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太白心里一阵甜蜜的酸心:她舍不得离开,却又不能靠近。
坐在这目光中,他极度的紧张,他能感同身受孙葱花巨大的痛苦:她和自己不是同类人,她每看自己一眼,就等于狠狠割自己一刀。
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他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进食的时候,他不再抓起烂泥直接往嘴里送、开始学着先在泥洼里淘洗,而且尽量减少反刍和呕吐的次数;
坐着的时候,他不再瘫软在淤泥中,尽量挺直身子、尽量让皮肤表面的黏液流淌得快一些;
行走的时候,他不再拱动,尽量采用挪动式;
睡觉的时候,他先掏尽鼻孔和喉咙中的淤积物,好让鼾声尽量通畅和清晰一些。
这一切努力都让他痛苦无比。
但只要能减轻孙葱花的痛苦,只要孙葱花不离开,还有什么幸福能够与之相比?
如果让他在生命和干净之间选择,他当然要选后者。
有天下起了大雨,他兴奋之极,急忙挺起身体,让大雨冲刷自己。
可是,当他抬起头想要试着尝一尝完全干净的东西、当雨水落进他的嘴里,他无法遏制地狂呕起来。
每个生命都有它永远不可能逾越的生存法则,张不太白当然不例外。
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在雨中嚎啕痛哭起来: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个干净人,永远。
从此,他自暴自弃起来,重新恢复了原状。
他以为孙葱花马上会离开,但她没有,很久都没有。
他的心猛地又被那温柔的鞭子重重一抽。
难道?!
22.全乱了
爱情是这样一种举重若轻的魔术:
把生命变成一片羽毛
把天地万物变成一阵若有若无的风
张青再一次死去了,仍是死在孙蒜苗火热的怀抱中。
不过,这一次没有被揉碎、没有消失,只是不动了。
直到他变硬变冷后,孙蒜苗才敢放下他,大哭起来。
伴随着她塌天裂地哭声的,当然仍是那冲天的蒜气。
蒜气荡开漫天云朵,阳光趁虚而入、毫无节制地暴晒大地:草木枯萎、溪水干涸、虫兽干渴而死,那仙境一般的山谷变成了一片沙漠。
张青的皮肤也一天天干裂变黑,孙蒜苗脱下衣衫遮住他的身体,寸步不离守在旁边。
眼泪是她唯一的食物和水分,而且其中一大半还要喂给张青,直到最后一滴眼泪也终于喝完后,孙蒜苗不得不走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终于在一块巨石的凹处找到一小洼水。
她急忙扑过去,正要喝时,却想到了张青,她立刻忘记了了自己干渴,四处找不到盛水的东西,她就满满含了一大口,急急向回赶去。
一路上,她都鼓着腮帮子,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咽下一滴水。
即便这样,等她终于回到张青身边、嘴对嘴把水喂给张青时,也只剩最后半滴了。
这只够一只蚂蚁洗脸的半滴水轻轻落在张青干裂的唇缝间,眨眼就渗尽了。
然而,片刻之后,张青的嘴唇竟然微微翕动了一下。
嗨嗨--孙蒜苗笑起来。
又片刻,张青呻吟了一声。
孙蒜苗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体里好象又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些。
这次她知道了:被抽走的是自己的气力。
张青睁开了眼睛,梦魇散去,他认出了孙蒜苗,微微一笑。
那笑容虽然依旧纯真,但已不再是春天无风的湖面,而是烈日下龟裂的湖底。
这时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黢黑平常的少年。
"你活了!嗨嗨-嗨嗨--"孙蒜苗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那神情仿佛一个露出白砂糖馅的大包子。
她不能确定自己的气力是不是真的小了,便偷偷捏住自己的脚脖子,居然不痛;加些力,才痛起来;再加力,虽然剧痛无比,但脚骨没有碎。
"嗨嗨--我的气力真的变小了了!"
虽说这样,她依然很小心,只敢先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触了触张青的手指:"痛吗?"
张青笑着摇摇头,黢黑皲裂的脸隐隐涨红起来。
两根指头、三根、四根、五根,然后是双手。
一点点轻触、轻摩、轻按、轻移、轻贴、最后轻轻握住。
手和手终于交织贴和在一处--
指头急切寻找指头、指肚和指肚一见如故、手心与手背切切私语。
为了目睹这一时刻的到来,太阳不忍西下、星月急于升起。
于是,那个傍晚出现了奇迹:日月同时挂在天上,星星挤做一团,晚霞醉倒在山沟。
就连素以铁面著称的老天,也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祝福,结果一阵细雨一阵雪,忽而南风变西风,最后变成旋风加冰雹,把自己转晕之后砸昏了。
总之,整个世界都乱了,乱得欢喜又甜蜜。
23.烂月亮
人心是一口井
有人汲水
有人却在打捞月亮
张不太白正是一轮腐臭的月亮,注定要照亮孙葱花憎恶的心井。
如果没有遇到他,孙葱花将永远是憎恶着的孙葱花,一直到死;
即便遇到,如果月辉没有直映井底,将只不过是一段麻木不仁的偶然印象;
即便月光照到了井底,如果没有机会停留,至多会在漆黑的井底留下一抹同样漆黑的遗憾;
即便月亮留了下来,如果不是唯一和全部, 也不过是一段写在水面上的草稿;
即便是唯一和全部,如果孙葱花没有抬头、没有看到天上真实的月亮,井底的明亮也终将被厌倦磨昏;
即便孙葱花抬头望天,如果能明白月自在天水自凉的遥远,那么她也将回到自己平静的幽深中。
可惜,这一切假设都不成立。
孙葱花不但想摘下这轮月亮,埋在自己的井底;
更想把自己变成另一轮月亮,投入到张不太白的心井中。
当人不需要火的时候,就连雨滴都有可能在冰面上擦出火花;
当人真正需要火的时候,全世界必定会一起受潮。
对孙葱花来说,张不太白本来只是一粒火种,用以引爆她心中憎恶的硫矿,将这个世界一举炸毁,以求那永恒的清净。
可现在,张不太白仍然是那粒火种,孙葱花自己却变成了一只心事重重的飞蛾。
一旦飞蛾开始寻找永恒,100%漆黑的夜幕就会罩住世界,火种就会变成唯一的方向。
当然,飞蛾也有它的尊严,也能赌出如下的誓言:宁愿在黑暗中独飞千年,也不要在火种的肩上闪亮1秒。
但誓言的坚挺度永远与背叛的诱惑力成正比,誓言可以作废,诱惑却如影随形。
所以,无数次逃亡失败后孙葱花终于放弃了一切努力。(她最成功的一次逃亡曾经闭眼不看张不太白长达3秒钟。)
然而,正当她毅然要走出去、走到张不太白的眼前,因此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刻被自己的目光急冻住了:
她低头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甚至都不是人--
那是一堆油腻乌黑的物事,表面全都干裂溃烂、没有一处稍微不恶心。
也许孙葱花真的注定要和命运玩互相蹂躏的游戏,从来没有生命能够在张不太白附近存活,她却能安然无恙。
所谓近墨者黑,她距离张不太白这么近、时间又这么久,她的身体怎么可能不入乡随俗?
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外观,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笔强买强卖的黑市交易。
而这些日子以来,张不太白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根本没有丝毫余光去扫视张不太白以外的任何存在。
除了尽力忍住眼泪、尽力降低身体颤抖的剧烈度、尽量减少和命运对视时目光躲闪的次数,孙葱花还能做什么?
即便这些努力全都圆满完成,又能怎样?
命运的嘲讽因此就能稍稍不那么刺眼刺心吗?
24.肉包子
如果你希望爱情天长地久
那么,在爱人注视你的时候
请刺瞎他/她的双眼
不过,下手请一定要温柔、再温柔
茫茫沙漠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手牵着手,像向日葵金色宽阔的花芯里最早成型的两粒种子,嫩嫩的瓜子壳中还只是甜甜的一点水。
在手和手的亲昵中,张青终于感到了生命的真实:
身体原来有一种能感化岩石的温度、皮肤原来有一种能擦亮岁月的粗糙、眼中原来有两汪灌溉幸福的眼泪。
他们要离开那片沙漠,去一个好地方。
一路上,孙蒜苗不停地描绘着那个叫十字坡的好地方,张青从她3万多句描绘中得出了一个完整而美好的印象:十字坡黑,很黑,特别黑,特别特别黑。
其实十字坡好不好、黑不黑,对张青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只要他还和孙蒜苗手牵着手,那么--
脚下的那块地就是甜的、头顶的那片天就是暖的。
也许那片沙漠是上天专为他们第一次牵手铺的一挂驼色地毯,节目结束,他就卷起了它。
所以,只用了短短3年,张青和孙蒜苗就走出了那片无人区。
这3年中,他们的手1秒钟都没分开,手心间因此生出一枚亮晶晶、桃形的盐。
刚走出无人区,张青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太奇怪了:竟然也用两条腿走路、竟然也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就连鼻孔也竟然不是1个也不是3个、恰好是2个!
"那是什么!?"他急忙问。
"当然是人呵。"孙蒜苗老练地解说到:"你不用怕,我两只手一撕,就能把他撕开。"
"啊--"
又一个叫"人"的东西过来了,这个更奇怪,竟然被一头驴子驮在背上!
人,张青算是见过了;驴子,以前在山谷中时有出没;可是,这样的组合搭配却是闻所未闻。
就这样,张青见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而且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地猜。
"这个是人!"
"对了,嗨嗨."
"这个也是人!"
"对了,嗨嗨."
"这个还是人!"
"嗨嗨.错,那是头猪。"
"那这个也是头猪了?"
"嗨嗨.错,那是个人。"
看到第1个人,等于饥荒年拣到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看到第2个,等于拣到了一个肉包子;
看到第3个人,等于又发现一个更大的肉包子;
看到第10个,等于找到一笼肉包子;
看到第100个,等于进了一家新开张免费酬宾的包子店;
看到第1000个,等于被关进一座擅长用肉包子撑死犯人的监狱;
看到第10000个时,地上堆满了包子,天上挂满了包子,太阳月亮星星都是包子,天边吹来的风都是肥肉包子冒的热气。
短短一个月时间,张青看到的人何止上万?
以至于只要看到两条腿的动物(如鸡鸭)或没毛的动物(如鱼),他都会胃下垂。
孙蒜苗只好带着他在荒山野岭间夜行昼伏。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遇到了那个纯洁美丽、脸上长满相思痘的第三者少女。
25.变变变
时间和命运都像女人
你温柔,它未必温柔
你往东,它却一定往西
每一秒对张不太白来说,都是最后1秒钟。
孙葱花就要走了,就要走了,马上就要走了。
她的目光仿佛一根即将断折的针,插在上帝的心脏上,而那针尖是张不太白唯一的立足之地。
只要孙葱花收回目光,张不太白便只能跌入地狱喉咙的最深处。
没有什么计时器能够比张不太白的心更加精密,在每一秒钟里,他都能看到至少999座天堂和1000座地狱。
然而,在天地这最恢弘的戏台上,谁又能预测造物这位艺术大师下一场戏的神奇灵感?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人类和动植物的野心、想象力全都运送到张不太白心中,他也绝对没有勇气主动站到孙葱花的面前,更不用说挽留她,哪怕只是一丁点中的一丁点暗示。
可是,他竟然真的走了过去。
他敢走过去,不是因为真的战胜了自己的自卑,而是因为他已经丝毫没有自卑的必要了--
他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的改变首先要感谢他自己的自暴自弃。
自信的极致必然是茫然自失,而彻底的自暴自弃必将带来死尸般的平静。
自暴自弃让张不太白放弃了进食、放弃了渴望,放弃了纠缠所有生命的本能。
其次,他要感谢那场旱灾,炎炎烈日逼走了他身体内外的所有水分,而充足的水分是一切恶心事物的基本元素。
张不太白的身体在烈日下迅速干燥、碎裂、蜕皮,一具完美绝伦的身体从那旧躯壳中脱颖而出。
其俊美程度,哪怕少年时代的上帝见了,也会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