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可以再用力,把臭虫的尸体碾进泥土中、毁尸灭迹,但这并不防碍臭虫以自己的鲜血和肉酱滋润那一小抹尘土;
她可以继续施暴,用更多的泥土完全掩盖恶迹,但无法抹杀臭虫曾经存在的铁的事实。
再卑贱的生命、再仓促的一瞬,只要曾经存在,它的阴魂将永远地写入天地的史册。
何况这只臭虫仅仅是亿万臭虫中无名无姓的一只,而臭虫又是亿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种。
宇宙永远能用自己的无限,在人心的井口上空,画出一道翅膀的痕迹。
意志的青蛙只有两种结局:爬得出去,是遗忘,爬不出去,是绝望。
所以,蚂蚁可以恨另一只蚂蚁,但千万不能恨所有的蚂蚁;人可以憎恶某一种存在,但千万不要憎恶存在本身。
而孙葱花憎恶的恰恰正是存在本身。
所以,她只能绝望。
如果目光是清醒的意识,那么脚步就是沉默但倔强的潜意识。
所以,孙葱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丁点镇。
因为这里很冷清,在这里能看到的人最少。
现在再来说张不太白。
十几年间,张不太白和他的恶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像地狱角落里一只全身溃烂的黑苍蝇。
当人开始孤单地张望地平线、并为之兴奋和怅惘时,他也就进入了青春期。
正是那地平线诱惑着张不太白,一步一步向它追去。
地平线当然追不到,却能带来道路以及道路两旁的风光和惊奇。
张不太白太惊奇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能跑能动的活物,尤其是人,更让他惊讶无比。
自从记事起,张不太白的身边就没有任何一个人, "人"这个概念,对于他说,太遥远、太模糊了。
也许是本能告诉他: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是人。
从未有过的亲热之感一阵阵从他心底涌起。
同时,他也无比显豁地意识到了自己和那些人的绝对不同。
他无法适应那些人的样子:用布遮着身体、用各种东西捆扎着头发、用两根棍子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往嘴里送、把自己的身体和各种东西泡在水里残酷搓磨、相互见面时脸上挂着各种丰富之极、训练有素的表情.
一看到这些,他忍不住就想吐;因为满眼都是人,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吐。
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也没办法适应他,一见到他,立刻没命地逃开,而且边逃边吐,很多人甚至吐着吐着就倒地而死。
好可怜。
同样从未有过的悲悯从他恶臭淤黑的心底泛起。
12.洗舌头
也许一切心灵的轨迹都是个环
从爱到恨,或者由恨及爱
没有方向,毫无停滞
孙葱花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一样东西她并不憎恶--她的妹妹孙蒜苗。
但这一发现的诞生和幻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就在这一闪念之后,孙蒜苗变成了她最憎恶的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一闪念是张不太白带来的。
孙蒜苗对此毫无察觉,自从离开十字坡后,她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再姐姐的指挥下,无数人死在她的手底、无数生灵被她任意蹂躏、无数房舍被她肆意焚烧。
然而,这种开心似乎越来越少,到后来别说人烟,就连蚂蚁都渐渐看不到了。
孙蒜苗的嘴越嘟越高,到丁点镇的时候,她几乎是只气急败坏的猪了。
放眼望去,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无生命的星球,唯一的一对土著屎壳郎夫妻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搬走了。
孙蒜苗呼哧呼哧喘着恶气,一对黝黑的胖手空自抓捏着。
孙葱花却感到了一种很舒服的平静。
可就在这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而且越来越浓烈。
孙蒜苗止不住狂呕起来:"姐姐,前面有什么?"
孙葱花没有理睬,眼中闪耀着惊喜,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翻过3座山、趟过5条河,又走了三十里地、来到一处高坡,向下望去:
一大片污黑的泥沼,泥沼中间一堆烂臭的物事在动,定睛细看才能隐约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形。
那人从自己的嘴里掏出一片软烂的东西,从生理学角度来说,那应该是一片舌头,那人正抓着污泥往舌头上涂抹,手法细致而耐心。
孙葱花正要冲下坡,却被妹妹一把抓住手腕,随即身子凌空而起,之后,就只能听见耳边忽忽的风声了。
原来是孙蒜苗拎起她逃走了。
途中,孙蒜苗就已经连阑尾都已经吐尽了,怎么可能再敢向前一步?
孙葱花想喊、想挣扎,却连眼皮动眨动不了。
刚才那一幕像一幅传世名画,印刻在她的心中。
世界的憎不胜憎本已让她灰心之极,刚才那一幕忽然揭开了一大片新天地:
那个污泥中的人恶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能够尽数吸纳她心中所有的憎恶,只要彻底毁灭那个人,她也就能从憎恶的深渊中彻底超脱了。
可是,妹妹却让她失之交臂。
不知道逃了有多远,孙蒜苗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醒过来后,孙葱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四周,立刻又闭上了,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如此令她憎恶的地方:
风睡在花间、花睡在阳光里、阳光睡在水面上、水光睡在一双清澈的眼中、这双眼生在一位俊美绝伦的少年身上。
孙蒜苗却痴愣愣望着那少年,傻了:
"嗨嗨~~嗨嗨~~嗨嗨嗨~~"
13.eyes on me
人可以无视日、月、星辰
却永远无力抵挡来自茫茫人海的那一道注视
没有见到其他人的那些年,张不太白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
见到其他人之后,他脚下的大地有多宽广,他心中的寂寞就有多宽广。
他与那些人的差异情同水火:他所无法忍受的,其他人甘之如饴;他所衷爱的,其他人避之惟恐不及。
这让他痛苦不堪,人为什么要这么恶心地活着?这怎么可能?
他曾发下大誓愿,要救苍生脱离恶心之海的轮回苦渡,然而,那个婴儿的死亡让他彻底断念,从此只求独善其身。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到之处,所有人必定会四散逃窜,所以,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活人。
可是那天,当他走进一个小村子,却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他惊喜之极,急忙寻过去,只见那婴儿赤身躺在瓦砾之中,白嫩嫩的,让他恶心之极,只有那小鼻子能让他勉强忍受。
因为那鼻头有些溃烂,但这完全不足以支撑他靠近那婴儿。
他想:成人难以教化,要实现自己的大愿,就必须从无知无识的婴儿着手。
巨大的悲悯和热忱终于战胜恶心,他勇敢地走近了那婴儿,可他走得越近,那婴儿哭得就越凶。
他没有丝毫的育儿经验,心想婴儿可能饿了,于是就去给婴儿找食物。
凭直觉,他知道婴儿食品应该鲜嫩绵细滑爽,他费尽心机才找到一条还没死透的青虫、一小抹鸟雀新近拉的半稀的粪便、一滩粘在叶子上的还算湿滑的牲畜的鼻涕。
捣蓉搅拌、调和均匀后,便成了一份精细考究的婴儿晚餐。
他强忍心头烦恶,走到婴儿近旁,用手指挑了一点食物喂到婴儿嘴里。
食物刚刚沾唇,那婴儿就不动了,等他完全变硬后,张不太白才明白:婴儿死了。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无疑沉重之极,他没有料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婴儿身上,人的成见、迷误和陋习,竟然也会如此根深蒂固、竟然比生命本身更加强大和顽固。
痛苦了很久,他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都出自一个误会:他以为自己和那些人是一样的、是同类。
他告诉自己:他们有他们的所爱,你有你的所爱,这两种所爱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和他们也是不一样的,谁都不能、也不该强求谁。
这一发现顿时让他释然,于是,他远离人群,来到丁点镇。
他很喜欢那一大片污泥,在那里,他独对天地,重新找回了宁静和自在。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我,和那片辽阔的污泥地融而为一。
可在这时,那道目光突如其来,在顷刻间击碎了所有宁静。
那是两个少女中的一个,她们一起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少女望着他,眼中闪耀着热烈的光芒。
这种目光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一滴雨,重重砸落到一块炽热的石头上,冒出一丝热气,之后便空空如也了。
他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因为那两个少女倏忽之间就消失了。
可是,她们消失很久之后,他的心却依然空空如也。
他再也无法安然享受宁静,那片泥沼也变得滚热无比。
终于,他起身离开了,他决意去寻找那位少女,哪怕她和她的目光真的只是幻影。
14.爱杀人
所有的爱,都潜伏着过失杀人的诱因
孙蒜苗不知道这个原理,却最迅速地证明了它。
整个案件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
案件发生之前,当事人双方之间相距11.35米,中间有1417.21立方阳光、上百朵野花,以及微风少许。
另外,有一只七星瓢虫当时正在一片花叶上散步思考、一对蝴蝶情侣在花丛中寻找初逢的旧地,还有一条蚯蚓在泥土中哀叹不见天日的宿命。
就在瓢虫忽然想起那句名言"瓢虫一思考、青蛙就发笑"、那对蝴蝶一眼发现当时的那朵浅蓝色花朵、蚯蚓长长的叹息正要发出的一瞬间,那位俊美绝伦的少年张青忽然看到了孙蒜苗。
四目相对。
让花朵疼痛、阳光发冷、风休克的四目相对。
刹那间,时光凝固了,凝固为一页冰晶透明的诗笺,上面镌刻着纯真年代的诗句。
张青笑了,笑容如同春天无风的湖面。
看到他笑,孙蒜苗一时间欢喜得双手乱抓、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喷着粗气。
正是这笑容直接导致了案件的发生:
孙蒜苗终于无法自控,猛冲过去,一把抱住张青。
抱住不算,还用尽平生气力不停揉搓。
从出生起,张青接触到的最坚硬的东西是花瓣,他的身体怎么可能经受得起这等碎石成粉的揉搓?
所以,等孙蒜苗意识到时,她的怀抱已经空了、张青已经被她揉成了粉末。
余力未消,那些粉末就像雪一样融化在阳光中。
孙蒜苗大张着嘴,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臂犹自呈怀抱状。
"哇!!!!!!!!!!!!!!!!!!!!!!"
她嚎啕大哭起来。
一股浓烈的蒜气冲天而起、天地为之变色。
"姐姐!"
她忽然想起来,可是回头去找,孙葱花已经不在了。
她哭得愈发惊天动地,边哭边去找自己的姐姐。
这一哭一找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间,被她边哭边抓捏而死的人、兽不计其数,仅被她哭声震破耳膜的就不下千数。
哭到全身空空荡荡的时候,她才停住了。
黄昏里,一阵小风吹来。
孙蒜苗伸出手去抓那风,她发现根本抓不住。
一阵懊丧,却让她猛然记起了一件事:"对呀,风是抓不住的,可是他!他是软的!"
那天,张青消失的时候,有一团风鼓荡在她的手臂间,那风是软的,而且隐隐有一丝温热。
"他还在!嗨嗨~~他还在!嗨嗨嗨~~~"
孙蒜苗急忙回头狂奔。
15.小调戏
生活仅有的乐趣是:你能尽情虚构未来
尽管最终其实只有一种结局
这也是人调戏命运的唯一方法
尽管它从来都不会生效
在回丁点镇的路上,孙葱花的心情就像三月天的原野,洒一点小雨,立刻能看到春光无限。
所以,她边走边笑、边想边吐。
只要找到那个极度恶心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处理了他,那就万事大吉、天清地静。
想到动情处,她甚至有点舍不得那个人了。
试想,一旦那个人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想起远房表姐--洋葱,这给了她一个绝妙的创意,她决定让那个人一直活下去,她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流着泪享受他的苦楚。
haha!henhen!heiheihei.
然而,距离丁点镇还有近百里地时,她的心开始隐隐不安起来:她没有闻到那股恶臭。
不安渐渐变成了焦虑,直到走上那个山坡,那股亲切的恶臭才终于扑鼻而来、沁入心脾。
但是!
但是,那个人不见了!
她顾不上剧烈的恶心、冲进污泥滩、手脚并用急急搜寻,但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天空如失修的破瓦房,塌了下来;
大地如失神的眼眶,深深陷落;
孙葱花的心就像挂在稻草人身上的旧裙子,被寒风片片撕碎。
与此同时,那个人却理所当然地升华了:
他的恶心急速倍增,几乎遮天蔽日,而且开始闪耀光泽、放射光芒。
他远远地立于天边,化成一句奇臭无比、却又无可抗拒的召唤。
如果你想激励一个懦弱的人,那就赞美他;
如果你想激励一个骄傲的人,那就羞辱他;
孙葱花当然是后者,命运对她可谓用心良苦。
所以,才会有这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的沉重羞辱。
所以,她才会这样义无返顾地踏上漫漫求索之路。
所以,两年之后,她才会逆着仓皇逃难的人群、踩着密密麻麻苍蝇的死尸、故地重返、深刻体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臭气熏天处"的悲喜交集。
16.第一次
爱情是一场飞行试验
很少能验证天的宽广
却常常证明地的坚硬
张青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溶化在一杯水中的一粒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在他眼前时,那杯水似乎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让那粒糖重新结晶为一粒糖。
两个少女中纤瘦的那个先走了,留下了圆墩墩的那个。
就像太阳照醒了生灵,那个圆墩墩的少女瞪着圆墩墩的眼睛,让张青第一次感受到了目光的照耀。
在这照耀中,张青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这一幕,也许就是传说中爱的光合作用。
继之而来的,便是那惊心动魄的拥抱。
当那少女扑过来、紧紧抱住张青的时候,星空碎裂的疼痛和太阳燃烧的热情,将他夹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门缝里。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被挤破、被轧碎、被碾成粉末、被烤化,然后--
然后,他感到自己在消失--
然后,天黑了,一切不复存在--
然后,不知道过了1分钟还是1万年,他又醒了。
然而,那圆墩墩的少女却不见了。
像一场醉人的噩梦,但张青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不明白这场死而复生有多离奇,因为他的存在本就是造物最离奇的构思。
但他却因此而第一次惋惜、第一次后怕、第一次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