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快乐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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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愿提起父亲

拿出一个篇幅来写父亲,这对我来说是需要勇气的。实际上我从来不愿意提起他。现在,全家人包括母亲,还有两个妹妹,我们都极少提及父亲。

父亲过世八年了,自他去世后,每年我都有两次梦见他,每一次,他都在不停地平整土地,挖地基,准备盖房子。两个妹妹说做这样的梦是因为父亲到现在还不能入土为安的缘故。是啊,父亲的骨灰盒至今还放在内蒙古科尔沁的殡仪馆里。有一年过春节,我和二妹春去殡仪馆祭扫,走入殡仪馆装骨灰盒的房子,一股夹杂着死亡气息的霉味扑鼻而来,馆内摆放着一排排挨得很近的架子,两个架子中间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架子上分成若干个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里放置一个骨灰盒,那空间大小有点像家里的书架。架子全被漆成黑色,骨灰盒也差不多接近黑色,只有贴在骨灰盒正面的照片是黑白的,才略显出一点点亮色,棚顶上昏暗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芒,像极了人垂死的状态,更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这次祭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看过父亲,清明节也没有给父亲烧过纸钱。最近两年,两个妹妹老是催我说,姐你是老大,你应张罗着给爸买块墓地,让他入土为安吧!

我是知道父亲的。父亲并不愿意入驻自家坟茔地。我的爷爷、奶奶也没入我祖爷爷的坟茔地,那片坟地也就是离村几里外的烂坟岗子,那坟地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一点秩序都没有。父亲生前和我说过,他希望自己的骨灰撒入北京密云水库。大概因为我在北京的缘故吧!父亲希望离我更近点,我当时说那还不如撒入大海或大江、大河呢。父亲说:那是伟人的专属权力,我和伟人一点不沾边,一平凡小老百姓,就不跟伟人们凑热闹了。我开玩笑说,那密云水库是北京人的饮用水,你的骨灰撒进去,还不给污染了。

一九九九年,父亲来北京看我,当时我见他状态不太对,气色不好。他自己也说,恐怕出了大问题,胸前区疼痛,吃饭有点吞咽困难,我劝父亲做一次彻底的健康检查。父亲问我:你母亲还好吧!母亲一直跟我一块生活,他们已分开多年了。我回答:非常好,身体没有任何疾病,心率和血压都是年轻人的指标,就是太瘦了。父亲说,瘦点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嘛!你妈妈会长寿的,你姥姥家有长寿基因。再说了,仁者,寿也,你妈妈是一个仁慈善良的人,一辈子没害过人,没有对不起谁。父亲很伤感,说话间,常常眼里闪着泪光,语调也颇沉重。由于我当时工作特别忙,没能与父亲交流更长时间,他只住了两天就回内蒙古了。一周后,父亲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医院已被确诊为贲门癌。让我回去商议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听到这个消息后,说实话,我既不震惊,亦不难过。因为这么多年,我内心从来就没有爱过父亲,不但没有爱还有着十二分的怨恨。我把父亲得癌的消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当时是什么反应,我已不太清楚了。我只是跟母亲说,我从小长到大,老听我爸说: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要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无酒喝凉水;路死路埋,沟死沟埋,大不了狗肚子做棺材。现在得癌了,我听他打电话声音判断他并不害怕,说已到晚期了。我飞回内蒙,和父亲的主治医生商议了半天,医生说:虽已到晚期,但因长在贲门的位置影响进食,即使想保守治疗也不大行得通,做手术后,至少可以进食,如若不然,人不能进食,病人无法保证体能,任何治疗都不会收到好的效果的。我将主治医生的观点如实告诉父亲。父亲很坦然,平静地说:那就听医生的安排吧。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我在医院陪了他一礼拜,每次我去医院,过不了十分钟,父亲就赶我走,快走吧,有你三叔在这儿,这里的空气不好,快走吧!回北京吧,我没事了。其实在父亲身边还有他现在的老伴。说实话,我心里也挺别扭的,我还是坚持了一礼拜,每天至少去看望父亲两次。

一周后,我回到了北京,又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生活。父亲那边有二妹春常常去看望,我再没回去,直到父亲过世。

那已经是二000年的三月份了,我正在工作单位忙于处理工作业务,父亲打来了电话,父亲说,陈颖子,你快回来吧,爸爸坚持不下去了,爸爸后天子时走。我听后哈哈大笑,行了,别开玩笑了,没有人能知道自己何时生何时死,哪怕是圣人也做不到这点。父亲研究《易经》多年,这次竟然算出自己死的时辰,我不相信。其实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从父亲手术后那一刻,我就不会见他的面了,不管他有多想见我,我都会铁石心肠,决意不见他了。我想我的这个决定可能是想惩罚父亲这么些年对家庭,对我母亲,对子女的不负责任。父亲果然如他自己预测的时辰走了。据二妹春告诉我,临终前,他不停地东张西望,而且流下了眼泪。我知道父亲在寻找我和小妹秋,小妹秋从上海飞回内蒙,在上海虹桥机场,就因为秋,飞机晚点了两小时,原因是秋办理登机时忘了带户口本,结果她女儿殷悦无法登机,打电话后,家里人才将户口本送到机场,秋也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出殡的那一天,除了父亲的弟弟我的三叔,还有父亲的一个外甥,两个侄儿,再就是我、春和秋。我的两个哥哥——父亲的两个儿子没有到场,我们没有通知他俩,知道即使通知,也没有用,他们不会来的。我们这个家庭,即使出天大的事情,两个哥哥,从来不闻不问,好像他俩根本不是这家里的人,不是我父母生的一样。

我常常想,一个人可以不去爱,但不可以不去负责,这么些年,我从没爱过父亲,但我对父亲是负责任的,我是那么的争气,让他因为有我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他人前背后,总是以我为荣,虽然,他作为父亲那么的不争气,我常常因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惭愧。

如今,我也常常回忆,究竟父亲有没有给过我任何一点值得回忆的美好?我搜肠刮肚地想,还真想起了两三件:

一次是妈妈带两个妹妹去了姥姥家,家里只有父亲、我、小哥和大哥,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哥在小学当老师,小哥常常和邻居家的小安去打麻雀。实际上,家里常常只有我和父亲,父亲会把屋里的火炉子烧得热热的,然后,用五花猪肉切成肉块,放在火炉上加热,当香味四溢时,父亲再加入葱姜蒜做成纯肉馅的发面包子,母亲回娘家住了十天。这十天,父亲每天做一顿肉包子给我。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再吃到比父亲做的肉包子更好吃的包子。哪怕是天津狗不理包子也无法跟父亲做的肉包子相媲美。

另一次是,父亲带我到距家三十里外的通辽市,给我买了一双棕黄色的半高根的儿童小皮鞋,父亲帮我穿上,顺手将我原来那双布鞋丢到了垃圾桶,又给我买了一支水粉色的发卡,那发卡我一直带到上初三,后来被我不小心坐坏了。

那天,我感觉自己真的像公主,父亲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东方红电影院看了电影,看的什么电影,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买了电影票,让我自己进去,然后就走了,他说他有事要办。

电影已经开演了,对于一个从没进过电影院,只看过露天电影的农村小女孩来说,真有点不知所措,场内工作人员拿着手电筒帮我找到座位,可我一直不敢坐,因为座位旁边坐满了人。站了半天,我怯生生地说:叔叔,您旁边的座位是我的。旁边那人一定觉得好生奇怪:是你的座,你就坐嘛!坐吧!小姑娘。就这样,在旁边叔叔的允许下,我才敢坐下来看电影。电影散场后,父亲来接我了,手里拿着几个橘子,那是我平生第二次吃橘子,第一次吃橘子是在更小的一次睡梦中,感到脸凉凉的,睁眼一看,几个金灿灿,圆滚滚的类似小皮球样的东西,滚落在枕边,抬头见父亲笑着望着我。我还不知怎么吃这种水果,父亲将皮剥去,一股橘香扑鼻而来,一瓣一瓣的橘肉含在口里,又酸又甜,至今这些都成了我对父亲些许的点滴美好的回忆。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考上了大学后,父亲连夜赶回家来给我送了伍百元学费。我能考上大学,父亲认为是他们家祖上积了大德了。从那一刻起我便成了父亲的骄傲。

父亲死后,我哭了很久,我为母亲的不幸婚姻哭泣,我为两个哥哥的冷漠和不负责任哭泣,我为两个妹妹和我自己这么些年的坚强、执着和忍耐哭泣。想一想,这么些年我的家仿佛只有两个妹妹和母亲相依为命,没有谁来关心我们的成长,抑或是死还是活。

如今,我们三姐妹互相帮扶,都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拥有美满的家庭。我想对我们没有尽到完全抚养义务的父亲,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是祝福和保佑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