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启录
崇祯八年七月,天上的太阳不知因何气红了脸,不顾凡间的死活,把地上的庄稼烤得如干草一般,把河道烤得可见河底,把一些动物烤死在干涸的水塘里。
马仙宫传来的锣鼓声与竹角声已三天三夜未停歇过,听了令人心中生烦,这是乡亲请法师在求雨。而老天爷的一贯安排是,旱灾过后必有水灾,水灾比旱灾来得更加可怕。果然三天后就下起大暴雨,只见蟾溪暴涨,到处一片泽国。一些死羊、死猪、树枝、庄稼等与大洪水一起冲进了河道,漫进村庄、街市,大水过后的城乡是满目疮痍。
山城在万山之中,天天雾气弥漫,如同大幕,天灾之后接着又在续演人祸。
老城西时不时传来了敲打锣鼓与唱喝之声,声声有人接应,声声如催命一般。冯梦龙是外地人,到寿宁就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什么样的事都感到新鲜,什么样的奇怪事在这个夏季都给遇上了。衙役是本地人,他向冯介绍说,最近发生的病灾面积甚广,病轻者来“赎魂”,病重来“做王”,这是病苦人家请法师驱鬼传来的声音。
“赎魂”的病人叫许常愿,六十五岁,因天气闷热中暑多天迷迷糊糊难好,就请法师“赎魂”。“赎魂”是法师用米筛挂上镜子与病人的上衣,点上三炷香,法师做过法事后在前面带路,直呼迷糊病人的名字:“许常愿惊魂回来啊!”后面的人响应着:“回来了!”重复喊叫多次后,回到房间,将“做王”这个病人叫郑保寿,家靠镇武山边的县城隍旁。水灾过后,他也得病了,先是吐泻不停,接着身上面上出现红斑,奇痒难忍。大家都认为他中了妖邪,只能请法师来“做王”。三榴厝,中为大厅,法师在大厅做法事,一个大厅围满了男女老少。“做王”要人帮忙,法师在前,后面跟着三个男子,三角站位。法师喊一句“霞”,三男子接一句“喟嘿!”向前进三步时,要向后退两步,不断地转换位置,不断重复做这个动作。法师从厅头踹步到厅尾,用长长的竹角吹了三声后,又回到厅中。法事做到村民睡觉前,围观者都来吃点心。因为有点心吃,大家嘻嘻哈哈,好像是过节一样,看不出有人在同情生病的人。病人如经过“做王”而无治,就算尽责任了。
面对这种信巫不信医的陋俗,冯感到难以置信。他下令,县衙挤出专项银子,集中全县中医,采足中药,免费上门给患者送医送药。为此,全县病灾明显下降,冯得到了百姓的普遍好评。
冯正为这点小政绩高兴时,二图半坑村来了个年轻人,因跑得太快,气喘吁吁,一找到冯老爷,就跪拜求救:“老,老,老爷,快,快,救人,他们要烧,烧死我父亲!”冯看得出来,一定是十万火急,容不得多问,带上衙役与一名训导,就跟着年轻人来到了半坑村。
半坑村离城不远,不到一铺路,但病灾相当严重,村中三十多户人,至少有二十多人患上“红斑”传染病,严重者请法师“做王”一点效果也没有。且法师奇缺,根本请不到。年轻人叫陈永安,因体壮没得上病,而其父亲陈满福,五十九岁,算命先生吕智曾在五年前就算过,他过不了“九”这个坎,如今果真大难降临,得了这“红斑病”。
这“红斑病”就是“癞疾”麻风传染病,先是患处肌肉麻木不仁,头长红斑,继则肿胀无脓,后又蔓延全身肌肤,出现眉毛脱落等症状。得了这“癞疾”麻风病,奇痒难忍,生不如死。
村里正陈泰强还是陈满福的堂侄,为了保全全村不受传染,决定用火列出的名单就像判官打红钩。陈满福的儿子陈永安获取这惨无人道的消息后,上气接不了下气,飞速赶到县衙求救。
村前有块空旷地,中央立一根树桩,陈满福被麻绳捆在树桩上,周围垒着松树片,松片的下面布满了引火干草。一切准备就绪后,两个年轻后生根据里正陈泰强的指令,正在用火把点火。陈满福的爱人王氏,拼命地抱住一个年轻人的后腿,呼天号地在哭喊:“你们不能这么狼毒啊,我会带他离开村里的!”但她的努力丝毫不起作用。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冯老爷赶到了。他喝令:“且慢,火口留人!”
两个点火人见是县公差赶到,已点燃的让其燃烧,没点燃的就不敢再点了。在一边督办的里正陈泰强见是冯知县,猜到火烧活人,可能要被问责,就亲自到火场中,与点火人一起,把刚点燃的火扑灭,把堂叔陈满福牵出,扶到一棵树下,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冯报告火烧活人的原委。冯不顾被“癞疾”传染的危险,来到树下,泪流满面,深情地向陈满福道歉说:“我们差点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你的病我一定要给你治好!”当即令里正,把火场改为临时避护所,把村里及周边的病人都集中在庇护所里,医生随后就到。又令身边的训导,向全县通报,活烧病人既往不究,若再发生此事,一律按律论处。全县五十一堡都要设立庇护所,病人要与健康人隔离开,决不能让疫情面积再扩大。
冯梦龙走后不久,新搭建的“半坑庇护所”就完工了,并收留轻重病人计八十二人。县里派来了一位来自渔溪堡月山下姓龚名伯佑的医生。他带来了一种地当常见的与“狗乱袋”相似的叫木天蓼的枝叶中草药,令村人取个大锅,在庇护所现熬,药不够就组织村民到当地山场采挖。共花半个月时间,一连熬药两百多锅,患者重点吃,正常人也吃,以防传染。
在龚伯佑医生的精心医治下,半坑村及邻村八十多个“红斑病”患者全部治愈。冯梦龙高兴万分,给龚伯佑送去牌匾,上题“伯佑济世”。陈满福从阎王那里捡回的一条人命,他更加感激恩人知县冯梦龙与良医龚伯佑,实际行动来告诫村民,不要信“赎魂”、“做王”等这坑骗百姓的巫术了。正月初一,半坑村特别热闹。这天,陈满福跨过“九”字险坎,迎来六十大寿。因为,冯知县与龚良医春节这一天一定会来陈满福家祝寿,年前全家及亲戚朋友都在为陈满福张罗寿宴。八面玲珑的里正陈泰强更成了主角,发挥出别人做不到的聪明才智,他提前到城里请算命先生吕智写了一副对联,贴在了陈满福的门上,上联是:红斑病祸及百姓;下联:好知县火场救人;横批:福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