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启录
冯梦龙到寿宁任知县的第二年早春,天气寒冷,房屋和树上都结满霜花。这天清早,冯老爷睡不好觉,就起早向横溪桥方向走去。这横溪桥是寿宁早期建造的一座木拱廊桥,桥上有桥屋,内可避风雨,往往这地方成了狠毒父母弃婴的理想场所。冯老爷走近桥屋时,果然听到一阵使人揪心的婴孩啼哭声,他近前搓着眼看了看,在桥凳下放着一个栲栳,栲栳里用济布包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冯老爷到寿宁已多次巧遇溺女事件,今天又给碰上,他发火了,大声骂道:“谁这么缺德,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了!”面对如此寒冷的天气,怕把女婴冻坏了,他先敲开了桥头一家叶姓的家门,给他几枚碎银,令他家先用米糊代养几天,接着他开始着手调查“溺女事件”。
寿宁县城是个巴掌大的小城,谁家的母鸡生蛋,谁家的母牛产仔大家都清楚得很,更别说是十月怀胎生儿育女这等大事了。至于溺女弃婴,大家都屡见不鲜,更是习以为常了。过去的知县来了一个又一个,有谁去在乎这些连小猫小狗都不如的弱小生命呢?而偏偏冯老爷就要管这等闲事。
在城关有家理发店,业主姓范,他手艺祖传,刀法娴熟,价格便宜,且地点又在城关最有人气的好地段,自然生意红火。他边做生意边评议时政、关心时局,他的理发店一开张,店里每天总要围坐很多人。这理发店名副其实成了寿宁山城的信息中心、新闻发布中心,老范也成了名人,好几任知县和其他官老爷,都爱找他理发。第二天,冯老爷的头发一点不长,答:“你知不知岳飞的‘怒发冲冠’吗?我这发是‘气冲’出来的。”老范已判断出一定是昨天早晨发现弃婴的事惹知县老爷发怒的,便幽默地说:“老爷,不要发怒烧心,我给你泼泼冷水。”他接着说:“岳飞那么有能耐,遇到昏庸的赵构皇帝也没办法,被弃的女婴又不是你的亲骨肉,你何苦为此事去烦恼?”
“这是缺德的事,我不管谁去管啊。”接着冯老爷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谁丢下的女婴?我可是你的老顾客、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呀。”
老范表情沉重,他边给冯知县刮脸修眉,边叹息:“我们这地方穷啊,崇祯四年统计,一个县总人数才一万一千九百三十二口,本来人丁就不旺,却偏只重生男轻生女,谁家生女便自认晦气,不是丢在路边就是撂在马桶里溺死,有的干脆用草席包了丢到蟾溪里,至于谁丢弃嘛……”老范欲言又止:“我还真的不知道。”
冯老爷已猜到他的心思,怕得罪人,便安慰他:“你说出来,没关系,我这次向你保证不为难他。”尽管这样,范依然不敢说出声。寿宁城小,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小小官司往往会仇结三代,说说解闷话题可以,一旦涉及真人真事,人人都明哲保身,谨慎为好。但老范还是被这位县老爷的怜爱之心所感动了,同时也被冯逼得没了退路,只好用暗示说出了弃婴人:他在冯的两道眉毛上,用剃刀的刀背轻轻地刮了几下。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马上就领会其意:刀背刮眉毛--留眉。理完头发后就回到衙门,冯知县当即派公差,传唤城门外的“力不足”挑夫到堂前进行审问。面对庄严的公堂和表情严肃的冯县爷,“力不足”挑夫两腿发软,语无伦次,板还没派上用场,他很快就供认了。
原来,这绰号“力不足”的挑夫,虽体如瘪三,家贫如洗,却娶了个极其漂亮的妻子,名唤刘媚。刘媚貌美,全城皆晓,冯梦龙到寿宁已一年之久,也早闻其名。被丢弃的女婴是这对贫苦夫妻的第三胎,因生计艰难,审理中,见“力不足”老实巴交的,如墙上的干草一样无筋无骨,真值得同情,并不像心狠手辣的坏父亲,确实是因家里穷而弃婴,冯的表情一下变得和蔼起来。审后,他用平和的语气劝“力不足”:“被丢弃的虽是女孩,终是你的骨肉,怎能横得下心?你现在抱回去,本老爷也不深究,不然就别怪刑法无情了。”“力不足”没敢作声,就和公差到横溪桥头叶家领回那个弃婴。同时,冯与衙役一起到了“力不足”家,送去纯银三两,给刘媚作为营养费及抚育费。刘媚哭泣谢恩。冯见坐月子的刘媚依然美丽绝伦,回衙的路上高兴地对衙役说:“母亲漂亮,她的女儿也一定漂亮,我们挽救了她的女儿,为美好人间做了一件大好事。”
在老范理发店里,冯老爷听到寿宁溺女的话题多,状况实在太严重了,作为一县之主,感到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这些被弃而死去的亡灵。在衙门里,他已三天不理案,谢绝外人的拜访,不和任何人说话,把自己关在书斋里静思冥想。三天后,一篇《禁溺女告示》出台了。差人抄正五百份,三日内往全县五十一堡广为张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