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诚
从前有同父异母的姐弟俩。父亲死后,姐姐就出嫁了。姐夫是个手头很活的生意人,娶亲时,母亲没有收他彩礼,只是约定:弟弟还小,母亲多病,做姐夫的要多少周济一点。姐夫当时一口答应了。
姐姐添了孩子,就变得格外尖刻,钱财抠得特别紧,心也变硬了。总巴望弟弟痘疹夭折或雷火烧殛了,那她眼前就干净了。继母原和自己没多少相干,她吊死,或乞食,自己才正眼不看哩。继母、弟弟当然不晓得姐姐埋在心里的狠毒。逢年过节弟弟奉了母命到姐夫家讨点谷米和碎银支撑苦日子,两回三回后姐姐眼里就出火,四回五回见弟弟上门来,就骂:“你这穷鬼又来了!又来了!惹我急时,看我几刀砍了你!”弟弟被臭骂得头也抬不起来,说什么也不敢再登姐姐家的门。但喉咙海样深,饿极时也顾不得面皮了,母亲又催逼得紧,弟弟只好噙着眼泪可怜巴巴的又到姐姐家讨几升糙米。姐姐把外甥塞到他手里,叫嚷:“你到街上姐夫店里去,看他怎么打发你。”弟弟抱着外甥到姐夫店里,姐夫忙得陀螺样打转,也没瞅睐他,弟弟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姐姐家。姐姐接过外甥,一翻前襟,大叫说外甥挂在胸前的银锁没了。弟弟实在不曾留意外甥的银锁,听姐姐的口气,好像是他给偷了--这下纵使满身是口也分说不清了。弟弟晓得苦苦辩白只会更令姐姐生疑,他只好低着头默默垂泪。姐姐看他呆头呆脑一声不吭,怒火就不打一处来,她顺手将菜刀在鼎沿“刷刷刷”磨响,咬牙切齿骂:“我剥你的皮也难解恨!你怎么不死呀,河上都没盖呀!”
油煎火烧还难熬。还有什么比一死更容易呀?他默默退出姐姐门楼,走到河边,看也不看,一头就跳进河潭。河潭边泊着大商船,南洋客商正站船头看景致。这客商年过半百,虽娶妻三房,却没生下一男半女。他家财万贯,生意通四海,无儿无女毕竟是个心病,因此终日闷闷不乐。天幸,他亲眼见一个少年满眼泪光,二话不说就跳进河潭,他直起喉咙,叫水手、船夫快下水搭救。水手、船夫们比鸬鹚抓鱼还麻利,转眼就将那轻生的少年捞到船甲板上。少年还是闭着眼,只摇摇头嫌众人多事。南洋客商就问:“这阿弟因何轻生?”……架不住众人好言解劝,少年才开口把自己跳水的前因后果数说了一番。南洋客商听了心里也酸透了,他见这少年头平额阔一副带贵相,就说:“蝼蚁会爬还活得下去,你一个少年郎怎好自轻自贱?你不怕风餐露宿的话,我可以收你做个小徒弟,学生意混口饭吧。”少年郎说:“小的名叫勤弟,老板收我做徒弟,实在三生有幸,不过我得和母亲说一声……”南洋客商叫人扛了一苇包米和几十吊大钱送勤弟回家。母亲听说儿子找到个好师傅,打心眼里快慰,她哮喘着说:“儿呀,你拨一条路,能挣着走就快走吧,不要记挂母亲。你姐姐若给我口饭吃,也只给一口,省了你的一口。若不给了,母亲沿门乞食,也容易点,只要一杯半碗剩饭就够了。你逃生吧,日后母亲若有一口气,都会念经诵佛号,保你清吉平安……”勤弟将米和钱留下,关照左邻右舍看顾母亲,自己叩头泣血拜别,独自去学生意。
勤弟做生意也没出色处,但心地特别好,敬师像敬父亲一样,师傅只要一个眼色、半句话,他早领会照办了,师傅很器重他。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师傅的大商船被大风浪打沉了,勤弟虽只会几下“狗扒式”,还是拼死拼活把师傅拖到岸上来。两人都淹得眼翻白,但总算都挣出一条命。南洋客商从此中落了,钱财十成剩不了一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强,他家还算是个小康之家。几年相处,这勤弟是忠厚可靠的,于是他收勤弟做义子,替他娶了个媳妇,生下一个男孩。假子真孙嘛,南洋客商很称心,这天就千两、箱笼十只,回乡去替你母亲做快活,给她老人家请安。她老人家若在,你接她回来尽孝;若作了古,你就给她做个大墓,风光风光。可怜老人家一辈子苦焦呀。“听这一席话,勤弟那辛酸泪呀像五月的黄梅雨,怎么也止不了。
勤弟的大船在码头上抵岸了。姐姐听说阿弟发了大财回来,打点起笑脸,亲自来码头上接,那甜丝丝的话把人心都说开花了。弟弟叫码头上扛活的阿苟把十只装满绫罗绸缎、新奇物事的箱笼一个个搬到姐姐家,那千两白银装在枕箱里带在自己身边。弟弟说,自己和母亲早年多亏姐姐、姐夫看顾才挣了一条命,他有点小意思,请姐姐、姐夫笑纳。他当即开了箱笼,把各种稀奇物事分出一半送给姐姐、姐夫。
半月过去了,母亲听说儿子满载归来,撂下乞食碗和打狗棒就寻到女儿家,问:“我勤儿在哪呀,快让母亲看一看。”
女儿脸膛白不白,红不红地出来应对:“哎呀,母亲可是乐癫啦?我勤弟在这儿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由他姐夫陪着回家给您请安了。怎么到今天还没见着您?”母亲一听,以为儿子等在家里,一直找不到在外乞食的自己哩,她扭着小脚往家里跑,可是家门上还是一把锈烂的牛角锁,锁眼里还有淘气孩子塞进的黄泥巴,早干结了。窗户的蛛网上败叶一摇一晃的……母亲晓得大事不好,跌瘫在地上哑声痛哭。有好心的邻居就搀她哭到县衙里去。
县太爷冯梦龙也感到为难,他从老寡妇的悲恸里听出天大的苦情,但人命关天,他要真凭实据呀。他详细地询问过老寡妇各种各样的细节,许多外人听来的风马牛不相及的闲话也一一记录下来。冯太爷好言劝慰一番,叫老寡妇回家候审。
冯太爷托白出去,扮作算命先生。他摇动铃铛,掮着“黄半仙”的招子慢慢穿街过巷,东看看,西瞧瞧。走到勤弟姐夫店门前,忽然,看见一个总角小孩用冰糖当弹子去打瞎了一只眼的大公鸡。他问卖大碗茶的老头,小孩一见猫着腰就想抢着捡去。“算命先生”却一脚踩住铃铛,小孩直勾勾地盯着铃铛,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渴望。“算命先生”轻轻声说:“好孩子,你能告诉我一句话,我把这铃铛送给你。”孩子跳起脚说:“一百句也成,一百句吧,你问。”“算命先生”见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无人答理店门前的闲人,就把小孩带到店后的偏僻巷子里,他有意把铃铛摇得“叮当叮当”响,小孩眼睛贼亮,恨不得一把抢了过来。“算命先生”看看吊足了小孩的胃口,就问:“孩子呀,你舅舅不是也有好多这种铃铛吗?他怎么小气得不给你一个玩玩?”孩子撅起的嘴巴挂得了一只油瓶子:“他哪有什么铃铛,十来只箱笼全装着穿的用的,就没一个玩的。有一枕箱东西有点像铃铛,不过全是白晃晃的,也不会响得那么清脆。”“哦,你舅舅这些天去哪了?”“还睡在后厅黑屋里呢……那天,我妈见舅舅来,乐得心花开了,做了大盘大碗的好菜,还给吃撒了粉末的红酒,舅舅吃得垂头倒耳,醉翻了。我阿妈把他拖到后厅黑屋里去睡下,睡到今天还没醒咧……”“算命先生”接岔:“你舅舅也真是瞌睡大了点,不过会醒的。可惜他没黄灿灿的铃铛。乖孩子,这铃铛你拿走吧,只是别让人知道是我给你的就是了。”“这容易呀,我说捡来的。”孩子抢了铃铛风团儿似的跑开了。
“算命先生”心里对勤弟的下落大致有了个谱,但他不急,还慢慢查访。这天他在码头晃荡了一天,天黑了,走到河岸一个极荒凉险恶的去处,那芦苇丛中有一栋东倒西歪的破厝子。“算命先生”去敲门借宿,破厝门开了,一个白发蓬乱、脸皮菜色的老太婆问:“客官找谁呀?”“老大姐,在下出门人,求借宿一夜,明日当奉汤水钱。”老太婆嘴唇打颤说:“哎呀,真惭愧,我这破厝不能借宿呀。我儿子性子火爆,他出去做事,等一下回来,见我让人进门他会骂天骂地,弄得鸡犬不宁哩。”“令郎不会如此惫赖吧?老大姐,这荒野去处我实出无奈才求您哪,老大姐……你不妨说我是你亲戚,亲戚总不好拒人于门外了吧。”老太婆毕竟是慈祥之人,散多年的小弟,这回特地来探老姐姐的。“”算命先生“点头应承了。老太婆做了晚饭,让他吃了,又烧水让他洗了脚,点一盏短檠送”舅爷“到后间睡下。半夜时分,水风凄紧,有人檑门叫:“阿妈开门,快开门。”门开了,儿子撂下个布兜子,踩着脚嚷嚷:“真晦气透了,去了一天,只弄到一只鸡两头鸭。快,烧汤烫毛,炒了下酒!”老太婆摇摇手,说:“嘘,莫大声胡瞪,有人客哩,才睡下。”“什么鸟客?”“是你舅爷哩,失散多年,原来在江西做师爷,今天特地找回来,探望你我娘儿哩。”儿子乐得开了瓢,叫:“是我舅爷来了,什么好风吹来的。舅爷有什么关系,自己人,就说我是做贼的也无妨。瞒天瞒地还瞒自己娘舅?!快,叫舅爷吃鸡喝老酒。”儿子手脚麻利,宰了鸡鸭,炖炒了好几道荤菜,烫了酒,就来请“舅爷”吃宵夜。“舅爷”默默地饮了几杯老酒,说道:“甥儿呀,天下行当多的是,你怎么偏挑这玩命的一行?你不怕吗?这黑灯瞎火,墙上去,檐下走,就是偷只鸡,那好端端的畜生,你一把就扭断脖梗,这心也狠了点吧。”“外甥”满脸煞气:“怕!我……老实说,做囝大才只怕过一回呢……说心狠,哎,比我狠万倍的人多的是。我扭鸡脖梗?鸡大了,总要挨一刀,早一天死早一天超生。我亲眼见到一个当姐姐的剁碎送银钱给她的弟弟呢。打那以后,我才干起这偷摸勾当的。”“舅爷”好像是信口提提似的:“用趣事闲话下酒,蛮不错。甥儿说刹劲点你见过那最惊心动魄的一桩事说给舅爷听听。”外甥说:“外甥名乜苟,人叫阿苟或阿狗。年前在码头上扛扛活,那天一条大商船靠岸,原是后庄的勤弟回乡来了,接他乞食的娘去享福。勤弟在外大发了,他先去探姐姐。是我相帮卸船,上岸十来只箱笼,一个个沉甸甸的,看那雕花烫金的箱笼就晓得里边是何等奇货了,我和伙计们把箱笼一只只扛进勤弟姐姐家。那天我的邪心第一回动了,我想何不等夜深了,溜进厝去,撬开箱笼捞他一票。伴暮时我趁人杂,混进厝子,躲在屋梁上……嗬,小半夜,勤弟醉得烂泥一样,他姐姐半拖半扛地把他弄进屋,撂在床上,闩上门,门角转挪出一个把泼风也似的砍刀,‘咔嚓’一刀,砍瓜一样把勤弟的脑袋砍进油缸。我的妈呀!一惊,我尿都洒到裤裆里,差点从梁上跌下去。那婆娘却不慌不忙,就这床沿枋,碎碎地剁了勤弟,一块块撂到油缸里。弄停当了,捋去床板,床下早掘了个深坑。妈的,这母夜叉好气力,封了缸口,油缸被挪放到坑里。又往坑里填上土,用脚踩实了,这才仍铺上床。她还不慌不忙灌了好酒,吃干净了菜盆,倒床上去,立即就鼾声大作。哎呀,做囝大没见过这血腥场面,我吓得头上走了魂魄,哪还敢撬箱笼?早溜出厝子,去做那血淋淋的噩梦去了。”
“舅爷”东问西问,好像对那凶案特别有兴致。“甥”“舅”说闲话,直到天大亮。呀,早有衙役几十抬了大轿,敲着大锣来到阿苟厝门外,“舅爷”拱手说:“委屈甥儿一下了。”衙役过来拴了阿苟,“舅爷”竟是威风凛凛的冯知县,阿苟眼都直了。县太爷带了衙役、捕快直进勤弟姐姐家,铐了那母夜叉,踢开后厅屋门,喝令拆去床铺,几把锄头掘动,很快挖出那大油缸。铁证如山,那母夜叉淋了雨的鸡婆一样,被提到公堂。
杀人偿命,秋后母夜叉被凌迟。阿苟将功折罪,立誓改邪归正。“舅爷”也没太难为他,还赏了他几十两银子去开了个杂货店,赚钱养母。勤弟母亲收回千两银子和十个箱笼,冯知县派人送她到儿媳家,和孙孙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