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强
话说冯梦龙”禁溺“告示遍贴三村五保,一时舆论哗然……好善者在褒赞的同时,也颇为”禁溺“的推行担心,试想,在”地僻人难至“的寿邑,要革除几百年的陋习,谈何容易。于是,在柳德春、叶从启等名望乡绅的倡议下,冯梦龙成立了以捕头叶朝举为主的专门机构,各村各甲也暗中物色密探,搜集溺女情报,供县衙赏罚参考。
崇祯十年夏,冯梦龙在县城紫来桥头褒奖举报溺女事件有功者,并敲锣打鼓给柳德春、叶丛启的积善堂送去亲笔题写的”东山高品“、”渔阳楷范“两块匾,以褒奖他们收养弃女之善举。对八都三图十甲栗坂村连溺四女的周生宁,因嫌妻子连生三女、抛家逃往庆元苎山三年不归家的十都二图曹坑村的胡阿七,丧尽天良、专门拐卖男婴的九都三甲李长坑村的郑山椒处以重责四十大板,罚白银三十两,关押县衙劳动半个月,并通告全县:如若再犯,必加重处罚,明知故犯,顶风作案者,严惩不贷。一时,全县上下为之肃然,溺女之习大为收敛……崇祯十年十月十一,卯时许,七都葡萄洋村施顶齐急匆匆来到泗洲桥找他的内弟陈不敬。陈不敬问是何故,顶齐说:“你阿姐十月初八生了第四个女儿,眼下衙门禁溺女很严,我不知如何是好,特地找你商量。”原来施顶齐系三代单传,按当地风俗,谁若终生没有生一男孩,必定受乡邻的唾弃,凡亲族嫁娶安房入宅葬墓等红白喜事,均不得参加;死后灵牌不得进宗祠,只能被抛在荒郊野岭,成为孤魂野鬼,永远不得转世投胎。这样的霉,谁攀上这样的亲戚谁也感到脸上无光。施顶齐并非重男轻女之辈,也并未溺死过女婴,怎奈家道不殷实,家中上有父母爷爷,养活三个女儿已是不易,若再生女孩,如何是好?也难怪一向老实木讷的施顶齐着急。
陈不敬听了姐夫的话,皱紧眉头,揪着那一小撮并不显眼的山羊胡,踱来踱去,思忖了约一袋烟工夫。忽然,他那对三角眼滴溜溜转了几下,舒展开眉头,不无得意地对他姐夫说:“你且放心,回家准备两桌酒席,山人自有妙计。”顶齐问是何计,陈不敬说:“天机不可泄露,明天我自有安排。”送走忧心忡忡的姐夫后,陈不敬又唱起了每逢得意时必唱的民谣:“一条手巾纱罗带,年纱弥呀刹罗连……”
陈不敬,七都泗洲桥人,其父生有陈不敬及姐妹三人,因讼事破家后,带着一家人往来于平溪、西溪之间乞食为生;后与盗贼相通,持其口舌之功,成为南路一霸;凭借西溪恶党朱仙堂的势力,多次与衙门对抗,名噪一时。
陈不敬到底想出了什么妙计,暂且不表。且说施顶齐听了妻弟的话后,如坠五里烟雾,不知陈不敬的葫芦里卖得是何路仙药,但又不敢多问,只好掉头回家。尽管秋冬之交,寒意很浓,施顶齐却走得满头大汗。将近午时行至竹岭村,恰逢其舅父、舅母从山上挑番薯藤回家,要顶齐吃了午饭再走,顶齐推脱不了,只好听便。吃饭中,顶齐舅母问道:“前个月去探你阿奶(母亲),我看阿秀(顶齐妻)腹肚老大了,差不多会放担(分娩)了吧?”顶齐忙支吾道:“还没呢,……还差十几天呢!”舅母说:“祈保这次生男孩,生女孩送人都没人要,溺死又不行,听说发现谁还敢溺死女孩,要杀头呢!”顶齐听了这话,差一点连饭碗都掉到地上。顶齐舅瞪了他老婆一眼:“你真多嘴,阿秀不是还没生吗?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顶齐三两下扒了两碗番薯饭,便告别舅父、舅母回家去了,路上妻弟及舅母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响起,使他更加不知所措。
回家后,施顶齐一言不发地坐在簟坪头抽闷烟,也不去准备酒席。其母看他心事重重,不敢多问。直到吃晚饭时,母亲问他:“阿舅(顶齐内弟)第二天,陈不敬早早来到顶齐家,见毫无动静,便大发雷霆:“帮傻瓜做军师,不如帮聪明人提尿壶,我就晓得你没准备!……”他边说边拿出几两碎银吩咐顶齐的大女儿、二女儿去周墩买猪肉等,又叫亲家去把村里的有名望之人请来吃午饭,其他人等各自准备中午的酒席不表。
且说顶齐一家人听了陈不敬的吩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陈不敬唱的是什么戏……吃午饭时,陈不敬频频举杯劝酒,三巡过后,他发话了:“各位亲友,今天请大家来吃酒,是因为我阿姐又生了一个女孩……”大家一听,纷纷议论,有的说:“生女孩有什么值得快活的?”有的说:“早晓得阿秀生女孩,我都不来吃了,这酒真没味。”……陈不敬见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便高声说:“诸位且听我说明白,请大家吃酒,不是庆贺我阿姐生女孩,而是要大家来做个证人……请大家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大家听了他的话,都不明白什么意思。正在纳闷,只见陈不敬一手拎着其刚出生的外甥女,一手捏一把半干不湿的厨灰出来了。大家不知陈不敬要演什么戏,只听陈不敬说道:“他知县不是禁止溺死女孩吗,溺死就是放到水中浸死,并没禁止其他手段。我阿姐已经生三个女孩了,肯定要生一个男孩,但家庭困难,实在养不下这个女孩。请大家作证明,我并不是溺死这个女孩,也不是我姐夫一家干的,是我陈某人做的。”说罢,捏了女孩一把,待女孩哭出声时,将那把半干不湿的厨灰(草木灰)撒向女孩的嘴,女孩便没哭声了。看着陈不敬的言行,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陈不敬谢过大家后,便一手提起女孩的双脚,将女孩拎到山上丢进路旁的草丛中了事。
在施顶齐亲族褒贬不一的议论声中,陈不敬准备动身回家。这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像是在默默倾诉女婴们不幸的遭遇,又像上苍在冥冥之中要证明什么,又恰似当时女性们不尽的辛酸之泪……生性执拗的陈不敬在其姐夫及亲家等的挽留声中,强行借走葡萄洋小财主施石长的油纸伞,回泗洲桥去了……一事情经过禀报给县堂冯梦龙。正在与叶朝举议事的冯梦龙没听完禀报,拍案大怒道:“好你个陈不敬,屡教不改,今日居然敢顶风作案,这不明摆着与官府作对吗?”他随即叫叶朝举带领捕快三人连夜赶往泗洲桥,拘捕陈不敬。次日晌午,县差们赶到泗洲桥陈不敬家劝其投案自首。你想陈不敬系南路一霸,岂肯轻易就范。他紧闭大门,站在楼上鼓弄其如簧之舌,又与捕役们辩起了“溺”与“非溺”的道理来。县差们见其不就范,便用哨棒砸其大门。早有防备的陈不敬,提起汤壶从楼窗灌下,烫伤了叶朝举的耳朵,烫烂了另两个县差的脸。县差们只得返回县城。冯梦龙听完汇报,勃然大怒,便要派人再次前往拘捕,无奈有限的几名县差伤的伤,公出的公出,实在派不出什么人了,只好暂时作罢,从长计议。
一日,叶从启带着他住在南路钱塘的表弟李茂九来找冯梦龙,告诉冯:陈不敬不识水性,当年从钱塘过渡回家时遇大风,渡船翻到溪中,是叶从启的表弟将奄奄一息的陈不敬救起,才使他幸免一死。因此陈不敬把李茂九当作再生父母,尊敬有加,李家有事,陈不敬是招之即来。叶从启建议:利用李茂九将陈不敬骗到钱塘将其捕获。冯梦龙采纳了叶从启的意见,于十二月初六,以李茂九父亲做寿之名,将陈不敬骗往钱塘。在过渡时乔装成船家的县差乘陈不敬没注意,用船篙将他打入溪中,早已埋伏在村中的县差在村民的帮助下将陈不敬抓获,押回县衙候审。次年二月,陈不敬因数罪并罚,被处以极刑,为寿宁南路除去一霸。自此,寿邑溺女陋习几近销声匿迹。
再说,当时被陈不敬厨灰塞嘴的女婴命不该死,经陈不敬头下脚上的提拎,再加雨水冲刷,嘴中的厨灰早已无影无踪,不久便苏醒过来;旋即被龙滩牛贩卢亦抱回家中抚养,以“拾留”的谐音取名石榴;养至十七岁,嫁给西溪林家,生有五男三女,子女个个争气,事业有成,家道兴旺。石榴死后,葬盘龙岗。不久,坟头长出一株石榴,次年便开得满树红艳艳的花朵。此后,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艳丽无比。据说,西溪桂香阁内的那第70章惩戒何孟纯这日冯梦龙正做一苦梦,咋呼出声,手脚发汗,猛听得窗外县丞禀报蟾溪有一汉子火烧女婴,观者甚众。冯梦龙即披衣跣足而出,县丞急拿鞋给他。冯知县仓促穿好鞋,随县丞到了日升桥边。
城门之外,观者愈聚愈多,见知县到来,纷纷让路。早有两个衙役拿住那汉子。十几个衙役在拉线画圈。溪边有一小长桶,桶里满是薪草,当中赫然烧出一大黑洞,虽已被水扑灭,犹有暗声作响。空中气味夹杂,有人掩鼻。溪岸上,一女婴全身尽裸,水泡遍布,颈脖一半皆黑,已无动静,一旁是半焦的衣服。有一衙役正与一老妇洒清水护理。一衙役偕县城名医范沐雨急急赶来。
冯梦龙亟至女婴旁俯身细看,神情焦切,形容悲愤。待张沐雨诊断略停,问知女婴尚有脉象,冯梦龙便着县丞人等随范沐雨将女婴送往县衙细细看护诊疗。
冯梦龙哆嗦立起,泪花湿眼。衙役早推了那汉子过来。冯梦龙用袖子连擦了两下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汉子,身材高大,但面黄肌瘦,背已微驼,眼神错惘,无一言语。
任冯梦龙厉声问讯,汉子只低头沉默。冯梦龙再转问旁观众人,不料观者即时退避一空。
无法,冯梦龙只得着衙役将汉子押往县衙,并传数位素日认得的当时在场的旁观者。余下衙役将现场物什打理清楚,随冯梦龙回往衙里。
范沐雨言说此女烧伤创面过大,恐不能久,心下痛绝,面目无色。出到大堂,物证了然,目击证人十个,俱已在堂。那汉子并不惧怕,仍是不发一言。
百般责训,未能得汉子只语片言。仅从证人口中得知此乃西门张铁树,父母俱亡,无兄无弟,有一妻三女,长女十五岁,已嫁人,幼女两岁。被烧者为其第四女,昨夜子时方生。
退堂之后,冯梦龙再看女婴,呼吸艰难,范沐雨已不再措针药。黯然出房,冯梦龙随叫县丞主簿人等,往视张铁树家况。四壁徒然,铁树之妇在床,固为新产,只有间壁叶婶送来一二鸡蛋滋补。妇人早闻知张铁树蟾溪边火烧新生女被拘,已为泪人。她见冯知县到来,亦不能语,仅言:“作孽啊!……求县太爷放了她爹!”
出得张铁树家门,一衙役来报,女婴已死。冯梦龙恨恨而胸骤痛。随众亦有愤声:“禁溺女令方出三日,便有此事,不重办张铁树,日后如何收堵!”
县丞建议立即回去提审张铁树。冯梦龙捂胸摇手,言:“先查查缘由。”多方打听察访,原来这张铁树三代单传,自曾祖以来家中因山田林场事,与人多有结怨,受尽不平之苦。此中不乏咥笑其“一根扁拍不响”者,其祖父、其父皆以不能多一男儿为憾恨。虽家贫,其父却早为谋定,张铁树十岁便娶妻,一年后生一女,即欲溺,其妻以命相挟乃罢。四年后二女生,铁树及其父母皆主溺弃,以其妻不忍,约下第三胎定生一子,勉为养活。其间,铁树母以疾病老,铁树父于其死前慰之必抱孙祭告。不料五年后,铁树之妇临产,因孕中忧惧,产程延倍,血气殆尽,终末闻得老娘(明时谓接生婆)“又女的”,幽魂飘遁。铁树父恨悲交加,一病不起,月余而逝,死前嘱溺幼女。铁树遵之,月夜弃女婴于湖。
后铁树无力再娶,变卖田产,托媒着力物色,典得福安里二都一甲光洋村一穷汉之妻代为生育,典期五年,务求一子。此妇入门时,众亲友于不生一子则入黄泉不见列祖列宗。哪料此番又生女,铁树急火攻心,连夜奔走城里寺庙,责问城隍观音,得若干签,中有三签意相近:征问寺庙住持等人,皆云乃前溺之女孤苦无依,又再投胎而来。铁树问如何是法,一老尼悯而告之曰,若不想再生女,此女不宜再以水溺,当以火烧,火烧必能断其回家之路,下一胎便能生一男。
铁树回家便备桶薪,趁新妇熟睡,天明而将女婴出城门,于日升桥上焚香祷告,又下至桥下溪边,又泣又笑,引备炊之妇驻足,人渐聚来。铁树之“苦命”,合城十有八九已以之为典型,今番光天化日众目之下焚婴,众人虽觉新开此例稍不近人情,然目睹亲历溺婴弃婴事多,并不相劝。
此桩公案,冯梦龙力排众议,终将张铁树问斩。寿邑因此事,亦为悚惊震醒,自是溺婴多有敛迹,未敢有风声出者。
那老尼亦枷号两月,放出,请县城诸生代为缮写劝行善书,有:
修善法功过格人类
【善】
1.凶年、荒年施粥;有瘟疫等流行病时施药;年底为人赎罪;每样百钱二善。
2.赈济鳏、寡、孤、独、瘫、瞽、贫民;周全穷途人士还乡等患难;赎人男女;冬日施姜茶、施棉衣;夏日施茶水、单衣;助人嫁娶、丧葬;造桥、渡船,平治道路、险阻、泥淖;疏河、掘井;修建凉亭、仓平;荒年平价售米所让利润;百钱一善。零星施舍积累至百钱为一善,米麦布匹等类物品则以等价计算,亦百钱一善。
3.如鳏、寡、孤、独、瘫、瞽、贫民、穷途无家可归人士等,收容赡养者;一日一善。
4.救济接人助力疲困之苦如顺手推车等;一时三善。
冤;完聚一家骨肉;兴建一地方大利,出言造福(发言利及百姓),或出力任劳;各百善。
6.救一人危难、流离;救一溺婴(已生者);救一贱从良;救(指在不是自己主事的情况下用力扶救)一无辜重刑;葬一无主灵柩;不杀降卒,不戮胁从,所活一人;收养一无倚靠人;各五十善。(以上受贿者非善,偏断不公者非善)。
7.救一重病;施舍棺材一具;施舍地方给无处安葬的人家;见人侵凌另一人,竭力保护;除一人害;伸一人冤;劝人勿溺一子女;各三十善。
8.救一在腹之胎;救一无辜轻刑;路遇病人接回家调养,一人次;各二十善。(若收受报酬者非善)。
9.掩埋一无主暴露尸体;舍棺材埋葬一白骨;传授人一保益身命事;一小事为众出力;各十善。
10.尽心为人谋划一事;治疗一轻疾使痊愈;宽容一应责人;各三善。
11.济一人饥;济十人渴;济冻人一衣;施一暗夜灯明一人;施、借一人雨具;施药一服有效;不沉滞一人书信;兴事利及十人;一善。
【过】
1.致一人死;设陷阱陷害一人;谋成一人死刑;溺杀一婴;绝一人后嗣;致一良人为贱(失节);坏一人坟地;掘一人尸;破一人婚姻;医务人员为费用耽误一人性命;制造一毒药;各百过。上述伤而不死,为八十过。唆使别人作者,与自作同论。
2.发一言害及百姓,五十过;动一念害及百姓,十过。
3.见一人死,可救不救;赞叹、帮助人溺一婴;致人堕一胎;侵凌一孤寡;乘危下石、排挤人;以私怨,倾一人家业;致一人流离;嫁祸一人;掘地遇人骸骨,抛弃不顾;铲平别人一坟;各五十过。用咒祷厌诅,害人一命百过;不死而病,五十过。
4.作践人庄稼;谋成一人轻刑;技术不精,蛊惑害人;见人欺凌孤寡,5.疑病妄药;平人一难求救,可救不救;各二十过。
6.医家治病不用心;侮弄欺弄损害一盲人、聋人、病人、愚人、老人、小儿、残疾者;侵凌一弱;幸灾乐祸;重病求救,不救;各十过。
7.制造害人毒药,为五过;欲害人,为十过;害人一命为百过;不死而病为五十过;害禽畜,一命为十过;不死而病为五过。
8.责怪一不应责人;欺诳一愚笨无识;沉滞一人书信;为人帮忙谋划,一事不忠;恐吓人;每样三过。
9.穷民哀告,不应;故意犯一人忌讳;各二过。
10.拒绝一乞人;见一人饥寒不救济;各一过。
11.见人有忧,不为解释,为一过;反生畅快,为二过;更增其忧,为五过;见人富贵,愿他贫贱,为五过。
12.不怜悯人疲顿;小疾来求救,不救;见人死,不起慈心;见鳏、寡、孤、独、穷民、饥渴、寒冻等不救济(无财者非过);一人次一过。
13.救病药方,不肯传人者,五方为一过。(未验恐误人者非过)。
14.放火烧人房舍、山林者,五十过;因而害了人,一命为五十过;害了畜,与杀畜同论;本意欲害人命者,一命为百过。
15.掘人冢弃人骨殖者,一冢为五十过;平人冢,一冢为十过。(太古之坟无骨殖者非过)。
16.依势白占人田地房屋等,所值百钱为十过;贱价强买,百钱为一过。
17.损坏通衢道路,使人畜艰于行走;损坏公共水井、凉亭、桥梁、渡船等,一日为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