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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烟纱旗袍红玉簮

长崎的绿子想去上海,她知道那里其实不远,只隔一湾碧蓝的海水。海水弥漫过去,上了岸,那面的风景就与长崎不一样了。轮船、洋房、旗袍……成了绿子对上海的梦想。

十五岁时,绿子到东京学习声乐。她天生丽质,聪明绝伦,很快掌握了熟练的中文。十八岁,她的艺术天分被日伪电影协会相中,来到上海,成了演艺界的当红明星。她的照片在大街小巷的橱窗里展出,艳而媚的脸,穿着烟纱料的旗袍,挽着长发,戴上一支心爱的红玉簮子。是东方但又不是中国的韵味儿,眉眼间一丝丝暧昧,倾倒众生。

那正是日本向大东亚全面进攻的时期,绿子却突然拒绝演出,她亲眼看到了血腥的屠杀,不愿粉饰太平。

村树在上海念大学,他的家在浙江桐乡,家里开着一个小小的印刷厂,可以供他一直读到十九岁。

1943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上海的局势瞬息万变,日军的封锁加强,村树许多时日没有收到家中的接济了。为了生存,他到一家饭馆为日本高级公寓区送外卖。

那天,他踏上那座精致的小洋楼,应声而来的就是在照片和电影海报上看过无数遍,深印在脑中的形象。村树进退失措,呆呆地看着心仪的人儿那张天人般的脸,绿子对着发呆的村树嫣然一笑。

村树再也不能忘记绿子。他不止一次在绿子的寓所外徘徊。能够看到她与日本高官一起走过时,回眸一笑,便兴奋不已。

绿子许久不叫外卖了,这天黄昏突然叫村树。他按奈着心跳走上楼来,绿子很颓废地陷在沙发里,单薄可怜。见到村树,只微微点了点头,一拢乌亮长发披垂下来遮了半边面颊。

村树斗胆说:大家都喜欢你的《夜来香》,到处在传唱。

绿子明眸一转,望向这个清瘦文雅的小伙子。她的声音有些哑哑地:“我刚刚从工部局回来,他们怀疑我唱这首歌是反战。”自从说了这句委屈的话以后,绿子没再出声,村树也一直默默地站着。时间过去很久,直到听到外面抗日游行的学生队伍走远了。

绿子说:“我爱中国的上海,我爱上海的旗袍,最喜欢这种烟纱的料子。我也喜欢中国的玉簮,你看,是这种红色的玉簮。”

绿子站起来取过那枚红色的玉簪,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在中国,早已过了做新娘的年龄。我希望自己能一乘花轿到洞房,做一个中国的新娘。”

村树这年十九岁,家里已经为他物色了对象,他急切地说:“姐姐,如果你愿意,我娶你到我们桐乡。”

在中国的五年,绿子出尽风头,也在风花雪月里历尽感情的创伤,最难得的是一种真情。她早已心仪这个在路旁树间默默守望她的青年。

听到村树的话,绿子含泪笑了,她投入村树的怀抱。

快乐的日子像流水一样,他与她躲避着对立的两方,像一对地地道道的情侣,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

村树的行为,引起了同学们的极大不满,那天上早课的路上爱国青年们高喊着“汉奸”痛打他。他没有躲避,躺在地上,他想:绿子该怎么办呀。

广岛、长崎夷为平地。

绿子已接到离开的通知。她收拾自己的行装,精心打点起一件件烟纱料的旗袍。

村树拖着病体来了,他握了绿子的手,要带她回家乡,娶她做中国的新娘。村树把那枚红玉簮轻轻地从绿子头上取下来,轻轻抚着她穿了烟罗轻纱的削肩……

外面的喧闹打破了室内的氤氲。

这个日占区已经被中方控制,门被撞开了,绿子做为替日军宣传的战俘被监管起来。

村树被赶出门,押到另一个地方受审。

一年、两年、十年……村树一直收藏着那支红玉簮,背着一个汉奸的罪名受尽折磨,在那一场政治浩劫里死去,他憾憾遗言:如果日本没打中国,我就能为大红烟纱旗袍的绿子插上红玉簮,娶他做上海的新娘。

被遣回国的绿子,中断了艺术生涯。她的歌不论日文还是中文都不许公开出版,人们却在私下传唱着。

绿子在东京开一家服饰店维持生计,最里层挂一件经年的红色烟纱旗袍。

她的记忆越来越差,许多人和事都记不得了,却轻轻唱起一曲《夜来香》。

那些到过中国大陆,曾经为绿子的艺术痴迷过的老人们,围绕着她,一个个泪流满面。

绿子老了,老得认不出眼前的人,在她的印象里有一个地方好像叫上海,她在那里曾嫁作中国的新娘,红烛香雾绮罗帐、烟纱旗袍红玉簮……但上海在哪里,她已经记不起来了。