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圆墩墩地飘忽在他的心头,他的天空从此不再万里无云。
另一个发现也让他惊讶之极:当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身体时,他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己肌肤的存在:温热、细腻、柔软。
他试着举手抬足,他又感知到了自己的重量,虽然这重量微不足道。
而这之前,他的身体比水更轻灵、比云更飘渺。
他第一次惊慌起来;
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第一次不知道下1秒钟该做什么;
第一次在水中看到自己、并感到陌生和亲切;
第一次看到了风吹草动和花的凋谢;
第一次开始张望;
第一次开始等待;
第一次在等待中开始焦虑。
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
第一次听到了脚步声;
第一次为之心跳;
第一次再次见到一个人、那个圆墩墩的少女;
第一次如愿以偿,并再次向她露出春天无风的湖面般的笑容。
17.幸不幸
饥饿,能把人变成百折不挠的狼
而爱,能让人变成一心一意的狗
其实,张不太白要找的不是那个少女,而是她的双眼;
甚至不是她的双眼,而是她眼中的目光。
要辨认那目光很容易,除了那少女的目光,从来没有什么目光敢停驻在他身上,哪怕据说长着千万只眼睛的苍蝇。
要寻找那目光,却如同在阳光下寻找流星的踪迹。
人在绝望中反而能心生最坚定的信心,张不太白用自己的行动和表情证明了这一观点:
他不停地走、不停到找,脸上始终含着微笑(虽然这微笑更增加了他的恶心指数)。
虽然人生都如梦,却有幸与不幸的区别--
有人不管是真是梦,总是兴致勃勃、乐趣无穷,这是最纯粹的天然的幸福,也叫天趣,容易丢失,却不容易找回,11周岁之前的我曾经大把大把地挥霍过;
有人一生都活得认真而踏实,这是最大的幸福,可惜我福薄,长大后,一年中只有几天能享受此等幸福;
有人只是偶尔感叹人生如梦,大部分时间还是循规蹈矩,这是一种平庸,谈不上幸或不幸,尽管我不甘于平庸,但一年至少有200天就这样活着;
有人不停地在真与梦之间患得患失,这是一种可悲,但也有它的妙用,可以借以保证好心情,譬如我和阿Q:得到时,就洋洋得意地真;得不到时,就骂骂咧咧地梦;
有人明知人生如梦,却永远被真实所困,这是最大的不幸,我在绝望地暗恋某人时,就是如此的惨不忍睹!
有人彻悟了人生如梦,因此意懒心灰、愤世嫉俗,这是自以为是的不幸,不值得同情,比如说遭受挫折时的我;
有人明白了人生如梦,所以活得轻松逍遥,这是让人羡慕的幸福,每次决定辞职的时候,我才能幸灾乐祸地客串一回;
有人虽然知道人生如梦,却并不不把这当回事,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是一种大智慧的幸福,只有在走过场的时候,我才能如此淡定。
有人虽然不在意自己幸与不幸,但常常被别人的幸与不幸牵动,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这是一种大慈悲的幸福,上公车偶尔让座位的时候,我才能小小地体会一点。
那么,张不太白属于哪一种呢?
其实,哪一种都不是。
因为上述类别都与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智慧相关,而张不太白呢?
首先,那目光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其次,我根本没有机会测试他的智商和情商。
要解释他的幸福,只能套用老子的观点: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他就这样忘我地寻找着、幸福着。
虽然有时难免痛苦,这痛苦也是幸福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当他走近一座黑黢黢的山冈,闻到风中传来的一阵辛烈的葱蒜气息。
这气息让他惊喜无比: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的时候,他就闻到过这气息。
他急忙奔上山冈,却只找到一根葱和一棵蒜。
那葱叶和那蒜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说不出的荡人心魂,而寸草不生的焦黑背景,更是衬得她们无比翠绿和秀雅。
尤其是那根葱,如同纤细的手指,轻轻撩拨着张不太白的心,一阵阵发晕,一阵阵生痒。
于是,张不太白就守在那棵葱旁,不再离开。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相信:那少女有一天会来这里。
18.代言鸟
人是最伟大的艺术品,肉眼却熟视无睹
所以寂寞的上帝才赐予人爱情
因为只有爱情的眼睛
才看得见对方一个毛孔的宽广、深邃和美丽
当孙蒜苗赶回那座仙境般的山谷,那少年俊美绝伦的身影果然映入眼帘。
"嗨嗨,嗨嗨,嗨嗨嗨~~"
一瞬间,天地万物和她一起傻笑起来,虽然溪水中的鱼们发不了声,却也争着跳出水面,吹出大大小小心形的水泡。
看到那少年向自己笑,孙蒜苗更是心花怒放,张牙舞爪就向他扑去,可是才奔了没几步,就被一条突然冒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
这条树根刚才受到欢乐气氛的感染,决定立刻追求自己的幸福,招呼都不打,忽然就挺出泥土。
这一绊,顿时绊醒了孙蒜苗:千万不能又像上一次那样了。
她站起身,忽然打了个冷战,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些,但这种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强忍欢喜,放慢了脚步,尽量让每一步都沾到地。
她和少年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她就停在小溪这边,嗨嗨笑着问:"你叫什么?"
那少年站在对岸,只是笑,却不回答。
她又问了一遍,少年仍笑而不答,她很奇怪:"你的耳朵听不到吗?"
少年仍是笑。
"我知道了,嗨嗨,你的耳朵这么好看,比饺子都好看,当然不是用来听的,它肯定特别特别好吃,可是你只有两个耳朵,吃掉一个就只剩一个了,你可要当心一点。反正我可舍不得吃。"
少年仍是笑。
这时,一只花里胡哨的鸟飞过来,落在少年肩上,竟然开口说起话来:"谁说他的耳朵听不见,蚂蚁说的悄悄话他都听得见。他只是不会说话,你有什么要问的快问吧,我帮他回答。"(一看这鸟的扮相就知道又是王母娘娘变的。)
"嗨嗨,一只会说话的鸟婶婶。"
"鸟婶婶?!我有那么老吗?"王母娘娘急忙低头看自己负离子处理过的羽毛。
"对不起,叫错了,应该是鸟婆婆。"
"!"王母娘娘倒。
"我叫孙蒜苗,你叫什么?"
"张青。"王母娘娘换了个妩媚的猫头鹰的扮相。
"你的指头上有指甲吗?"
"有。"
"十根指头十个指甲?"
"二十个,含脚趾甲。"
"你用指甲抠痒吗?"
"恩。"
"你身上哪儿最爱痒?我是后背,老是抠不到,不过我有个好办法,每次后背痒,我就拧下一个人的胳膊,拿着它抠背,可舒服了,下次你也试试。"
"%¥##·"
"你下身那个小鸠鸠是什么?我怎么没有?"
"女孩子家,别乱问。"
"那你用什么尿尿?"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都3万年了。"王母娘娘抬起眼遥望苍穹,长叹一口气。
(此处省略女性私房话321句)
"对了,你姐姐呢?"
"他没有姐姐。"
"我姐姐也不见了,你姐姐去哪了?"
"他没有姐姐!"
"我也不知道姐姐去哪了,你姐姐还回来吗?"
"他没有姐姐!!!"
"那天,一回头,姐姐就不见了,你姐姐是怎么走的?"
"他!没!!有!!!姐!!!!姐!!!!!!!!!!!!!!!!!!!!!!!!!!!"
19.黑天堂
感情是一趟长途车
心却不是司机
人甚至连是否上车的决定权都没有
其实要找到张不太白并不太难,他所到之处,报警消息立刻会四散传播。
走近十字坡,在那熟悉的葱蒜气息外,孙葱花立刻嗅出了那股恶臭,独属于张不太白的恶臭。
无法想象孙葱花的意志有多坚韧,除了剧烈的心跳,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
她缓步上山,身形是那样的从容和庄重,像是出席一场盛大的生命之筵。
故地重返,十字坡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焦黑的土地变得软烂、泥泞,整座山冈像是厚厚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膏。
无比恶心的张不太白就软瘫在黑腻腻的冈上、那株青嫩油绿的葱边。
霎时间,孙葱花双眼发热,两行热泪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
就像春水告别冰面、就像流星划伤冬夜、就像一句真相灼痛隐埋多年的秘密,让孙葱花第一次感到了这世界的温度。
她害怕起来,不敢再向前一步,如同一个终于获释的囚犯面对朝天大路。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天堂。
但是当天堂的大门真的敞开在眼前、当上帝微笑着站在天堂的门口、向你伸出温暖的手掌,慈爱地说:孩子,来吧,交给我,你的一切。
人就会发现--天堂其实比地狱更加可怕,因为:
地狱只摧残人的肉体;
而天堂却要收管人的灵魂。
所以,人宁愿避开上帝的目光,宁愿悄悄攀在天堂的围墙上静静欣赏。
所以,孙葱花躲了起来,躲在能望到张不太白、他却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日复一日的远窥,让孙葱花越来越庆幸于自己的选择:张不太白没有让她失望。
高手决战,胜负只在毫厘之间,然而,无论孙葱花的目光如何苛刻与挑剔,张不太白的恶心永远层出不穷、应对自如,根本找不到任何稍微不恶心的蛛丝马迹。
在他的身上,几乎浓缩了天地间一切恶心的精华,达到了登峰造极、空前绝后的境地,堪为一代宗师、必将遗臭万世。
如果说孙葱花的憎恶是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那么,张不太白的恶心就大海无边、容汇百川。
每一秒钟,孙葱花都处在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之中。
她把自己不幸生而为人的无限怨愤、对天地万物的刻骨怨毒、对芸芸众生醉生梦死的无穷憎恶,全都熔铸在自己目光之中,乱箭一般射向张不太白。
这目光如同惊涛拍岸,只能击起更大的波澜,就这样,前浪后浪、推波助澜,演成一出惊天动地的无声大剧。
如果还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孙葱花一相情愿,张不太白本人毫无知觉。
随着时日的推移,这一不足在孙葱花心底渐渐挖出一个遗憾的黑洞。
她越来越难以克制填满这黑洞的渴望。
一连串疑问的突然出现,更使她躁动难安:
他为什么要来十字坡?
他为什么要守着那棵葱?
他望着那棵葱的时候,眼屎为什么会沸腾如黑色的岩浆?
20.初恋锅
所有词语都是空洞的
但正因其空洞
才能容纳世界的无限
每个人都是从"妈妈"这个词开始自己在人世的旅程,张青却错过了。
直到十多年后、直到孙蒜苗出现在他眼前,他才开始在舌尖上蹒跚学步。
"张青"和"孙蒜苗"这两个词是他结束赤脚童年的第一双鞋子。
所以,从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开始,这个世界就不是孤独的,而是共有的。
孙蒜苗指着教他说"鼻子",一个圆墩墩的鼻子就从混沌世界中凸出,让他看到生命的气流和一种清亮的液体,在那两个黑洞中暗涌流淌;
孙蒜苗告诉他"脸",于是一张圆墩墩的脸就摆放茫茫天地间,让他发现了日月照耀、土壤肥沃;
孙蒜苗告诉他"笑",于是那张圆墩墩的脸演示出地貌的奇妙变迁,让他明白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孙蒜苗告诉他"我",于是一个胖墩墩的少女座落在流水和岁月的对岸,让他目睹了时光流转、温情永固。
这些词语,就像一寸又一寸土地,铺展出一座广袤的新天地。
他和孙蒜苗是这天地间仅有的两株植物。
他们用目光播种、用词语飞翔。
当然,他们一直都隔溪相望。
孙蒜苗不过来,也不让他过去。
孙蒜苗说:怕再一次伤到他。
孙蒜苗还说:自从第二次见到他后,她的气力好象小一些了,已经捏不碎石头了,等到她的力气再小一些,他们就可以在一起手牵手了。
张青知道什么叫"手",却不知道什么是"手牵手",但孙蒜苗的笑容告诉他那是一种幸福。
他们隔溪望着、望着,孙蒜苗眼中不断放射高温目光,以致于眼睫毛和眉毛都被烤焦。
她不停大叫着"我不能过去!我不能过去!"抱起一块块石头四处乱砸,好在那些石头不算重,一般都比成年牛的体积小。
这些石块有一些掉进小溪里,渐渐把小溪填满了。溪水漫上岸,绕道而行,最后居然分兵两路,形成一个环流把他们两个围在了中间。
他们之间没有了任何阻碍。
孙蒜苗想了个好办法:两个人转身背对对方。
转过身后,张青有了新发现:人的后背其实藏着眼睛--他没有回头,却能看到孙蒜苗的目光。
而且他知道,孙蒜苗同样可以看到他的目光。
除了目光,他们还看见有两只蜗牛相伴而行,慢慢慢慢从他们中间爬过,而且还含情脉脉地挨挨擦擦、用触角做出许多暧昧的手势。
好不容易,蜗牛走远了,又飞来一对瓢虫,由于贪恋这小岛的风景,他们飞飞停停,流连了很久。
之后,一对蚜虫、一对甲克虫、一对屎壳郎、一对兔子、一对袋鼠、一对恐龙纷至沓来。
热情把这小岛烤成了一口初恋的热锅。
当张青发出青春第一声呻吟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风扑背而来,随即他被更热的身体从后面抱住了。
21.温柔鞭
想要毁灭地球,最简单的办法是:
用塞子把所有火山口塞住
孙葱花还没走近十字坡,张不太白就已经知道了,因为:身边那棵葱忽然颤了一颤,葱气陡然浓烈了很多。
其实,颤抖的何止是那棵葱和张不太白的身与心,就连太平洋底一条迟钝的老鱼都惊慌失措起来,以为上帝要把这个大鱼缸搬走。
剧震之后,孙葱花出现在蓝天黑泥之间。
张不太白又看到了世间那唯一的目光。
他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不敢,他是用全身每一个淤塞的毛孔吸收到的。
然而,一触之下,那目光又遽然躲开了。
张不太白心中一寒:其实她和世人没什么分别,也不可能有什么分别。
一声深长浊臭的叹息后,张不太白坦然于生命的悲凉了:至少她看过我,而且不止一次。
可命运这个顽劣的孩子,他最擅长的游戏是生死轮回的蹦极跳。
张不太白正要回到太古的漆黑死寂中,温柔的曙光却迎头给他重重一鞭。
她并没有走,只是躲了起来。
躲起来的只是她的人,她的目光却像天罗地网,无时无刻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