起落干脆、流畅,如行云流水,却又透着天真和古拙之气。看到内容我真傻了:死者继续生,因为他们梦中出现在生者面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人不能由蜕化而变得高贵,却可以由毁灭终结罪恶;宗教是成年人的童话,立法是当权者的谎言;强奸可以转化为顺奸,爱情却无法转化为友情。最暴利的买卖是给佛一炷香,却换来全家平安、升官、发财、万事大吉、心想事成……
我真怀疑我此时站的是世俗人家的小院还是法外高堂。走进正房的客厅,左边墙壁上立着一个大书架,直抵房顶,上面摆满了金庸的小说。蒋家老三蒋明是一个金庸迷,金庸的小说都能倒背如流。每天嘴里念念有词: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老是让大哥猜金庸的十四部小说到底是什么,回答上他就会给大哥的相思鸟找虫吃。老四是一个管子迷,管子是一种乐器,在我国南方比较流行,在民间的吹鼓乐队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这样的乐队通常都为丧事服务,如果出殡的队伍少了吹鼓乐队,丧事是不体面的;如果乐队里少了管子这种乐器,那简直就不成为办丧事了。大悲调里的管子发出如泣如诉的悲鸣,才是殡葬仪式达到高潮必不可少的道具。蒋家老四蒋明七岁就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附小,一曲大悲调将监考的七位老师全部吹得唏嘘不已。六年后就在蒋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时,得了精神分裂症,无法再学习了。退学回家后,蒋明只活在自己的音乐中,他的管子就连睡觉也搂在被窝里。蒋家小院子里的四个男人不狂躁,也不到院外招惹是非,都乖乖的醉心于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于我走进他们家的院子,和他们的父母聊天,他们四个仿佛根本就没看见,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在他们各自的内心世界里是那么小,又那么大,是那么纯洁、安静和自我。
走出蒋家的大门,我回到家里跟母亲说剩下的寿桃不送了,吃不完就让它烂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