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三那一年,班里又来了一位“老补”。我们对那些第一年没考上大学又复读的同学叫“老补”。新来的这位“老补”叫宣,作文写得特棒,正是因为偏科,没考上大学。我和宣一样,也不喜欢数学,我的作文在年级组总是作为范文。我们自然就臭味相投了。
宣不仅以文采闻名全校,还敢爱敢恨,早在我认识她之前,宣很勇敢的和自己喜欢的男孩谈恋爱。我们上高三时,宣的男朋友已经在内蒙古财经学院上大二了。
那个年代在学校里,无论老师还是家长,是谈“爱”色变的,如果谁和谁恋爱了,班主任、校长就会找你谈话,如不悔改,就会通知家长,那可就惨了。
男、女生几乎是相互不讲话的,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只有一个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目的——考大学。我所读的高中,是我们科尔沁的一所重点中学,这所学校只对乡镇、苏木招生,说白了只招收那些乡下孩子,不对市里招生,能考上来的在本乡本土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当时我们乡初中只考上我一个,这所中学升学率高,但也出了名的艰苦。吃的几乎都是粗粮,棒子面、窝头、大玉米碴饭、红高粱米饭,副食主要是土豆、白菜、萝卜大锅炖,放一些猪骨头,猪肉皮什么就算改善了。后来稍好一些时,是一周可以吃三顿白面馒头,但凭票供应,一位学生最多只能买三个馒头。
宿舍是砖瓦结构的一排排平房,房里没有暖气,冬天时生一铁炉子,一根铝制的炉筒也就是烟囱横穿屋顶,再从窗顶伸出窗外。烟就从这个口袅袅飞出天外。这种取暖方法是烧的时候热,一但停下来,立马凉下来。而且必须有一个专人管理。这样,寝室里的人就轮流值日冬天生炉子,打扫卫生。一间宿舍最多可住二十四人,屋子是北进门,长长的走廊,一字排开,有若干间宿舍。宿舍窗朝南,东西两侧墙壁依墙是一溜木板通铺,这样的通铺可住十二人,两侧刚好可住二十四人,每一个人都紧紧挨着,睡觉时十二人的头朝向屋中间,两边的床铺头对头,同学们互相挤着睡,冬天还比较暖和,到了夏天就惨了,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和宣总是排在一组值日,因我们的铺挨着,值日排序按床铺位置顺序排下来。两个人晚上值日,其他人都上晚自习了,只剩下我两个人,开始神聊,通常都会聊各自读过的书,谈书里的人物。
我们都喜欢词人李清照。李清照的词宣几乎都会背。宣也写一手好词,古诗写的就更多了,我特佩服宣,看到什么景物,只要能触景生情,宣就能吟诗一首。我们因为共同的文学爱好成了好朋友。我们取李清照的词中的一句:知否、知否?知是绿肥红瘦。因为宣比我胖,总爱穿一件绿军装,我特别瘦,老穿一件红蝙蝠衫。我们偷偷取了笔名:宣叫“绿肥”,我叫“红瘦”。从此,只要没有外人在,我们就以“绿肥”、“红瘦”相称。如今,“绿肥”已在宁波大学做外语系的教授了。“绿肥”与“红瘦”已经多年失去联系。
那时候,谈得最多的就是诗和诗人,我跟宣说,我最喜欢唐朝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我真恨不能生在唐朝,与李白吟诗对酒当歌。当我们读到李白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时,我俩就会异口同声地说:要是李白和我们一起三人举杯,就不必邀明月了。可能是我骨子里的性情更接近李白吧!但宣更喜欢苏东坡。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将宣彻底征服。宣说,如果自己有幸出生在宋代,一定削尖了脑袋也要嫁给苏东坡这样的才子。我说:就你这姿色恐怕嫁给李白更适合。宣问:为什么?唐朝以肥为美呀!“绿肥”同志。我说:“绿肥”,要是让你男朋友知道你暗恋苏东坡,该吃醋了。与古人争风吃醋,他哪有这样的风雅之情。“绿肥”不屑地说。
看来任何人都无法与“绿肥”的精神偶像相联系了,就更别提相提并论了。
我和宣朝夕相处了只一年时间。宣刚来我班时,上课的座位在我的左前方,她只需轻轻转头就能望见我。有一天,她换到了我的正前方,下课时,宣悄悄跟我说:戈鲁,你知道我为什么换到你的前座吗?我摇摇头。宣说她无法控制不回头看我,都已经影响听课了。这样,换到我前头,就不可能转180??回过头来看我。我对宣的说法一点不奇怪,因为班上还有两个女孩子也有此经历。看来我当时还蛮吸引女孩子的,这种女孩子之间的相互吸引,到底为什么,又是什么,至今我也不理解,但我想那肯定不是爱情。宣和我慢慢成为了好朋友,一块上食堂吃饭,一块值日。一天我非常严肃地对宣说:宣,告诉一件关于你自己的事儿。宣见我一脸严肃,忙说:行,说吧!我说:你吃饭时叭叽嘴,而且声音特大,咱寝室人都认为这样叭叽嘴吃饭实在太没教养了。宣听完我的话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真怪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有人提醒我。我说:你父母大概认为自己的女儿吃饭这么香,当你叭叽叭叽吃饭时,那感觉的确饭菜特香,你男朋友多半耳朵听力不太好,要不就是太爱你了,连同缺点一块爱。宣对我的说法一点不以为然。我常常提醒宣,可宣吃饭的动静始终没有太大的改观。
一九八六年的元旦,学校放一天假,我和宣两个人在校园附近散步,学校大门正对着一片墓地,学校围墙的正南面是一片沙堆夹杂着百年的古柳、槐树、白杨,东面和西面就都是大片的树林了。树木以魔鬼柳居多,高大、黑皮、姿态怪异,在晚上看就像群魔乱舞,因此得名“魔鬼柳”。那一天,我和宣转遍了校园外的每一个角落。走累了,我们就靠在一座坟头边上坐下来休息,两个人轮番给坟里的人编故事,故事编得曲折离奇。这时,前边走过来三头毛驴,在冬季的野地里寻找枯干的野草,走走停停,在夕阳的映衬下,天空呈淡淡紫色,还有淡淡的金色。一列火车远远得吐着白烟穿行在这棕褐色的荒漠中。一头毛驴似乎受到了汽笛长鸣的惊扰,向前跳了几步,又低下头啃干野草了。我和宣都看呆了,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大自在。坟里的人是沉默的,外面的人却还不知疲倦的啧啧不休。那一晚,我和宣在坟地里等待月亮和星星出来,等待夜鸟的第一声鸣叫。那一晚,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至今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和星星明亮干净,空气干燥凉爽,夜风微起,柔柔的并不凛冽。直到天亮,我和宣还兴奋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回到寝室,其他同学问我俩:一夜未归去哪里了。我们回答:在后面坟地里聊天,看星星。大家说我们:吹牛,就是男生恐怕也不敢在坟地里呆一夜,再说了,这大冬天的,你俩在坟地里呆一夜?疯了吧!我说:这种地儿早晚无论谁都得住进去,我们不过是提前体验了一下生活,还不错,不信,你们也试试!有同学说,我们可没你们那么无聊。
一九八六年的九月份,我考上了内蒙古财经学院国际贸易专业,和宣的男友是一个学校,宣考上了内蒙大学外语系英语言文学专业。宣每周末来我们学校和男友约会,晚上就住在我那里,我们两个人仍然挤在一起睡,只是感觉更加拥挤了。我的上铺的铁栏杆常常被挤得吱嘎山响。就这样宣每周都来,直到她的男友毕业工作离开学校,宣才渐次少到我这里来了。
毕业后宣到民族大学做英文老师,八年前随丈夫去了宁波,宣现任教于宁波大学,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当年的绿肥红瘦、坟地里的两个小精灵,而今是否还拥有着当年的幽古情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