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彝
山城最寒冷的冬天,寿宁知县冯梦龙绝早起来,步出县衙向子来桥慢慢走来。风凄紧,横斜的树枝霜风一刮,竟“乒”的一声断折。这滴水成冰的时辰连狗都不出门呐。冯老爷正要登上子来桥,看看蟾溪水。忽然听到一阵使人惊心的婴孩的嘶啼声。冯老爷搓搓老眼四下里看,见到桥堍下阴湿的角落摆着个旧栲栳,栲栳旧篾参差,栲栳里丢着一件破葛衫,葛衫里有个不足月的婴孩无力地蹬着、扭着。冯老爷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揭起发臭的葛衫,呵,是一个赤条条像剥皮的小猫样的女婴。
冯老爷可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大官人,一生就多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他的鼻骨一酸,眼里就出火。冯老爷霍地站起来,四顾搜视,只见桥堍那边有家豆腐店,门虚掩着,一灯如豆,“咿咿哑哑”传来推磨声。他知道那是一对叶姓的孤老,穷得叮当响,可见到人家逗娃娃就眉开眼笑。他们衣兜里总藏着几枚橄榄、一把瓜干,见到水灵的小孩就往那小口里填。因此满街坊的大男小女没有不依恋他们的。
冯老爷叫:“老叶。”老叶一溜小跑过来了。
冯老爷皱皱眉,问道:“谁丢下这女婴,你可得从实说来。”这瓢儿大的山城,谁家的母鸡生个蛋大伙都晓得,更别说这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了。寿宁这县份山高水急,黎民清贫至极,自来人丁不旺,却偏只重生男轻生女,谁家生个女孩便自认晦气,不是丢在路边,就撂到马桶再说他何尝不知道弃婴那人家的底里。那人范姓,一条扁担压肩,跑车岭当挑夫,上有老下有小的已经生过三个女孩了,对他来说这新添的女孩更是催命的索了。老叶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冯老爷猜到他心思,便和婉地说:“你快去叫丢女婴的主来,好生领回去,本老爷不为难他的。快去。”
老叶见老爷洞若观火,多话也没相干,便脚不点地地去了。一顿饭工夫,老叶一颤一颤地领来了个瘦仃仃的汉子。冯老爷不是凶狠人,他平和地劝:“那人,这虽是女孩,终是你的骨血,横得下这心?你现在抱回去,本老爷也不深究,不然也别怨我刑法苛毒……”
瘦汉子没吱声,挟起破栲栳悄无声息地走远了。冯老爷这才心平气和地向桥上走,可无意中他看到退回豆腐店的老叶满脸愁容,连连叹气。冯老爷蓦然大惊,想到这一带的恶俗,他狠狠敲了自己一拳头,一把抓住老叶,叫道:“带路,快追。”进了一个破厝,果然见到那个瘦汉子拎着女婴便要往马桶里撂。一个老太婆舀着一勺草灰准备封那嘶声哀鸣的女婴的口。
冯老爷一把抢过女婴,心里痛得不知怎么妤,只冷冽地对那瘦汉子说:“过会儿你自到公堂领罚。”
出了门,老叶便接过女婴,亲怜痛惜地抱在怀里。冯老爷心一动,拍拍老叶的肩,说:“天可怜见,老叶你向来爱孩子,你就收养了她吧。”说着他满身掏摸,找出所有俸银硬塞给老叶,一边说:“这些碎银算是补你的奶水钱吧。”老叶抱着女孩去了。
冯知县没心思再登桥望远,沉吟久久,赶回衙门,呵开冻墨,写了《禁溺女告示》差人即日往三村五堡广为张贴。
这可是天大的功德,三百年来寿宁有口皆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